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47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陆昭道:“兄长这些年来一路在凉州打拼,虽然麾下也有吴国旧将,但是大多还是凉州本地人与羌胡。如今大批民众涌入安定,当务之急还是要给予这些人一个可以安居的地方。安定人心,才能彻底吸纳这部分人口。”

  “凉州地广人稀,实行军功授田,不用愁土地的来源。而且一旦军功及时落实,不仅这些人能快速投入到耕种生产之中,面对后续的战争,也必将拼死守护这些可以传给后代的产业。人心扎根,战意高昂,米粮有继,何愁不成强镇?”

  陆振蹙眉捋了捋长须,任何制度都具有两面性。其实若按照他父亲那时的路子,开垦庄园,庇护流民,化为自家的荫户,从而打造部曲私兵,是自家获利的最好手段。不过如今,陆归在安定,手中并无匠人仆从来开垦,本身体量无法以此种方式容纳流民,那就不能强求,而要想其他办法来做资源的置换。

  军功授田不失为一种两全的办法,但是对于关陇世家们而言,这种颇具法家意味的政策在舆论上就不会占据上风。而且对方以最大恶意揣度,所授的田亩未必就不会在关陇地区,况且此法颇有为君权发声的嫌疑。皇帝会不会借此法与陆家的实力把他们一锅端了,这就很值得深思。

  陆振道:“朝中形势复杂,关陇豪门也一向不缺高明的为政者。这一法提出,陛下那边肯定会暗中支持,但对于关陇各家的反应与后续和各家要做的交涉,你心里也要有所准备。”

  陆昭颔首道:“请父亲放心。”

  陆振望了望平静的湖面,日落流金,水天一色,一只白鹤孤独立在汀岸之上,如行走在高空中的丝线上一般。观者不由得为其担心。然而鹤儿只是旋身振了几下翅羽,翩然而落,在一片金辉中格外绚丽,格外优雅。

  次日一早,不待陆昭自己出门,元洸便将车驾停在靖国公府门口等候,仿佛已开始对阁中姝媛展开猛烈的追求。

  既然是公开求爱,那么造势必不可少。因此除却诸侯王的仪仗之外,周围还搭设了步障。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原本属于关陇世家所掌的数千兵员,已被元洸完完全全渗透。当陆昭坐进自己的车驾之后,这些随行的士兵遍紧紧拱卫在车驾四周。即便有绣衣属的人想要打探消息,也都被这群兵士不留情面的驱逐开来。

  看着这些以往连诸侯王都能够随意欺压的绣衣属吏从吃瘪的样子,元洸不禁大为开怀,并且也觉得有权是真的好。当初就应该把追求靖国公嫡女的口号喊出来,这样得少走多少弯路。

  有了这一番体悟,元洸干脆下令让这些带甲卫士去东市等地晃一晃。让各家店铺屏却闲杂人等,如此他和陆昭两人还可以逛一逛街,吃一吃茶点,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打扰。更重要的是,陆昭也会少很多理由下车离开。

  如此一来,两人车驾百步之内便无闲杂人员,足以给他俩打造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这一日陆昭穿了一件桃夭色的衣裙,配以韶粉色绣金蝉纱披帛。桃夭,桃始华之起色,她甚少穿的这样娇俏。此时她的左手轻轻掀开车帘,春风浩荡,云影徘徊,清薄的日光则在她的身上落下最后一抹华彩。桃花皆已吹散,山河皆已写定,多少青梅竹马的年少青涩,多少襄王有梦的欲说还休,也便在这一眼看尽了,看过了。

  察觉出车驾走了与以往不同的路线,陆昭意识到这一次似要去往不同的目的地,淡淡的向身边的元洸问了一句:“今天不去处理那些信件?”

  前者无欲揽风,后者却觉人间有味,元洸还未从那一眼中回过神来。待陆昭第二次发问时,他才从车内的小抽屉中取出已经拆好的信件。不过是恍惚间,元洸竟有些不想让陆昭成为女侍中。他知道,一旦她走出这片步障,迈入那道宫墙,方才那副画卷便会褪去色彩,变得苍白而寡淡。

  “昭昭。”元洸慢慢地将拿着一摞信件的手抽回,借着车内的狭小空间,将她挤在身前,“你是不是有些累了?所以不想做女侍中?”

