门阀之上 第46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第107章 偷情

  三月下旬, 受停战令的影响,陇西、天水和安定三郡巩固军备与防御工事。期间凉王余部虽有人前来挑衅,但众人皆把守不出。此时, 凉州金城周边也蔓延出恐慌的气氛。而分别驻扎于略阳与安定的太子与陆归二人,每日除却组织当地乡民春播, 还要接纳源源不断涌来逃难的百姓。

  虽然此时距离陇山之战不足一月, 但从陇山不断清理尸体所冒出的浓烟,以及沿路堆叠凉王军队逃命时丢弃的军械,无一不在表明如今凉王已现颓势, 兵败身亡,不过是早晚的事。然而即便百姓已经逃离即将成为战区的金城郡, 但望着仍已受战火摧残的陇右各地,前往投奔的亲友家园同样满目疮痍, 仍不免心中凄然,哀恸悲泣之声, 不绝于野。

  太子元澈与陆归虽然早已在驻守区域名官兵搭建了临时住所,但对于出逃的人数来讲仍然杯水车薪。而流民的涌入也必将占据当地乡民与世族们的资源, 为了维护当地稳定, 两人又不得不加大军队力量的投入。

  因此,大批流民的安置与军功的及时兑现,这两者目前成为了地方与中枢最亟待解决的问题。一旦压抑与暴动的情绪冲破了关口, 那么足矣抵消一两次战役胜利带来的成果。

  当陆昭收到兄长的来信,言明这些利害的时候,一双手从她的身后环上来。毫无意外, 渐渐贴近的那张脸收到一张沾满墨迹的纸作为回报。

  元洸把守的东门几乎截获了关陇地区大部分的信件, 并以此为理由,要求陆昭继续在崇仁坊的宅邸中会面。陆昭曾不止一次提出, 她愿意在国公府内安排一条安全的线路给他的送信人,但元洸每每都拒绝了。

  许多事本宜面谈,并且相比较于国公府的人,他更相信自己从军队中带出的嫡系。这是元洸给出的理由。

  因此,陆昭不得不每日编出一些理由出门。很快,购买水粉胭脂等比较好用的理由已经引起了守卫与绣衣吏们的警惕性,所幸她也就直接出门,再不打任何招呼。而在陆昭来崇仁坊的时候,元洸的巡逻军队便以治安为由,拦下那些跟踪她的人。

  “真令人鼓动。”元洸把信重新收好,从窗缝中瞥了一眼外面仍在兜兜转转的绣衣吏们,“像偷情。”

  望了望对挑逗之语仍无任何反应的陆昭,元洸不由得再次凑了上去,贴近对方的耳边,低声道:“他的奏呈也在这批公文里,你想不想看。”

  对于太子会绕远将奏呈投往元洸所在的东门,陆昭并不感到意外。如今南北军皆由贺、秦两家接手,几乎控扼了长安城所有的城门,只有东门这一带由元洸把守。以元澈对于世家的提防程度,在无自己人可选的情况下,选择一个和皇权紧密相连的皇子,总比那帮天天想着如何废掉自己的世家们强。他相信,自己这个弟弟在关键时刻,不会放弃在外领兵的他。

  陆昭轻轻地摇了摇头,动作极其细微,似乎是有意避开元洸靠的过近的脸。“太子的奏呈内容与兄长的大抵一样,既如此,我又何苦再给自己添一桩事情?”说完,陆昭开始研墨。

  由于拦截信件需要拆开所有的信封,因此这也给陆昭带来了额外的工作量。大量空白的信封由元洸一一找来,而陆昭则负责模仿信封的笔迹。这对她来讲并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但如果拆开的信太多,则意味着自己要在这里逗留得更久。而且元澈的字迹最难模仿,她不想在这里用晚饭,甚至连午饭都不想。

  “何必如此肯定?”元洸主动坐到案前,揽过陆昭手中的墨锭,一边帮忙研墨一边道,“或许他还有别的事情。”

