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123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选择的选择。

  谢却山硬要把笔塞到他手里:“不是你写的我不放心。”

  宋牧川攥着拳头,就是执拗地不肯接笔。

  “你不写,我就将你打晕自己写,”谢却山朝宋牧川笑笑,仿佛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你别以为这样你就能逃避对我的愧疚。”

  他越是轻松,就越让他心如刀绞。

  谢却山太知道怎么让他活下去了。在他余生每一次想要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他都要顾及,这是谢朝恩换来的。所以他必须亲自写下所有给谢却山定罪的文书,他这个执笔之人才是真正的罪人,他要永远背负罪恶活着,去守住挚友用牺牲带来的胜利。

  宋牧川握着笔嚎啕大哭,滂沱的泪水废了好几张纸。他索性没有再去顾及字面的整洁,虽然这是他读书半生最为讲究的事情。

  这是他最后一点执拗,他要让上达天听的奏折布满不合时宜的晕开的墨迹,这些墨迹将永远留在他冰冷的文字里,昭示着背后藏有巨大的隐情与谎言。

  谢却山背对着他坐在营帐门口发呆,等着那本奏折封口。

  宋牧川落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回首望他,笑得淡然:“予恕啊,你要往前走。”

  在此之前,他从来都不肯喊他的字。即便确认身份,并肩作战之后,他们都没有直面过惊春之变带来的伤痛,那六年故意被他们忽略了。但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地过去了。

  一切都会很快,甚至不用等官家批复,他就会被处死。他早一日得到惩罚,城中军民的愤怒和不安便能早一日平息,上下团结一心,方能抵御外敌。

  他轻描淡写地说:施以极刑方可让百姓解气,反正我都要死,让我死得其所。

  他还说:不要让他们来给我收尸。

  他不想让家人们看到他尸骨无存的模样。

  车裂于市,在今朝判例中都已极少出现。

  那是如何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这样死去。

  行刑那日,谢却山坐在囚车里被押往刑场。长街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谩骂声不绝于耳。

  他静静地听着,照单全收。

  他只是接受了,他依然无愧于天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浩荡身前事,尽付浊流中。

  示众、验身,犯由牌落地。

  百姓们欢呼叫好,他们用自以为正义的言语杀死了黑暗之中他们的领路人。可谁又能说他们过河拆桥呢?

  他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一粒飘摇的灰尘于无人处落了地。

  而它引发的山崩还在持续着。

  南衣的剑尖抵着宋牧川的胸襟,却怎么也推不进半寸。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地喊着,可颤抖的声音和纵横的泪水却已经暴露了她的虚张声势。

  营帐里冲进来听到动静前来戍卫的兵士。

  “退下!”宋牧川喝止了他们的动作。

  他情愿南衣杀了他,一了百了,一命偿一命。

  可南衣的冲动也仅仅是到此为止,她的动作被拉扯住了。这样的她,和陆锦绣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只是在极度的悲伤和愤怒里,想找到一个可以怪罪的人。

  仿佛将错误都归咎到一个人身上,死去的人就能回来,活着的人就能心安理得。但不是这样的。

  她清楚宋牧川也一样的痛苦,他们都不想看到那个人死。

  可人死如灯灭,纵使她现在想做什么,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全都是徒劳。

  “啊——!!!”南衣的痛苦无处宣泄,只能转刃劈下,将桌子拦腰砍成两截。

  有风鼓进来,吹得地上文书、纸笺纷纷扬扬,恍若群魔乱舞。

  凌乱,破坏,她只想让一切归于无序。南衣扔了剑,麻木地望着一地狼藉,她好像冷静一点了,可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好。

  “我恨你们,”她喃喃道,“凭什么。”

  南衣木然地后退了几步,整个人晃了晃,勉力支撑着身形。

  “带我去他……行刑的地方。”

  那是最大的闹市口,纵横交错的路口。如织的人群踩过土地,他的骨血,他的灵魂就这样被践踏,被忘却。南衣只能想象着那时他最后一眼看到这片土地的心情,哪怕这种想象也令她生不如死。

  她的爱人啊,他的身上背着一座山,那是愚公移走的山,那是精卫衔石的来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伟大和神话,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任其索取,直至被那座山压得粉身碎骨。