第110章 深意

  闻言后, 陆昭只是摇了摇头,眉目安静地低垂着:“不,我想去。”

  “那当日父皇征辟你为女侍中, 你又为何拒绝呢?”元洸十分不解。

  “今上真的想征辟我么?”陆昭目光划过元洸的眼角,仿佛有可以洞穿一切的锋利, “如今太子携主力西征凉州, 把控关陇之安的便是关陇世族。对于保太后与其族人而言,陛下必然要极力示好。保太后既举荐了我,他自然不好拂了保太后的面子, 更要来讨保太后的欢心以示重视。如果这次征辟仅仅是出于讨好,并非陛下之本意, 我却欣然应征了,即便是真成为了女侍中, 也会让陛下从心底厌恶。”

  “人到了陛下这个地位,多多少少都会说些体面话。就好比你送我那个食盒里的一碟荷叶糯米鸡, 荷叶一层层的拨开,剥到最后, 也不过就是那点东西。”

  元洸本来听着她说着义正言辞的大道理, 到最后却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变成了对那日食物的抱怨,因笑道:“我明白了, 下次也不去买那家的糯米鸡了。”

  见元洸老老实实坐回了原处,陆昭也不再说其他。

  其实拒绝魏帝的征辟,她还有更深层面的考虑。

  魏帝引兄长在安定的力量和太子本身的势力, 欲与纵横几朝的关陇世族抗衡, 且态势愈演愈烈。若其功成,自然是名垂千古, 青史不吝笔墨,若其功败,那便是在万人声讨之下粉身碎骨。

  如今兄长已官至车骑将军,是摆明了魏帝的自己人,而陆冲亦为中朝官,为魏帝顾问,也是自然而然地划分在了魏帝这一边。如今,家中可以用来布局的棋子已有两枚压在了魏帝一方,那么自己作为唯一一颗还可以策动的棋子,就要避免为魏帝征辟,而是要尽量站在保太后的圈层之中。

  况且此次虽然拒绝了魏帝的征辟,但是两月后依旧有正常途径可以参选,保太后若一道诏令下来直封,也不是不可以。而保太后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怕还是要对她做一次考验,且这一次的考验十分凶险。

  保太后在魏帝面前极力夸赞自己,并且推自己为女侍中,一定会让魏帝来揣度陆家与关陇世族的关系。如果自己应征了魏帝,那么魏帝则会以为保太后在为自己的出仕而造势。而值得关陇世族如此费心,显然并非自己一人之故,往深细想,魏帝只会得到一个结论,那便是陆氏已与关陇世族合流。

  而之前魏帝启用陆氏,除了解决凉王的问题之外,最大的意义还是要和关陇世族抗衡。既然陆氏已与关陇世族同流合污,那么她的兄长陆归与陆冲都不再有重用的必要,从而为魏帝罢免,对于家族的反扑清算也会很快到来。

  到时候保太后对于自己或用或弃,都可进退自如。一旦出手将她从魏帝的迫害中捞出,那么自己则必须死心塌地效忠于关陇世族。如果魏帝并无忌讳,那么只能说明自己已被魏帝吸纳,不再具有为关陇世族效力的立场与忠诚。日后也会在保太后的手中被逐渐边缘化,以至于废职出宫。

  因此,陆昭无论如何都要断然拒绝这次魏帝的征辟。如此一来,才能带给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观感。对于魏帝来说,陆家仍然没有与关陇世族同流,仍然可信可用。而对于保太后来说,陆家拒绝的是魏帝这方面的征辟。

  更重要的是,陆昭虽然有了强烈的表态,但是陆昭的父亲靖国公,却对女儿的做法表露出了明显的不满。这意味着陆家的最高掌权人至始至终未曾表态,即便拒绝了魏帝的征辟,陆家仍然留有斡旋的空间,与最终的决定权。以保太后的智慧,必然可以想到这一层。

  这是三方对彼此的一种试探。陆昭必须与父亲分开做出相应的姿态,从而扫平各方怨望,并最终跨过保太后与魏帝为陆家设置的门槛。不过这样一来,陆昭成为女侍中的时间就要往后拖延一些,但是从大局上,则规避了所有的风险。这已经是最为稳妥的决策。