  陆昭静静地看着砚中渐渐饱和的墨汁,道:“安抚流民需要土地,兑现军功需要钱帛官职。后者会将大量的亲信安插在地方,中枢想必会有所调整。至于前者,太子与兄长皆在关陇地区,要做这些事情必然需要大量面积的耕田,而计算耕田的良贫多寡,则需要土地丈量与人口账目。这又要牵扯到关陇世家的利益。”陆昭笑了笑,“他如今大军威盛,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此时若不做,以后更不会有机会做。”

  世家之所以能做大,无非是利用与当地官员的勾结,大量的圈占土地,藏匿人口。虽然朝廷已命令禁止当地人出任当地郡守,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大家日后都要到外地做官,又何苦阻人财路。自己为任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对方在自家郡县上任时,自然也会多加照拂。因此关中与兖州、豫州、冀州等世家大州,已经形成了互相包庇之风。

  而如地处偏远的陇西等郡,当地豪族太盛,又因与凉王过近,不愿出仕关陇等地,也就放弃了互通有无的机会。当朝廷派来太守上任的时候,大多受到地方上的激烈打压。有背景的世家子弟强忍下来,上书离任。对于没有任何背景的寒门,如果对方触及到了自己的利益,那么被豪族当街按着打也是常态,更有甚者不惜将其杀掉。久而久之,朝廷便放弃了派其他郡望的人担任这些地方的太守,而只命当地人担任,只要能收上税便可。这也是彭通等人出仕本郡太守的原因。

  “若如此,关陇世族想必不会轻易答应此事。”元洸发现若是谈及事务上的问题,陆昭总会愿意多说一些,因此继续问道,“此事急否?”

  陆昭的手指仍在笔筒上方寻觅,最终择了一支顺手的狼毫。“陇下不急陇上急。关陇世家们必会极力在中枢运作,反对也好,拖延也罢。等陇上出现动乱,流民东移下陇,他们便可全数接手。至于那些军官们,都是寒庶出身,是太子和兄长麾下的人,也不关他们的事。士兵无法得到奖赏,轻者士气低迷,重者直接兵变叛逃。到时候这些人或出手弹劾,或出面掌兵,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由他人出面掌兵,这已经是陆家最不能接受的局面。即便在先前已经听说过贺、薛两家在战场上的怯弱,但如今陇山天险已经归魏,这些人再不中用,故关、萧关、略阳、平凉皆在手,就算变着花样尿,也很不太可能出大事。玩点狠的,这些人就一屁股坐在陇山上熬死凉王,这段时间再将安定等郡盘活消化,要不了十几年,又能长出来一个毒瘤。

  况且能够掌兵的世家也不局限于贺、薛两家,舞阳侯秦轶这种亲关陇派的冀州世族上位,对于皇帝与世家们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对于陆家来说,好不容易得来的险要方镇即将落入他手,那么之前的一切运作皆将付诸东流。在外不仅没有了方镇提供的武力支持作为保障,在内也会因为曾经于关陇世族的摩擦而被一力打压。从局面上来说,只会比他们刚到长安时来的更早。一旦陷入这样的局面,关陇世家便会有更多的打法来陷陆家于死地。而那时候陆家对于任何一方也会失去利用的价值,连陈留王氏想必也不会出面相救。

  “既如此,那入侍女侍中岂非宜早不宜迟。”元洸已经将墨研磨好,“保太后那里,基本上已经同意此事。虽说遴选还在一个半月之后,但若今上恩准,也可提前就任。贺存因战事不豫被盯上了,此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保太后想来也乐意促成此事。如今政令,虽说今上也有参与,但所出仍是丞相府。女侍中参知政事,话语权大得很,把你安放在那里,作用会大很多。”元洸特地强调了最后的理由。

  女侍中一职可追随至氐族霸北之时,那时候不过是后宫的一介女官。然而到了魏这一朝,由于立子杀母与保太后这两道枷锁在,再添上关陇世族们于关中说一不二的话语权,女侍中一职已然畸变的面目全非。

  太子的母亲被杀,在情感上则会极度依赖自己的乳母。大魏第一个出身于关陇世族的乳母早已在几代君王之前登场。由于乳母本身替代了太子的母族,一旦太子之位定下来,便有无数的政治资源倾向乳母极其所在的世家。这也是关陇世族崛起的第一个契机。