  她张大了嘴巴,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叫,可她成了一个发不出声音的木偶,所有的情绪都轰然倒流灌回她的胸膛,她被击溃了,她像个异类一样跪在地上,路过的行人投来怪异的目光。她的手颤抖着摸索过土地,仿佛这样就能抓到他一丝一缕的魂魄,仿佛他们依然同在一般。

  终于,她也轰然倒下。

  ——

  叛国之罪,本该株连九族,但朝廷念多年前谢家就与逆子断绝了关系,故不牵连谢氏族人。

  谢家此时应该明哲保身,划清界限,保持沉默。

  但甘棠夫人坚持要为谢却山出丧,迎他的牌位入宗祠,谢钧最终也顶着压力点头了。

  朝廷有旨,不许为罪徒收尸,谢却山死后尸骨被扔到荒郊,故只能为他立衣冠冢。

  这位不称职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接连经历丧子之痛后变得格外沉默,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不了解这个儿子,大抵也是他从未好好教导过他,他不知道他是何时才有的如此忠肝赤胆,这令他痛心又惭愧。扪心自问,他所做之事,有几人可以做到?谢钧自觉,他做不到。他的儿子,是他的骄傲。

  白发人送黑发,他亲手为自己曾经最不喜的小儿子写下了墓志铭,历数他的功过是非,封入衣冠冢中。碑上最后一句言道:扃是日而将闭,门何年而重开。

  一切机缘,便留与后人,也许终有一日此门再开,历史便能真相大白。

  这是谢钧想的,能给谢朝恩留有的最好的结局。

  但有人并不这么认为。千年万年太久了,她等不起,也不愿将他的清白放在后人偶然的眷顾之上。

  “沥都府之围已解,但他不能背着污名,死得不明不白,”南衣跪在祠堂前,一字一顿、极其坚决道,“我要为谢却山翻案。”

  她还有一口未出的气尚且悬在胸膛,那是支撑她醒过来、站起来,唯一的信念。

  谢钧觉得不可思议,她哪来这么大的口气?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冤案吗?那是天子敕令,你要翻案,如何翻?你这是要打金陵满朝文武的脸!莫要不自量力!”

  “官家分明也知道他的清白,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朝恩选择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盖棺定论的结局,将自己的声名置之度外,他要保沥都府,也要保官家体面!官家初登大宝,人心浮动,他要坐稳根基,需得如履薄冰,处处都不能出错。倘若这么大的案子被推翻,你让天下百姓如何相信这位新君?满朝文武无人看到如此疏漏,又该如何自处?只为朝恩,我何尝不想他能正名,可为了大局,就只能如此!”

  南衣冷笑一声,凛冽地反问道:“您怎知他接受了?您如何能居高临下地替他接受了?他凭什么要比旁人多几分大义,万一他也不想这样死去呢?”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谢钧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只有南衣知道,他跟从前坦然赴死的心情不一样。他比谁都珍惜与过去十年来之不易的和解,他比谁都珍惜这份爱情。当她回想起最后那个夜晚,她悔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她该察觉到他的异样,该在他走向那个无奈的结局时,拼命抓住他。

  凭什么他要独自吞下一切!

  “大局,是谢朝恩挣来的,那么今日,就让这大局为他牺牲半分,又能如何!”

第141章 登闻鼓

  南衣以为,纵然千夫所指,依然有许多人都知道谢却山的冤屈,这些人一定愿意为他站出来说话。

  可首先,谢家竟然选择了缄默。君臣观念到底已经深入世家的骨髓,谢钧考虑到新朝与官家如今的处境,已然经不起这样的风波。一旦朝堂不稳,那么与岐人好不容易达成的短暂和平,也会被轻易打破。

  那禹城军上下总能为谢却山作证吧?然后南衣又被一语点醒,那是军队。倘若应淮带着那么多禹城军入京为罪臣喊冤,那成了什么——逼宫还是谋反?