  其实对于拒绝魏帝这一做法,陆昭还有着更为阴暗面的揣度。魏帝性情多疑善变,虽然此举可以洗刷与关陇世族勾连的可能性,但魏帝很有可能会觉得陆家在分头下注,首鼠两端。如此一来,必会震怒,下令逼迫陆昭必须应征。而由于被逼迫,保太后也不会怀疑她是否于魏帝有所共谋。她如今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真的可以更快入职宫中。

  想至此处,陆昭深吸一口气,抬眼时却对上了元洸的目光。

  元洸一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美酒,华服,繁艳的,激烈的最好。他天性喜爱纵欲,并要一一付诸实现。而陆昭则是截然相反的个性,这曾经让元洸十分看不惯。用他的话来讲,这样的女人带到床上去,便是最没有趣味的一种。

  不过经年已久,即便两人之间有着发自内心的憎恶,但元洸也同样比旁人更理解陆昭,尽管截然相反,但他认为,他们是同类。其实今日,对于陆昭的种种做法,他尽可以再往深处揣度,只是他觉得这些都没有必要罢了。她自是权力场上的好猎手,精确地计算每一次出剑的角度,每一寸肌理都不会有多余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是元洸所信,并且可以想象得到的。

  元洸依旧觉得自己对于与陆昭的相处方式更为熟稔。不必过多参与其中,只需在一旁静静欣赏。看她附着于宝相上的光影,看她隐藏在眉睫下的杀机。明亮的朝堂,她自是角落中难以窥得的深影。晦暗的人心,她亦为莲华上玩弄锋刃的修罗。

  他从很久以前便知道,陆昭的美从来不在于外表。你只需把她放在刀锋丛、地狱境,细细观赏,便可感受到一种无法逼视,噤若寒蝉之美。这种美仅来自于力量。

  车马走了一会后,便按照元洸的要求停在了东市的兴隆街上。此时街道已经完全戒严,周围也设好了步障。陆昭下了车,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最终从众多的店铺中选了一家卖笔墨砚台的,走了进去。

  这是她的雅好,元洸此时愈发觉得自己选的地方没错,旋即跟了上去。店铺内琳琅满目放置着各色纸笔,砚台亦有神品,元洸一进店便开始用心挑选。

  霞光笺难得,他府内的存量也有些捉襟见肘,因此也不妨挑一些其他的好物。趁着陆昭四处转,元洸与店家攀谈着。广都纸四色皆雅,浣花笺最为清洁。双流纸?此乃广都纸每副方尺许品最下,贱不入王孙目,更何况要配她的手笔。

  尽管在极为苛刻地挑选,但不知不觉中,元洸的仆从手中已经多出好些大大小小的精致包裹。待他挑选尽兴,回过头来,发现陆昭已经不在此处。

  “大王,那位娘子已经去楼上了。”

  在店内的小厮殷勤地提醒下,元洸也跟了上去。陆昭坐在一间雅室内,窗棂大开,院中的清风与花色双双扑面而来。她的手旁,放着一摞信件,而她则熟稔地拆开,用极短时间浏览,而后再用较长的时间思考。那些信纸在她的细伶伶的指间,便如黑白水墨画中的云烟,轻轻一揭,便已天开江阔。

  元洸静静的走过去,将那只手执过,然后紧紧压在了胸口。盛春之日的午前有一丝热浪,直钻心底,灼烧出一片情渴。她太过寡淡,反倒让他涌出无限的欲念,若不能借助她这只冰凉的手,便不足以平复来之汹涌的窒息感。

  而陆昭则以同样熟悉的姿态,静静靠在椅子上,长发在日光下晃晃垂落。她淡漠地眨了眨眼,然后又淡漠地抽回了手。元洸天生便有无尽的爱欲,但这些皆与爱无关。

  处理完信件后,陆昭也依旧做出了冷静的评判,对于或大或小的事态给予一些必要的看法与建议。最后,她又书写了一封送给叔父陆明的信,要求元洸替她送到江东。

  “藩王勾连方镇……”元洸将信在手中把玩,“我替你担这么大一个风险,又有什么好处?”

