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30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东家找的那个人……”长嫣脸上露出一丝犹疑,“有人说曾在曲绫江渡口处看到过这样的女孩,但听说她遇到了一队岐兵……后来再也没人看见过她。”

  “再找。”

  他没半分犹豫地命令,眉宇间的从容消失了。

  长嫣不敢再驳,在她的猜测里,一个女孩如何能逃出岐人的蹂躏?人定是死了。可她鲜少见到什么都不太在乎的东家露出这般神情,他说找,那便必须找,直到找到尸体为止。

  ——

  此时,南衣正在街上游荡。

  她是随谢小六一起出府的,谢小六借着置办年货为名上街,去花朝阁送佛经,让谢铸题字,而南衣寻了个由头,便与谢穗安分开,自己偷偷去坊间当铺。

  她整理了这段日子攒的首饰和赏赐,还带上了秋姐儿送她的那只端砚,打算全部换成金银傍身,寻到时机便立刻逃走。

  别的商铺生意冷清,只有当铺门庭若市,各家各户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搜刮出来,流水一般地送去当铺,换来一点能填饱肚子的口粮钱。

  当铺的定价自然是越来越离谱。

  南衣带来的那些首饰,统共只换了三十两银子,倒是那只端砚,想来成色确实非常不错,当铺的掌眼先生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最后却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这端砚是梅花坑的上品货,应是宫廷供料,十分罕见,若不是砚面上刻了字,我能出五十两收。”

  当铺如今愿意给五十两,说明这砚起码能值个二三百两。

  南衣困惑:“刻了字怎么就还不值钱了?”

  “这是夫人的小姑子亲手雕刻的吧?你瞧这字迹的刻法与莲花纹的刻法一致,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掌眼先生将砚台递过来,指了指砚面上的字。

  砚面上刻着两行清灵娟秀的字,南衣也看不懂,就没太当回事。

  “这上面写了什么?”

  “‘愿长嫂平安喜乐、长命百岁’,”掌眼先生又惋惜地叹了口气,“所以啊,这转手就不好再卖了呀,你说谁愿意高价买走赠别人的私有之物呢?”

  南衣一愣。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收到过这样的祝福。平安喜乐、长命百岁,每一个字眼都代表着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她救了秋姐儿的爹,秋姐儿感谢她,不知道送她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偷偷观察她,看她似乎在练字,便花了好几日的时间为她雕了一只珍贵的砚台,刻下了她最真挚的祝福。

  “夫人,您这砚台还出当吗?”见面前的夫人在出神,掌眼先生又问了一句。

  南衣将砚台收了回来:“我不当了。”

  饶是南衣铁了心,让自己跟世家的一切都切割开,也舍不得将这只砚台贱卖出去。

  刚要出当铺的时候,南衣听到了另一个柜台前两个伙计的聊天。

  “对,那书生就住在江月坊,好像姓宋……”

  这人耳熟,南衣的脚步停了下来,循声望去。

  伙计们正在把玩一只晶莹无瑕的天青色汝窑瓷杯。

  “当时他拿这杯子来当的时候,也没说出处,我们只当是宫里的御制汝窑杯。没想到,他竟然是好多年前的登科状元,高中后的鹿鸣宴上,官家欣赏他,专门赐了他这盏瓷器,让他以此物饮酒——啧,多少风光啊。”

  “他要说这是状元杯,当价可立刻翻番,他竟没说?”

  “读书人脸面薄呗,哪会讨价还价。这么珍贵的东西都拿来当,想必是状元郎一路从流亡而来,实在是囊中羞涩,连饭都吃不起了。”

  “那怎么不去找谢家呢?谢家如此大族,定会接济他。”

  “可能是太要脸面了?”

  “你说这人也奇怪,这么要脸面,却去偷了一袋米,还当场被抓……啧啧啧。”

  南衣站在门口听了半晌,总算将这事听明白了,他们在议论的,正是她偶然认识的那位宋予恕。

  宋予恕曾是风头无两的状元,不久前流浪到沥都府,落魄得和几个穷书生挤在一间破茅草屋里。

  前路茫茫,不知何往,饶有满腹才学,却不得不困于眼前的苟且。他将身上能当的东西全当了,盘缠所剩无几,甚至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了,迫不得已,铤而走险去偷了商铺一袋米,被当场抓住。

  原本城里没人在意一个穷书生,因为偷了东西,关于他的事才沸沸扬扬地传开。

  议论者大多都是指责和辱骂——读书人怎么能偷东西呢?哪怕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更不能做偷鸡摸狗之事,这状元郎真是毫无风骨可言。

  南衣想起和宋予恕的一面之缘,那个甚至连自己衣冠脏污都会介意的书生,总觉得有些唏嘘。

  她回到街上,犹豫着要不要去江月坊看看那书生,却听到不远处的河边传来一声声惊呼。

  “有人跳河了!”

