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165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京城百姓、大小官员、包括刚刚建文帝发狂拔剑劈砍时逃出奉天殿的大明高级官员等等纷纷跪在街道两旁迎接燕王。

  这个时候跪下,将来就会避免被清算。

  燕王来到大明皇宫,胡善围命宫人打开一道道宫门,跪迎燕王。

  燕王带着次子朱高煦狂奔到奉天殿,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具穿着大红朝服,面朝下俯地的尸首。

  虽然看不见相貌,但是那人的右手戴着五个分别镶嵌着红黄绿青紫的戒指,骚气十足,就像五百年后的灭霸。

  全京城只有徐增寿敢这样穿戴上朝。

  燕王僵在当场,朱高煦当即跪下,抚尸大哭:“二舅!我的舅舅啊!”

  在京城为人质的岁月,是二舅一直照顾他们这些外甥,当亲生的养着,朱高煦和二舅的感情深厚,此刻徐增寿尸首都凉了,朱高煦一边哭,一边解下自己的领巾,为二舅盖上颈脖间骇人的伤痕。

  燕王半跪在地,一个个摘下小舅子灭霸手上的五彩戒指,用帕子包住了,递给朱高煦,“你大舅魏国公还在负隅顽抗,我已经下令不得伤他,但他也不肯停手,独自在我军阵地冲杀,非要流尽最后一滴血,以死殉国。你把二舅的戒指给他看,他会停手的。”

  建文帝杀徐增寿之前是有预谋的,并非一时气愤发疯,他把两兄弟分开,早早把大哥徐辉祖安排守护城池,留徐增寿在大朝会上,这样他对徐增寿动手,无人阻拦。

  徐辉祖养弟弟就像养儿子,如果他在朝堂,不会坐视不理。

  朱高煦不肯接五个戒指,哭道:“大舅如此愚忠,他若要死,父王何不成全他!”

  燕王一掌拍过去,“你有没有想过魏国公府兄弟各走一边,各为其主,最难过的人是你母妃?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二舅死于建文帝之手,你母妃定会难过,倘若大舅还死于你我父子之手,你母妃岂不是更难过?”

  燕王和燕王妃夫妻情深,燕王出于政治原因,王府多有侧室,有高丽人、女真人、将领的妹妹等,但是燕王府所有孩子都是燕王妃所生,地位坚若磐石,徐家兄弟截然不同的选择,左右为难的是燕王妃、未来的大明皇后。

  朱高煦一听,这才明白父王的真意,不为愚忠的大舅,只是怕母妃伤心。

  朱高煦无可奈何,擦干眼泪,拿着五彩戒指,拍马而去。

  因燕王下令不得杀害大舅子,魏国公徐辉祖骑马左右突围,燕军死伤一片,干脆用路障堵住了路口,要把这个打不得骂不得的未来国舅爷堵在巷子里,徐辉祖身上伤痕无数,天气又热,干脆脱了盔甲,摘下头盔,轻骑上阵,拍马一阵助跑,骏马飞跃而起,居然跨越了重重路障,跳出巷子。

  燕军没有想到徐辉祖如此神勇,顿时纷纷逃命,徐辉祖正欲挥刀,外甥朱高煦拍马赶到,“大舅!狗皇帝趁你不在,杀了二舅,你还在这里为狗皇帝卖命?”

  徐辉祖自是不信,“让开!你莫要骗我。”

  看在母妃的面子上,朱高煦不和大舅舅正面冲突,愤然将包着五个戒指的帕子扔给大舅,“您自己看,您若还不信,就去问那些大臣,他们就是目睹狗皇帝发疯杀了二舅,怕被迁怒,所以纷纷逃出奉天殿,跪在道路两边迎接父王的。”

  徐辉祖颤抖的手打开帕子,看到带血的五彩戒指,顿时心灰意冷,哐当一声,手中长刀砸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众燕军一拥而上,用绳子捆住徐辉祖手足,怕他悲痛自残。

  皇宫,朱高煦拿着戒指去劝大舅停手,燕王朱棣继续前行,接手后宫,胡善围领着所有宫人默默站在道路两边,迎接燕王,俯首称臣。

  燕王问胡善围:“建文何在?”