  对方讨价还价,陆昭也耐心谈判:“替你扳倒关陇世族还不够?”

  “自然不够。”元洸摇了摇头,指了指信上的内容,“你向江东索要粮草,是为你家在安定的经营,这一来一回也是半年之后的事了,更何况这批粮草运的不急,用不在当下,自然也与扳倒关陇世族们关系不大。这当算是我额外的人情。”对于陆昭少有的狡猾,他也十分分明。

  陆昭皱了皱眉:“那你要怎样?”

  元洸道:“现在我还不知要怎样,且先算欠下,日后再说,如何?”

  “我自是无妨。”陆昭道。只是日后我是否还会履行,便不由你说的算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言出必行,到最后不过是实力说话,利益做算而已。

  元洸对于陆昭爽快地应下也并不疑心,他看了看已经整理好的信件,不由得暗自感叹陆昭若为君王,一定会十分勤政。不过再勤政的君王也要吃饭,此时已至午时,元洸抄起陆昭:“走,我知道有家扬州菜,做的最是地道。”

第111章 蚕食

  对于吃饭问题, 陆昭并不关心,仅仅跟随元洸到达该去的地点,脑海中仍思索着信中每一句话可以挖掘的东西。为了增加陆昭在外逗留的时日, 元洸已经将许多非公文性质的信件转移到了陆昭这边,其中便不乏许多家书。

  陆昭看着元洸在一旁兴高采烈地布置菜肴, 一面让人在自己所领的扈从, 把帐记在北军中侯府的名下,心中颇有所动。如今贺祎之弟贺斌领北军中侯一职,掌监屯骑校尉、越骑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射声校尉所领北军五营, 秩六百石。对于贺家这种关陇第一门第来讲,这个官位可以说轻如鸿毛, 但是其权甚重,乃是京师之北——也就是保太后所居长乐宫附近, 常备禁卫军的长官,所以贺家将自家的中坚力量安插于此, 以在关键时刻得以呼应。

  虽然相比于卫尉杨宁等人所掌的宫禁不同,但北军中侯对外可以对其他世族以及地方与中央的通信形成壁垒, 对内甚至可以震慑皇帝, 完全可以满足贺氏权力网络目前的需求。毕竟如果贺家连宫禁都能掌握,那也不必侍奉今上了。先找个小皇孙在保太后手底下养几年玩玩,然后废位改立新帝, 从而全面把控朝政,岂不是一步登天。

  不过陆昭特别瞩目的是北军中侯可以开府,这意味着能够自辟僚属。权利网中正因为有这一环节, 才能使得各方魁首能够将自己的嫡系深植其中。对于这些僚属的背景要尽快掌握, 看看是否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毕竟如果不能瓦解这股力量,扳倒贺氏就不可能,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皇帝就第一个不同意。

  不过好在如今北军中侯的开府规模仍受品轶所限,不过区区四人而已,调查起来工作量并不大。

  相比于北军中侯,她的兄长所领的车骑将军在这方面可谓豪奢。车骑将军开府,府属有长史、司马各一人,从事中郎二人,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御属三十一人。将军以本号领军的,还各有部曲、校尉。当初陆昭之所以敢替兄长辞去万户封侯之位,就是看在车骑将军可以开府这一桩好处上。

  当然,魏帝也有他的打算,毕竟是有意直接遥控这股力量。而对于自己的兄长而言,麾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也要加以安抚巩固,其中不乏杂胡部曲以及凉州世家的子弟。魏帝之所以愿意给出这样一个庞大的编制,还是希望从体量上能吸纳一部分未被关陇世族染指的力量,不可谓不老辣。

  如今魏帝又扔给元洸一个长水校尉的兼职,划在贺斌手下,既不会触动保太后的利益,也能让这个小儿子有所历练,甚至掌握一股不小的力量。所以,陆昭至今都不敢低估这位在世家股掌中苟到现在的傀儡皇帝,能在自己最劣势的时候,还能做出如此有力且有效的反击,就足以彪炳宗庙。不过欣赏归欣赏,魏帝以封忠肃县主陷害她差点死在凉州,这笔旧账陆昭还是记下了。