  南衣对很多事情的判断原本是极其朴素的,非黑即白、非好即坏,可当这些政治上的错综复杂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她觉得憋屈极了,却又无法指责任何人。

  可事情每日都在恶化,望雪坞前门被前来辱骂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要求谢氏与叛贼割席。庄严的门头被臭鸡蛋、烂叶子、石灰膏……砸得乌七八糟。即便人已经死了,“正义”的人们还是不肯罢休。

  南衣试图与他们辩驳,却发现这些人要的根本不是一个答案,而是宣泄情绪。所以她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曲解,甚至有人骂她是谢却山的骈妇,试图用荡妇羞辱让她低头。她终于明白了人言可畏,明白了谢却山那样强大的人为何自始至终都选择保持沉默,因为自证清白犹如海底捞月,非但徒劳,还会湿了自己的衣。

  可就这样屈服吗?

  不。

  南衣一意孤行地要去金陵。这个御状,她非要告。要她认了,除非她死。

  谢钧见众人该劝的都劝了,拦也拦不住她,最终无力地摆摆手道:“让她去。”

  这件事已成定局,谢家什么都做不了,她一个女子,去了金陵人生地不熟的,能做什么?谢钧以为这孩子只是接受不了老三的死,用这种偏激的方式在胡闹。

  他心疼又无力,也许只有宣泄完,她才能往前走吧。那便任由她去闹,碰了壁就知道回来了。

  可谢钧低估了南衣的决心,她根本就不打算回头。即便只有她一人微末的力量,她还是相信事在人为,苍天有道。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能让他重见光明!为了那一日,虽千万人吾往矣。

  南衣一人一骑离开。

  行至城门外,忽听得身后有人呼喊她,哒哒的马蹄声追来,南衣以为是谢家的人反悔来抓她了,更着急策马前行。

  甘棠夫人好不容易才追上南衣,逼停她的马。

  南衣心里打鼓,戒备地看着甘棠夫人。只见她匆忙下马,着急地将一只小小的包裹交到南衣手里,满目疼惜地握住南衣的手。

  南衣有些错愕,显然她不是来劝她回去的。

  “南衣,抱歉,我们自己做不了什么,反而让你如此为三弟奔走。也请你谅解,父亲这么做有他的道理,自古以来,君君臣臣,我们早就被这些藩篱桎梏所束缚,跳不出去了……”甘棠夫人微有哽咽,“不过今日你去金陵为三弟伸冤,需要有一个身份才好方便行事。你与他虽然不曾成婚,但相信你们早已将对方视为此生托付之人。包裹里有一份新的官府文碟,你若愿意,从此以后,你就是他的妻。”

  南衣眼中的泪水簌簌扑落,她不敢说,其实在上路的时候,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心慌得甚至开始风声鹤唳,听到追逐便下意识要逃跑,而她以为要来阻止她的二姐,实际上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二姐同你长话短说,关于三弟是否叛国这件事,背后的博弈更为复杂。去岁汴京攻破之时,各地亦有豪杰拥兵起义,但江南旧臣、世族们仍支持昱朝皇室在金陵建都,一是百年皇室正统的号召力,二来,其实也是为了让江南的利益最大化。江南富庶安乐,他们都不想打仗,说白了,一开始就不想支援沥都府。现在这个局面,是三弟牺牲自己,让那些反对者理屈词穷,官家才能力排众议出兵。但倘若天子的决定频频出错,那臣子们还会拥戴他吗?到了金陵,你且记得一件事情——你要驳的,并不是天子敕令,这是难如登天的事情,你要状告的是臣子们,是有人的失误才酿成了冤案,这样事情才可能有转机。”

  “二姐,我记住了。”南衣用力地点头,无比感激地看着甘棠夫人。

  她的到来让南衣突然间有了信心。在此之前,她其实对谢家很失望,但现在她意识到,他们不是不想为谢却山说话,而是没有立场,只怕行差踏错。

  只有她这样一个像浮萍一样的人,才有这样不计后果的勇气和可能去做这件事。

  “一路珍重,平安归来。”

  ——

  大捷的风也吹到了金陵,官家下令开市三日,普天同庆。都城日夜歌舞不休,四处扎起彩灯堆簇的鳌山,锣鼓喧天,管他朝堂如何暗流汹涌,百姓们的喜怒哀乐都是简单的,一场胜仗,让他们看到了安居乐业的希望。

  直到沉寂已久的登闻鼓响起,鼓声浑厚连绵,传入九重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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