  在无数次恶性循环之中,关陇世家独大,继续利用自己的势力,以推送乳母或女官的形式,来输送关陇世家出身的女子。而当朝的保太后贺氏,无疑是其中最具有政治手腕的一个。除却在家族中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外,其能力上也可以与三公抗衡。但许多具体事由于决策,保太后本人又不能全部亲力亲为,因此本朝长乐宫名下——也就是保太后的名下,有着庞大的女官架构。

  大部分政策的商讨虽然也有中朝官们的参与,但最终定策也是由保太后与三公来做。也因此,女侍中不仅地位绝高,在保太后手下任职几年后,多半还会作为关陇世家和保太后的自己人,被指婚给下一任储君。毕竟人都有走短的时候,储君看着关陇世家在父亲面前喝三吆两,自然好感欠奉。这时候有个政治素养保证不差的自己人,在储君身边规劝规劝,吹一吹枕边风,终归是好的。

  想到这一切的元洸不自觉地笑了笑。贺祎、薛琬、保太后,这些老人精经历了太多政变与历史考验,一般人还真不配和他们玩。但陆昭,这个自己从儿时便已注目良久的人,早已在南方世家中厮杀多年,她自是顶尖的政客,理应拿到这最为凶险的鸿门宴所发出的请帖。更何况,若有机会,这样的枕边风,他也想要。

  思至此处,元洸只觉得对面焕雪一般的身影更加让自己难以忽视。她已经开始执笔书写,笔尖锋锐,素手在其之下更如寒竹之瘦。落笔而生一撇一捺,墨色由浓渐淡,便如天边云霞之轻。在贪婪地欣赏片刻后,元洸终于按捺不住,将放置在不远处太子书信的信封一一撕开,然后肆意地抛洒。

  “留下来。”衣袖划过纸片如沾轻雪,赤芍药色的衣料顿显艳丽,而那张脸上呈现的笑意更是如此。

第108章 谎言

  书案前, 陆昭支着腮,看着无数封信件做鹅毛之势而下,冷静地计算着即将增加的工作量。而元洸此时已经在畅想午膳与晚膳的问题。这座宅邸他买下不久, 许多东西尚未添置。仆从与侍女几乎没有雇佣,厨房仅仅只有柴火和几斗米面。

  想及此处, 元洸决定日后还是要将这座宅院好好经营起来, 至少要能达到过日子的标准,决不可出现今日这般窘况。

  似乎因年少时曾朝夕相处,陆昭对于元洸时常过激的做法与太过张扬的情绪早已习以为常, 最终选择性地视而不见。既然元澈的书信已经被拆开了,那么浏览一下似乎也无妨。

  如她所料, 书信中有不少是希望中枢在财政与钱粮上寄予一定的支持。至于给魏帝的奏呈,因封条所盖加印无法仿造, 所以也免于遭受元洸的荼毒。不过陆昭也能通过其它信件来判定,奏呈的内容与兄长所言, 不会出入太大。

  最后,桌子上只剩下一封元澈写给王峤的信。信为纵折, 乃是常见的为尊长者启, 只是并未在三分处横折,是以明确君臣身份。陆昭展开一边,开头称呼未具名官称, 只用王峤的表字‘太真’称呼,是为私谈信件。

  “怎么?不敢看?”元洸已命人出去购买饭食,回头见陆昭手中书信凝滞许久, 方走近她身边, 提了一句。

  没有理会元洸的挑衅,读完开头的称呼以及常规的寒暄, 陆昭双目移至书信的主体部分。

  “……至于太真所言女侍中遴选之事,昔年旧家,不曾有亏,唯愿听今上安排。”

  “感觉如何?”元洸饶有兴趣地盯着陆昭的脸。然而对方也仅仅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失落,也无关难过。那双眼睛仿佛从很久以前就变得深邃而黑暗,如同幽冥一般映不出任何的光,也包括他自己。