  陆昭看着元洸花钱如流水的手笔,不免感慨这又是一桩上位者挪用公款的实例。不过世风如此,世家大族们靠着权力的垄断来为自家牟利,元洸这种公款吃喝在许多地方豪族中都看不上眼。像富庶之地的太守,一笔赋税搜搜刮刮,挑挑拣拣下来,光那些不大触犯律法的收入,就已是巨万。上层财富的累积哪有什么勤勤恳恳,权力的壁垒才是最终法门。

  只怕不久以后,自家兄长也不得不和王谧两人同流合污一番,在安定之地打造一个自家在北面的大本营。若不早早为此,就算不被其他世家吃掉,也要被挤兑死。

  想至此处,陆昭忽然问元洸道:“据我所闻,贺氏原为涿郡世家?”

  元洸闻言,还夹着佛手芽姜煨鸭子的筷子在空中一滞,皱了皱眉道:“太后确为涿郡人,只是当初太后被选为乳母后,贺家阖族乔迁才入雍州,经营两代,竟成巨业。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陆昭道:“我方才浏览信件,其中便有一封扶风茂陵马晃寄与京中好友万捷的信。信中多言凉王之乱冲击三辅,产业多遭侵夺之语。因其家道艰难,想入京拜访旧交,谋求生计。”

  “这与贺氏何干?”元洸将鸭子夹入陆昭的碗碟中,一边在桌上寻找可能合乎陆昭胃口的菜式。

  陆昭淡漠地看了看鸭子,然后解释道:“贺氏发迹不过两代,又是侨门,竟能一跃成为雍州乃至关陇世家中的第一门第,掌握相权,想必除了才具之外,在财资获取上也有自己的门路。”

  自古钱权相易,像贺氏这种顶级世家,自然能够窥得如何用钱财来换取最大的权力。且庞大的世族也同样需要庞大的家业来维持,各个庄园产业必须要安插在关陇之地。倒不单单是为了节约运输的成本,信息上与中央乃至于其他世家的交互才是最重要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世家子弟们相互走动,哪里上任的新刺史是何人推举,宿卫变动又是哪个军府换来了替补,一场宴席便可以知晓。至于人情世故上,子弟们自小玩在一处,便会有着相似相同的经历,情分是一方面,交流方式的不同会让这些人形成一个独立的圈层。因此在雍州京畿附近大量兴造产业,便是贺氏应有之举。如果贺氏获取权力后,反倒反哺涿郡老家,那才是焚琴烹鹤,糟践东西。

  “侨族立世艰难,能在关陇世家中做大,除却当朝丞相自身清名与才干不俗之外,还要悉心经营田亩乡资。不过两代人能成如此巨业,唯有为乱乡里一途。”

  元洸看着陆昭丝毫不留情面的评论惊讶不已,而陆昭则继续道:“皇权式微,法序难维,唯有以武力威慑,才能够毁掉关陇旧族的根系。贺氏自掌权以来,想必也曾出任三辅地方,借由郡县兵和开府从属的部曲,先将涿郡转移到此的私人部曲给予正名,分配武器,便可以横行乡里。”

  “至于这立足之始,必然要先给本土的一流门第做一做脏手套,撑一撑体面。高门么,清望最是要紧,总有不方便出手的事情。之后贺氏因贺祎入中枢,地方所求想必也有不少吧。地方向贺家倾入大量财货以及庄园土地,贺家便可从中枢运作为其子弟谋求任事。至于庄园田产,大可通过地方行政侵夺,如此为害一方,想必各家怨怼颇多。”

  其实到了这一步,以贺家人才的品质,做到关陇第一豪族便算的上是水到渠成了。说到底,世家在乡土之上的冲突,比朝堂之上的博弈更为露骨。这一点上,贺家和陆家的崛起并无任何不同。只是陆氏本身就是本土首望,谋求利益的手段也要更为柔和。直接侵夺乡民财产显然并非最好的手段,相互扶持,世家之间彼此得利,吸纳各方,进而可以打造一个共同的利益体。一旦遇到危机,对方将面临的则是江东世族和乡民的集体反扑。这也是魏国虽然打败了吴国,但迟迟不敢伸手会稽等江东腹地的原因。

