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13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

  “闹出这么大动静活下来了,但依然活得像草芥。”

  南衣以为这是谢却山的责难,连忙解释:“公子,您知道的,白日里的那一出只是我的缓兵之计,我并没有想真的伤您。对不起公子,若有说什么冒犯到您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

  谢却山许久没回答,南衣伏在地上等了一会,疑惑地抬起一点头,观察他的神色。

  对上她试探的目光,他蓦地笑了起来。

  “白日里还骂我乱臣贼子,晚上就换了一副嘴脸,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那……那只是戏的一部分,不然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骂您。”

  南衣知道自己的辩驳非常无力,黑灯瞎火,不速之客,谁知道他会不会忽然起意将她杀了。

  他好像能看穿她的小心思:“起来吧,我不杀你。”

  南衣仍不敢起:“那您来这里……是做什么?”

  南衣看着沉默的谢却山,总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几分落寞。

  谢却山望向窗外,薄薄的窗纸透出外头的光亮,一抹淡淡的余光铺在窗棂上。其实谢却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就是想到这个偌大的望雪坞里灯火通明,唯独这一处晦暗。也许只有她和他一样,都被遗落在黑暗里。

  脑中这个念头盘旋着,脚步竟不自觉寻了过来。

  但那一丝一毫的情愫,断不能宣之于口。

  谢却山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子,道:“帮我个忙。”

  那木盒子散发着浓重的药膏味,再看看谢却山尚且苍白的脸庞,南衣已经明白过来。

  她仍是困惑地嘟哝:“您不是有贴身侍从吗?”

  贺平夤夜出府为谢却山办一些事,他手边确实也没有能使唤的人,望雪坞里旁的女使小厮,他也不会让他们近身。放眼整个大宅院,他唯一敢将后背交出去的人,竟然只有她。

  并非信任,而是他清楚她依附着他捡回一条命,只有她不敢杀他,也不会杀他。

  谢却山也懒得多解释,斜睨了南衣一眼。南衣不敢再多话,只当这又是大人物的一时兴起,哪敢置喙,乖乖地站起身,取过药膏。

  药膏浓重的味道传入鼻中,南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伤在后背,涂药岂不是要脱了外袍?她有点傻眼了。

  谢却山已经旁若无人地解了腰带,褪下衣袍。

  就着桌上那盏灯笼的微光,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在她眼前暴露无遗,带来另一种冲击感。

  几天过去了,有些小的伤口开始结疤,但还有很多纵横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水。

  南衣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人先是同类,然后再分敌人、友人。她的心还没坚硬到百毒不侵,难免共情到不该共情的人。她挑出药膏,小心地为谢却山上药。

  冰凉的手指涂着厚腻的药膏,划过伤口的触感也是清凉刺骨的。

  她像是在他的后背提笔写字,横、竖、撇、折、捺,合起来却是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将这个秘而不宣的黑夜揉进了伤痕里。

  很疼。谢却山抓着桌角的手已经青筋暴起了。

  看到他绷紧的手背,南衣实实在在地紧张了一下,手不自觉一重,谢却山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继续。”

  在南衣下意识缩回手之前,谢却山便冷静地给她下达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指令。

  南衣只能继续为他涂药,手上的动作更小心了。

  这么寂静了半晌,谢却山忽然开口:“虽然立场不同,但我很敬重我兄长,所以我不会亏待他的旧人。”

  “但我……名不副实,也算不上是他的旧人。”一边回答着,手上的动作在继续。

  “名比实更重要,”他说得十分笃定,“不过,你与其他人还是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的命是我给的。”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压得南衣有点喘不过气。

  终于帮他将伤口都涂好了药,南衣乖巧地绕回到他身前,复低头跪着,不敢再直视他:“公子,上好药了。”

  谢却山穿上衣服,注视着南衣:“你叫什么名字?”

  “南衣。南方的南,衣服的衣。”

  “南衣,你知道达官贵人们最喜欢买走斗兽场里的哪种野兽吗?”

  南衣想了想,犹豫地回答:“最强壮的?”

  谢却山摇头:“未必是最强壮的,但一定是求生欲最强的。为了活下去,它们会爆发出无限的潜能来扭转战局。这才是斗兽最精彩的时刻。 ”

  南衣抬眼望他,不寒而栗。

  “你就是我买回来的那只野兽,”谢却山站起身,他的阴影沉沉地压了过来,“所以,你要在我的斗兽场里,努力地活着。”

  谢却山倾身将南衣扶起来。南衣只能依着他的力起身,站定后,她想缩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手臂仍被他牢牢地抓着。

  “记住自己的身份,南衣。你如今是板上钉钉的谢家少夫人,除了长辈,你不需要跪任何人。从今天开始,学着怎么做主子,不要再想着逃跑,也不要再去偷东西。”

  “我如今的境况,什么都没有,哪里能做什么主子?”南衣有些恼,她认为他在戏弄自己。

  “在世家里,别人不给你的东西,你得学会去要。你连自己的命都要回来了,还有什么是要不来的?”