  陆昭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信重新折好。元澈没有在信中提到自己,这样很好,因为少了许多不可控制的东西。任何不可控的因素与情绪,都要尽量减少,在权力的战场上,这些东西只会伤人又伤己。陆昭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找出了一条母亲曾经告诫的话语。

  “罢了。”元洸似乎不再追寻这个答案,将一杯已经倒好的茶放在陆昭的手中,自己也擎了一杯,道,“凉王叛乱,你借机夺取陇上,与王氏和太子分利。其实你本可以选我,为什么?”元洸眉头紧锁,目光直剜进陆昭的眼睫 ,“你若说他无世家背景,更容易谋求支持,我无异议。你若说是恨毒了我,要借他之手置我于死地,我也认了。可是在崇信县的时候,你仍旧不惜悖逆于他,为世家发声,他对你所有的情谊,也为数尽毁。这又是何苦来?”

  “元洸,你又以己度人了。”陆昭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单打独斗惯了,每日所为,不过是图个死的漂亮。因此每日所思,便是这条命交代在哪个对手手里方才值得。”

  “这有何不好?”元洸笑得颇为轻快。

  “并无不好。”陆昭道,“至少你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元洸忽然饶有兴致地向陆昭靠了过去,左手缓缓攀在她的肩上,对方竟也难得地没有躲开:“那你呢?”

  茶水的热气有如蒸烟,让人看不清背后那张脸上的神态。“葬之中野,不封不树,是我的本分。赭衣裹体,棺椁四重,则为家族所求。”陆昭一字一顿地说完,忽觉得肩头那只手力道加大了些,然而很快又松开了。

  “无趣。”元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陆昭对此评语也不置可否,将笔清洗后,放回了笔筒,然后道:“我先回去了。这些信封,明日再重新写,反正都是琐事,递送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送你回去。”得知对方果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元洸也当机立断,还未等陆昭那句‘不必’脱口而出,元洸已自我补充道,“我已与保太后说心仪于你,恳请她任你为女侍中。既如此,你我总要在世人面前做做样子。”

  此时,陆昭身子已大半探出门外,在闻得元洸所言后,倒勾的凤目略略向后一瞥,原本逼人的凌厉化作清浅的水波,淡淡漾开,最终消弭于眼尾之末,只留下一份戏谑。“谎话说多了,要遭报应。”

  “以往便已说了许多,报应也不差这一遭。”元洸亦抬足紧随其后,颇有债多不压身的坦荡,“你我自勉吧。”

  元洸明白,对于任何有关家族利益上的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陆昭也会认认真真做一做表面功夫。因此,在车子停靠在国公府的大门后,在众人的瞩目下,元洸平生第一次成功地碰到了陆昭的手,扶她下了车。他想,若他早日悟得此道,也不会挨到今日。

  正当陆昭要步入大门时,一名小侍追到了马车前,将手中的食盒交予了元洸——这是元洸曾嘱咐他去买的吃食。元洸接过了食盒,三步并两步拾级而上,牵住了她的手,然后将食盒放在了她的手中。

  “有时候等一等,焉知不会是更好的结果?”元洸将食盒轻轻掀起了一角,复又合上。

  里面都是她素日爱吃的东西。酿圆子安静地躺在碗里,糖蒸酥酪上铺了一层淡金色的柔光,鲥鱼上密密的细鳞如同花钿上镶嵌的层层黄云母,那是雕花酒蒸酿过的痕迹。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食盒在元洸松手的一霎那,便有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其拽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护在了身前。

  见陆昭的身影慢慢没入那扇大门,元洸挥手大笑:“你我原不必心急哈。”

  似是对这样拙劣的模仿再也忍无可忍,纤细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影壁的转角。

  和这个人在一起,太丢人了。

  雾汐早早赶来,接过了食盒,看到陆昭嫌弃又鄙夷的眼神,对外面的人猜出了七八分。

  是日,内朝来了敕使,魏帝新得名驹五匹,调拨两匹与靖国公府,算作赏赐。陆振一向谨小慎微,然而天家恩赐已下,自己不得不做一副沐恩德的样子。因命徐掌事将一众人带至园内,以赏宝马为由,办一回小小的家宴。