  至于贺家,侵占的手段可以更多变,或者更直接。对于大世族,拉一打一那是常态。至于那些小世族,尤其是在政治上已有颓势但产业尚存的,贺氏便可以先给个官让这些人做一做,然后再拿捏他们的错处,革职罢免。如此往复,这些士族不得不投入更多的资材来给贺家,如同被农户豢养的鸡鸭,虽然一时免于一死,但也要不停地下蛋,直到再无可利用,才能结束悲惨的一生。

  这些陆昭在江东都是亲眼见过的,因此对于贺氏隐藏在下面的黑历史,也就有着更为直观的脉络可以疏理。贺家与陆家因地缘问题与诉求,必然不能用相同的手段。柔和的方式虽可减少乡土矛盾,但毕竟耗时太多,需要几代人的积累。而贺氏想要在短时间内崛起,就必然要用更为激进的方法。

  “这个马氏在三辅的家产遭受侵夺,凉王军为害是一方面,但薛、贺两家同掌部曲出兵,所过之境,要说与人秋毫无犯,那也不可能。”

  听完陆昭所述,元洸也豁然明白:“他进京来,除了请亲友出手相助,想必也是极有可能请见贺氏,望其收手。”

  “扶风茂陵马氏也曾是有根基的旧族,寥落至此已有自卑之感,若再于贺家门下见辱,岂非要以命相搏。”陆昭淡淡一笑,用手指扣了扣那封马晃所写的信,“找出和扶风马氏有相同境况之人,若有此等人拜会贺氏府上,岂非扰乱丞相安居。届时你这个维护京畿之东的长水校尉,可要尽职恪守为好。”

  元洸心领神会,听到此处已然拍手称妙,正要为陆昭奉酒,却见一大摞信件已经被陆昭堆到了自己的眼前。“今日我观信件颇多,眼目不适,剩下的便劳烦大王了。”她的声音很是平和,不过神色并不乖巧,但这已让元洸不忍拒绝。

  他不禁回头看了看侍奉在侧的斐源。斐源嗫声道:“是方才县主命奴婢取来的,奴婢以为县主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元洸无奈地再看向陆昭,此时她已经开始吃碗碟中的食物,并且下一筷子直接挑走了鲈鱼脸颊上的一块细肉。

  堪称眼疾手快。等等,自己好歹一个诸侯王怎么就被县主下令支使了?

  没有再理会元洸的声声叫苦,陆昭将鱼颊放入口中细嚼。她要安心吃饱饭,补一补在陇西吃菜喝粥亏了的身体。毕竟禁中要封她为女侍中,就在这几日了。

第112章 昭阳

  暮春时节, 长安城东郊已满是落花,一辆马车疾疾行来,最终停在长安城东门的亭下, 排队等待入城之前的检查。

  三辅惨遭战火荼毒,如今虽然局势渐稳, 仍不乏乡民入都投奔亲朋好友。更多的则是无家可归的难民, 家园尽毁,钱粮又遭匪兵劫掠,不得不入城乞讨。即便中枢已筹措粮草分散到地方, 但是也不乏世家有所克扣。如今长安的政令还未涉及到安抚这些出兵出力的世家,为防止乡间有大族借机吞并, 世族们对于这些战时物资的把控更甚于往日。

  长安北门不开,西门因战事只放官文通信, 南门因便于调用南方粮草便只为转运物资的车舆开放,因此东门便成了寻常人等出入的关卡。这几日, 元洸也不得不在东门附近值守,指挥下属将入城的人进行分流。他手中的钱帑尚还阔绰, 以保太后之名开设的救济粥棚便在东门, 但元洸仅仅令这些难民在此处饮粥管饱,并不放其进入城内。

  如今,便不乏有世家大族庄园内的掌事和仆从三三两两过来, 走到粥棚附近,和那些难民们攀谈。若对方有意为荫户,便可以拿到一笔不小的安置费。此时便已有一名年纪三十上下的难民对着前来收留荫户的掌事不停地磕头, 他家有妻子重病, 老母又刚刚过世,急需一笔钱。

  元洸在城头上看着眼前频频出现的画面, 有着保太后这一层关系在,元洸也乐意徇私,对其他世族的仆从多有驱赶,唯独让贺氏庄园的人在此处招揽。此时,一名士兵俯在其耳边,说了些什么。

  元洸听罢了然一笑:“他们果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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