第39章 人间世

  “扑通”一声,又一个身影从桥上一跃而下。

  入水的瞬间,人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缓慢而遥远。

  水泡从水底浮上来,南衣看到了那袭白袍。

  宋牧川放弃了挣扎,闭着眼沉向水底。她奋力朝那片衣角游去。

  ……

  终于抓住了。

  濒死之际的宋牧川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少女的脸庞。

  他本心如死灰,抱着必死的决心跃入河中,甚至拒绝过往所有的回忆在他脑中如走马灯般闪现,可这一刻,似乎忽然有一缕不甘和求生欲跃入了他的四肢。

  他想起了金榜题名时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想起和两三挚友月下吟诗的洒脱,想起文德殿外那场大雪……

  永康二十二年,惊春之变发生前七日。

  他的好友谢朝恩在幽都府死战,但官家摇摆不定,想降,又怕岐人狮子大开口,犹豫不决,前线一日三道求粮求援的加急军报,都被压在了翘头案的底下。

  武死战,文死谏。

  彼时他是御史台文臣,长跪文德殿外七天以求官家力战到底,增兵幽都府。

  那年的冬天特别久,日近春分仍下着大雪,万物了无生机。

  最后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掠过他的耳边,传来谢朝恩叛国的噩耗。

  一切尘埃落定,无力扭转。

  可他总想,是他没有做到文臣的使命。他若能再努力些,能劝动官家出兵,是不是就不会把谢朝恩逼到那样的境地里?

  此后他被罢官,拒绝了家族的庇佑,将自己放逐,改字“予恕”。

  予恕,予恕。

  他亦不知,究竟是谁在求谁的宽恕。

  流浪六年,可也总有家中接济,他仍能不愁温饱,衣冠整洁。这六年间他醉心儒书,又去了寺庙,待过道观,习八万四千法门,仍是一个放不下执念的人。

  终于累了,想要回家。却在回东京的途中,听说国破家亡。他全家人死在战火里,他这个不孝子,六年未曾见父母。

  南冠北望,举目无家。

  一路流亡到沥都府,听说谢却山也来了。街头巷尾都在骂这个叛臣,可他始终沉默。他骂不出口,因为这其中也有他的罪过。

  可他也不敢跟他相认,他们已不是同路人。

  他藏身市井,浑浑噩噩度日。

  家里的接济断了,他从云端跌落,第一次尝尽温饱之苦,他乱了方寸,可放不下的身段也有很多。中书令来密信请他掌沥都府秉烛司,帮助陵安王南渡。

  他拒绝了。觉得自己无德无才,不配为臣。

  直到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侍卫阿池也被连日来的饥寒交迫压垮,生了病,他没钱买药,甚至连一碗粥都买不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心窍,为什么要去偷那袋米,将读的所有圣贤书抛之脑后。

  他本认了命,他就是一个万死不足惜的罪人。

  可是,可是,她在向他靠近,要将他带离幽暗浑浊的水底。水面上斜射下一缕天光,她就在天光里。

  她要带他共赴那缕天光时,他瞬间惊觉,他还不想死。

  ……

  南衣终于将宋牧川拽到了岸上。

  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宋牧川剧烈地咳嗽起来,将呛进肺中的水悉数咳了出来。

  “夫人,你为何救我?”

  他望向她,自怨自艾的语气里还藏着一丝希望。他亦在恳求那一点垂怜和肯定,听她说“你不要死”,“你没有那么不堪”,“你值得活着”这样的话。

  南衣麻利地拧去衣服上的水,五官因用力而蹙在一起,动作与端庄没半分关系。她抬眼看他,平静又愤怒。

  “我救你上来,就是想问问你,你们这种读书人,为什么看不起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

  “……不是。”

  但宋牧川也知道,自己的辩白非常无力。他不就是因为受不了一时的羞耻而寻死吗?

  他若能坦然接受赖活着,就不该有这种行为。

  “我凭什么不能这么活着?你看不起谁呢?”

  宋牧川怔怔地望着她,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救他,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某种相似的困境里,却做了不一样的选择。而他的选择,于她而言是一种振聋发聩的指责。

  “你知道吗,如果你都要去死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不配活着。”

  他错觉她脸上有泪,但他们浑身都滴着水珠,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泪水。

  “那些被世道羞辱的人,他们全都应该去死。”

  他站起身,个子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地立着。

  “但是凭什么?活着就是一件比死还要难的事,你做不到就放弃,还顺带鄙视了那些在挣扎的人。”

  “夫人,不是这样——”

  “我说完了。你如果还想寻死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跳河,不要被人发现。”

  说完,南衣转身要走。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去袖子里寻,却发现那个装砚的锦盒丢了。

  她错愕了片刻,望了一眼河面。

  应该是掉在河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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