  胡善围指着火光冲天的坤宁宫,“建文帝决心死社稷,赐了马皇后、太子和幼子鸩酒,放火自焚。”

  燕王连忙指挥燕军提水救火,最后抬出四具焦黑、大小不一的尸首,燕王开始了他的表演,当即对着尸首大哭:“我靖难只为锄奸臣,别无他意,傻侄儿啊,你何苦如此!”

  燕王哭得撕心裂肺,一点都不掺假的悲伤。

  胡善围静静的看着燕王的表演,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当年燕王装作中风,性命垂危,口鼻歪斜,流出涎水时,建文帝派出的人会相信,说燕王真的快死了。

  燕王能够随性所欲操控面部表情,连细微处都如此逼真。

  胡善围心服口服,然而,提出辞职。

  新的皇帝,新的皇后,新的尚宫,她完成了为范尚宫复仇的使命,顺便参与了改朝换代,她知道的、也做的太多了,赶紧离开宫廷,越快越好。

  燕王爽快的同意,“胡尚宫一路顺风,以后有缘再见。”

  胡善围心想,最好不好见面了。尚宫简直不是人干事,逼得我烧了一个皇帝,干完这届我就不干了。

  为了确保安全,胡善围甚至拒绝了纪纲派人护送的提议,改为由陈瑄的水军护送……她有家有口的,实在不想成为第二个范尚宫了。

  就这样,胡善围坐着陈瑄的水师大船,前后还跟着几艘护卫的炮船,日夜兼程,回到了昆明。

  胡善围风尘仆仆到了家,家里的土狗居然还认识她!摇着尾巴从菊花田里狂奔出来,一人一狗到了家,空无一人,想必夏天日子长,丈夫女儿正在午睡,胡善围直奔卧室,果然看见床上睡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我的阿雷!

  胡善围怕吵醒女儿,她还记得女儿有很大的起床气,要是被吵醒,必定哭闹发脾气。

  胡善围脱了鞋子,只穿着布袜走近,隔着薄纱蚊帐,贪婪的看着酣睡的女儿,天气热,女儿上身只穿着大红肚兜,光着脊背,下半身穿着柔软的松江布大红撒腿裤,或许是长身体的时候,她瘦了好多,尤其是裸露的背脊,两个肩胛骨高高竖起,像是蝴蝶的翅膀。

  双腿纤细修长,精巧的脚踝就像刚出釉的瓷器,一碰就碎。肌肤若雪,胡善围几乎要屏住呼吸,怕呼吸的气息喷出来,就融化面前的雪人。

  我的阿雷啊,出落成小小美人了。

  胡善围正暗自感叹,痴痴的看着女儿,都舍不得眨眼。

  这时一阵蹬蹬的脚步声传来,胡善围皱眉,正在出去斥责来人小声一点,不要吵醒她的阿雷,一个黑胖的小孩子飞快跑了进来,跑的实在太快,就像黑旋风。

  “黑旋风”直接扑到床上,对着床上精致的小孩大声叫道:“基哥,小基哥,我捞了好多虾,你快起来看啊。”

  双兔傍地走,安能识我是雄雌。

  胡善围脑子嗡的一声:基哥?床上的小孩子是燕王嫡长孙朱瞻基?那么这个黑旋风是?胡善围有种不详的预感。

  “黑旋风”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肚兜和大红撒腿裤,只是裤脚一直卷到了大腿根部,接近屁股,双腿青泥,只为捞虾。

  朱瞻基揉着眼睛坐起来,“阿祥妹妹,虾呢?”

  “黑旋风”指着门口,“在我姐夫那呢。”

  沐春提着一篓子青虾走进来了,也是满腿的泥巴,“咱们说话算话,玩够了就洗澡睡午觉,你姐姐这两天就回来了,要是她看见你——”

  沐春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了站在墙角的胡善围。

  胡善围:把女儿养成黑旋风,现在休夫还来得及吗?