  陆氏宗族自陆昭、陆冲、与陆明之子陆放、陆遗等人皆得了消息。陆昭悉知宝马来由,也知今日敕使来的目的也不仅仅为传旨赐马。时至中午,筵席已在亭中设好。两匹骊驹皆大宛绛汗,远远立于内湖边,或低头饮水,或疾蹄而行,和风之下,马鬃逸逸,波光粼粼,美如画卷。

  既有宝马名驹,佳肴美酒,品评自是少不了的,于是陆振命四人各言颂语。陆放言蹄蹶红尘,陆遗言膺流绛汗。其实大家都知此次品评无甚意思,无非是魏帝送来了两匹马,大家朝马屁股拍上去而已。只等过一会,敕使离开,将这些颂语或奏或不奏,总之都是合圣意的话,品评的辞藻本身也就无关紧要了。

  果然,筵席上敕使向陆振开口道:“国公世子如今在前线挣得功名,可谓有目共睹。前些日子,陛下也听保太后夸赞县主,说起县主在金城所为,实乃聪亮睿智,刚断英持之人。”

  陆振和手谢恩道:“陛下与保太后皆谬赞了,小女若真有此才,方才品评时哪会讷言。”

  此时陆冲的品藻辞已成,上书为“著献西宛,表德上京”八字。且陆冲今日并无像往常那般宽衣大袖随意穿着,陆振揽之一观,遂交给敕使,笑言道:“到底是陛下手底下亲自教过的人,尚可呈上一观。”

  敕使素知陆冲身居内朝,掌顾问之职,参言政事,一向为魏帝所重。据说除陆归外,陆振也极爱此子,少不得奉承道:“三公子虽然年少,然其谈吐容止,绝非常人之资。”

  天下父母无不爱夸耀子孙,即便陆振这样谨言慎行的人,如今亦露出了欣慰开怀的笑容:“足下怜我,不过使我等老朽心生慰藉罢了。”

  敕使仍不忘今日目的,将话题赶忙带正道:“国公家教,本是如此,贵子参知御前,县主必然也不逊色。”

  然而仍不忘向敕使道:“近朱近墨,各有不同,小女儿终究稍差些。”说完,还不忘觑了觑陆昭的神色。

  陆昭这些年的所为,陆振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曾为吴王,这样的身份对于许多事情不便开口,更不可能插手。虽然此次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但是陆振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女儿的手腕越来越老成,力道也越来越深。作为父亲,亦为了家族日后做长远打算,陆振是要借此敲打女儿一番的。但是看到不远处安静跪坐的陆昭的脸上,只有为弟弟感到骄傲的笑意,原本还要说给敕使听的那些训斥的话,竟生生地吞了下去。

  “哪里。”此时敕使也不愿意和陆振再打太极,直截了当说,“其实某今日来此,也是替陛下问一问县主的意思。长乐宫女侍中如今有缺,保太后与陛下皆属意县主,只是不知县主是否愿意入宫做这个女官。”说完,敕使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陆昭。这件事如今已被公开谈论,如今也是要问陆昭本人的意愿。

  只见陆昭出席,先向敕使施了一礼,又向父母施了一礼,最后正色道:“臣女不才,难以胜任女侍中之位。京华之地,凤麟所聚,唯请陛下与保太后另择高明。”

第109章 谋皮

  义正严辞的拒绝让宴席上突然寂静无声。魏帝亲自请人征辟, 这一个拒绝便是拂了天大的面子。

  陆振听罢转头便对陆昭呵斥道:“孽障,不过封了个虚爵,抬举你几分, 你反倒得意了!”说完又对敕使道,“小女无状, 多有冒犯, 她曾落难在外,如今回家未久,想必心中颇有起伏, 故言行不当。请敕使大人回避,待某行过家法, 再将她交予今上发落。”