  起风了,风咣咣撞着门窗,沿着缝隙挤进本就寒凉的房间。一时,只有凛冽的风声盘旋在四周,寂静无言。

  在内心深处,他是垂怜她的。诚然,他如今有足够的地位,随手就能给她荣华富贵,但乱世之中她守不住,只会跌得更重,这没有用。他要教她自己将活着这件事堂堂正正地挣出来。但他不会苦口婆心,亦不需要她马上就懂。

  过了许久,南衣才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的话,她听懂了一些,但还是半信半疑。

  “那……你能把灯笼里的烛火留下来给我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现学现用像是试探,像是验证。

  他没回答,只是松了手,她的手臂垂落下来,冰冷的指节碰到他的掌心。

  两人都顿了顿。

  他的手实在是太温暖了,在能汲取到的温度面前,她一瞬间也不记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记得他是一个怎样的大魔头,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他掌心里停顿了片刻。

  然后,她才恢复了理智,依依不舍将手缩了回来。

  “好。”他回答。

  他径直出了门,没有带走他的灯笼。

  南衣恍惚地挪到桌边,手覆在灯笼壁上,灯笼已经被烛火烘得很暖和了,正好能暖手。

  她不过是乱世浮萍,被他带到哪里,就栖身在哪里,由不得自己选择。

  她真的能活下来吗?

  ——

  谢却山回到自己的房间,空无一人。清冷的月光从窗棂投入,将案上的黑白棋子照得分明。

  下了一半的棋局,眼看着胜负已定。谢却山就着月光,捻了一粒黑子,在棋盘的一角落下。

  “啪”的一声,落子无悔。

  黑子几乎是必输之势,但现在,右上多了一粒子……黑子竟生生多出了好几口气。

  一粒棋子,能盘活一局棋。

  “能否胜到最后,还为时尚早。”谢却山幽幽地自言自语道。

第17章 雁字谁

  难得雪停了,出了太阳,左右屋里和外头的温度一样,南衣索性坐到院子里晒太阳。

  女使们来来往往,仿佛都没看到南衣似的,默契地忽略了她。

  南衣一直坐到午后,实在是太饿了,她想到谢却山的话,心里盘算起来,谢家这么大个地方,总不能让人在院子里饿死吧。

  她决定试一试,鼓足了劲,拦住一队女使,用吩咐的口吻命令道。

  “给我拿一壶水——再,再拿一碗羊肉面来。”

  南衣以为还要跟女使们纠缠一番,没想到她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福了福身子,道了一声“喏”。南衣满肚子的话都被堵了回去——竟然就这么简单?

  很快,她要的东西就被送来了。热的水,热的羊肉面,一样不差,但她没要的东西,也是绝不会多给的。

  “名比实更重要”,谢却山的话在南衣脑子里盘旋着,她在小心翼翼地践行时,才发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风卷残云地将这一整碗热腾腾的羊肉面吸入胃中,南衣才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生存于她而言,就是一顿饭、一夜觉,这样一点一点过来的。

  每活一天,她都觉得很好。

  南衣摸摸自己撑得浑圆的肚子,决定在院子里稍稍活动一下,正起身时,传来女使的通报。

  “六姑娘安。”

  南衣一回头,看到一个红衣少女风风火火地朝她走过来。南衣也不知道谁是六姑娘,只觉得是个贵人,连忙跪在地上行礼。

  “六姑娘。”

  谢穗安吓了一跳,连忙把南衣扶起来。

  “嫂嫂这是折煞我了,自家人,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不用……跪吗?”在世家里,南衣自觉低人一等,有人突然对她这么客气,她有些惶恐。

  谢穗安亲切地拉着南衣坐回到亭中,吩咐周围的女使。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嫂嫂有事要说,不许叫任何人进到这院里来。”

  谢穗安扭过头朝南衣笑:“我叫谢穗安,家中排行第六,嫂嫂,你喊我小六就行了,哪有嫂嫂对妹妹行礼的道理?”

  谢穗安手肘往桌上一撑,倾过身满眼好奇地打量南衣。

  南衣也小心翼翼地看看谢穗安。

  她看上去年岁和自己差不多大,但周身散发着蓬勃的朝气,一双月牙似的笑眼上却长了一对浓密的剑眉,尽管用黛螺将眉尾往下压了压,依然掩不住脸上的英气。

  “六姑娘,你……看我做什么?”

  “是你吧?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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