第196章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断碳水、吃草(蔬菜沙拉)、好容易瘦了二十斤、花一个小时挑选衣服、一个小时化妆、去村口找托尼老师做了个精致的发型,漂亮得连看个餐刀都忍不住欣赏自己的脸,幻想偶遇前任,前任莫不是要悔青了肚肠?

  但并不是,前任往往是在你胖了二十斤、穿着夹趾拖鞋和睡衣式花布棉裙、头发三天没洗、在街头苍蝇馆子撸串,烤韭菜塞了牙缝,你顺手用烤串的竹签剔去牙缝里塞的韭菜时,正好和前任打了个照面。

  此时沐春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

  他发誓,女儿真的不是每天都这样疯玩、两腿青泥的去捞虾,也不总是黑乎乎、脏兮兮的,但是只要到了夏天,女儿一半时间都泡在水里,游水潜水摸鱼,夏天过后,晒得像一条泥鳅,到了入秋时再慢慢白回来。

  女儿也有乖巧的时候,阿雷已经开蒙读书,会写几个字了,啊,善围姐姐为什么不是在阿雷坐在书案前写大字的时候回来呢?

  就在沐春脑子里电闪雷鸣纠结的时候,阿雷迈开且黑且胖还糊满了泥巴的小短粗腿走到胡善围面前,“你就是善围姐姐吧,我姐夫书房里有你的画像,他什么都肯给我,就是不准我碰你的画像。”

  什么姐姐?我是你娘!

  当了孩子的面,胡善围不好对丈夫发脾气,只得强忍住怒火,柔声道:“小孩子都要睡午觉的,娘……姐姐帮你先洗个澡好不好?”

  “不好,我跟你又不熟。”阿雷指着沐春,“我只要姐夫给我洗。”

  胡善围被拒绝,连遭打击。四年了,阿雷已经不记得她了,她复仇了,她也付出了代价。

  已经歇过午觉的朱瞻基提着虾笼出去玩耍,沐春看出妻子的难过,他过去牵着她的手,“你和她不熟,我和她熟啊,就要她帮忙倒水、递手巾好不好?”

  阿雷想了想,点点头,对胡善围说道:“你不可以偷看我哟。”

  两桶温水才把两腿青泥的阿雷洗干净了,胡善围乘着给沐春递香胰子、手巾的时候,偷看女儿,全身上下只有两个屁股蛋是粉嫩透白的,显示出本来的肤色,其余全是黝黑锃亮,身体又过于圆润,跑起来快若黑旋风,简直像个刚出锅的、滚在地上的卤蛋。

  大明孩童不分男女,都要剃光头,看起来如同“佛子”,只在头顶留出一缕头发,用红丝带扎成小辫子,朱瞻基就是这个发型,但是阿雷是个光头,一缕顶发皆无。

  胡善围问:“她的头发呢?”

  沐春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妻子质疑的目光,舀了一瓢水浇在女儿肩膀上,“前几天在草丛里打滚,发髻上糊满了带弯钩的苍耳,一个个揪下来扯着头皮只晓得哭,我就干脆给她把头发都剃了。”

  听到这里,阿雷颇有得色,拍着自己的小光头,嘻嘻笑道:“小基哥说像个小和尚。”

  胡善围:难道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沐春看到女儿笑,立马就忘记了妻子的死亡凝视,跟着嘿嘿笑道:“你瞧,她是个乐观的小姑娘。”

  看着沐春傻笑,胡善围反复安慰自己:自己嫁的、自己生的,接受现实吧。

  阿雷洗了澡,不肯自己走,要沐春抱到床上,还不准胡善围围观她睡觉,“我和你不熟,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胡善围听了心酸,她这个亲娘在卧室,反而让女儿没有安全感。

  好在阿雷皮了大半天,累极了,沾着枕头立马入睡,沐春悄悄带着胡善围进来,递给她一个枕头,“你躺在她旁边,小家伙呼吸都是香的。”

  胡善围低声道:“不会打扰她睡觉么?”