  然而敕使对于这个结果虽然有些意外,但心理仍有所准备, 只对陆振道:“老国公何必如此。如今县主是国公独女,自然有尽孝膝下之念。左右决定也不急于一时, 县主刚刚回家,惊魂未定, 还要悉心调养为好。陛下那边, 我自会替国公陈情。”说完,敕使也极其熟练地接过了靖国公府奉上的一袋金珠。

  敕使走后,两匹马被陆振分别分与了陆归和陆冲。时至陆冲回到房间, 跟随在身边的侍从常亮忽然道:“国公如今很是喜爱公子呢。”

  陆冲不置可否道:“父母偏袒幼子,人之常情罢了。”

  陆冲还记得,当年在吴国时, 大哥总是挨骂最多的那个。众星捧月者, 便是陆衍,庭中玉树, 绮年歧秀,夸耀一时。而陆昭则因其迥异的性格与同样迥异的才华,被父亲等人与大家隔绝开来。如果说母亲对于任何人都十分严厉,那么父亲似乎对陆昭有着更为极端的苛刻。

  后来大哥陆归常年戍边,朝中的重担也有许多放在了陆衍这一边,他也无法再做歧秀了。思至此处,陆冲倒比往日多了一些感慨,对于陆衍的死,背负最多的大概就是陆昭了吧。父亲对于二人的态度大相径庭,甚至在陆衍死后,那份中兴家族的责任与权力,与那份对幼子的思念与偏爱,亦要悉数换做责备与苛刻让另一个人全权承担。

  曾经,陆冲觉得能承担这份责任,当是任何一个陆家儿女都会感到无比自豪的事情。那毕竟是一度只属于陆衍的殊荣。可是现在,他也迟疑了。

  他的父亲常说,陆衍的死对于他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之不幸,汝曹之幸。对于汝曹而言,那真的是一种幸运么?

  敕使离开,陆振到底也没有动用家法,父女俩人于小园中漫步,之后便转至湖心亭处。

  由于陆归在安定的威慑,以及绣衣属为讨好太子而有目的性的消极怠工,那些安插在府里的人对于父女二人单独谈话并不插手。

  “方才你拒绝敕使,想必有你自己的考量,这点为父还是放心的。”对于女儿的手段与天生的政治敏锐性,陆振如今已经完完全全给予了肯定,“现在唯一难以处理的,应该是你兄长的安定方面。”

  虽然女儿有着不俗的政治眼光,但是对于维系地方,从军事上打造一个强力藩镇,女儿还是缺乏历练。陆振也希望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再扶女儿走一程,抬一抬。

  陆振继续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安定与太子所掌的陇西、天水二郡虽然可以吸纳大量的人口,但如果没有粮草的储备,很难维持,必须要从其他地方调粮。虽然保太后有意引你加入关陇世族一派,但对于关陇世家而言,征粮也会损害他们的利益,想必不会坐成此事。陈留王氏那里,你是作何考虑的?”

  陆昭道:“陈留王氏如今王谧已出任安定,为其政绩考量,王氏必然会出粮草。但如今安定民心未安,提供粮草必会获得巨大的人望。若这些好处都落入王氏之手,我家岂非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于兄长日后做大方镇,也是极为不利。”

  “如今倒是可以先从江东抽调部分粮草,虽然不及王氏的先到,但后续用粮草的地方很多,提前备下也有好处。另外,女儿想以军功授田来平衡王氏在安定的影响。”

  陆振略微沉吟,以揣度探寻的目光看了看眼前的女儿。授田制由秦所创,由汉承接,此法自井田制改良,又加入改变税制作为调和,但最重要的一环则是皇帝拥有土地权,可以随意赠予、罚没。而这两朝,在君权上实力可谓强悍。这也是授田法可以实施的原因。

  但如今的皇帝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资格。其实前朝对于这种情形也有过策略,魏晋多设军屯,将百姓划分军籍。军户的子孙世代为国征战,闲时耕种。将战后流民与散军强行编入军籍,这种手法地方官员可以获得大量的政绩,而对于朝廷也可以直接将地方人口掌握在手中。这是双赢的局面,总之,要比这些民众全进了世家口袋里强。

  不过显然,陆昭也不想让这些人全进了朝廷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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