  沐春说道:“放心,她一旦睡着了,雷打都不醒的。”

  老夫妻躺在床上,中间睡着女儿。

  胡善围贪婪的看着女儿,自己生的就是不一样,看着一颗圆溜溜黑乎乎的卤蛋都能看出眉清目秀来!

  看着妻子渐渐接受了女儿晒成卤蛋的现实,沐春心中大呼逃过一劫,没等妻子询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原来沐春在李景隆围攻北平城的时候临危受命,带着燕王府嫡长孙朱瞻基回云南,肩负保存“火种”的重任,安顿好了朱瞻基,从岳父那里接女儿的时候,才发现女儿把岳父叫爹,把他叫“姐夫”。

  胡荣本就把外孙女当女儿养着,阿雷渐渐长大,会说话了,为掩人耳目,怕胡善围隐婚的事情暴露,干脆对外称阿雷是他小闺女,生母难产走了。

  胡荣是一个保养得当、相貌出众的老鳏夫,在外头风流一度,老来得女,并不意外,再加上阿雷粗且弯的浓眉和圆溜溜的眼睛,轮廓和胡荣相似,这个谎言就更真实了。

  就这样,阿雷从外孙女变成小闺女,胡荣嫌弃女孩子叫“雷”不好听,便给她取了个大名,阿雷出生时出现罕见地滚雷,此乃祥瑞之兆,这一辈又是“善”子辈,便叫做胡善祥,已经上过族谱了。

  沐春说道:“……岳父大人说,改名上族谱只是权宜之计,得让阿雷有个说的出去的名分,难道一个或碰乱跳的女孩子,捂着一辈子不见外人不成?以后我们夫妻团圆,把阿雷接过去,再从族谱了除了名字,改成沐姓。不过,我觉得姓氏这个东西无所谓,我和父亲关系冷淡,本来就不想继承这个姓氏,女儿是你生的,跟你姓是一样的,胡善祥,真是好名好姓,改她做甚?”

  当年沐春和父亲沐英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沐英骂他生他不如生个皮蛋,气得沐春拿刀割自己,指着流出来的鲜血说流着沐家的血,不如流酱油。

  如此糟糕的父子关系,还有父亲把他吊着打到晕死过去的童年阴影,让沐春对所谓家族传承、血脉姓氏都嗤之以鼻。

  “要是跟我姓,她就得叫做‘沐雷’,听上就像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抠脚大汉,不妥不妥。”

  父亲把女儿照顾的很好,又当爹又当妈抚养着女儿,胡善围对父亲只有感激,并不觉得改名字有什么不妥,何况就像沐春说的,不叫胡善祥,就得叫“沐雷”……还是算了吧,女儿懂事了会恨他们夫妻的。

  胡善围亲了亲怀里的卤蛋,自己生的,就是丑成小龙虾也无所谓,没有什么比健康快乐长大更重要的,若不是沐春在家里照顾女儿,她也不能在后宫里漂亮的逆袭复仇。

  她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选择原谅春春啦。

  旅途疲倦,又担心重蹈范尚宫的悲剧,时刻保持警惕,此刻丈夫女儿热炕头,她才彻底放松了,困意席卷而来,伴随着沐春絮絮叨叨的女儿经,她沉沉睡去。

  “……我跟你讲,阿雷身体可好了,春天时候出痘,也就烧了一天水痘出,该吃吃,该玩玩,就像没事人似的。老朱家的这个孩子就差很多,断断续续烧了五天,若真出了意外,我怎么向燕王妃交代?吓得我都准备了一个和他相貌相似的男童,准备将来交差,幸亏后来慢慢好了,没有用上。”

  胡善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天气凉快起来,睡的太舒服,她都舍不得睁开眼睛,顺手伸向枕边,想要摸一摸女儿的和尚头,岂料摸到了一头青丝,吓得她“垂死梦中惊坐起”,“谁!”

  “睡你旁边的还能是谁?你的丈夫。”沐春霸占了她的枕头,衣襟半敞,隐隐露出腰腹此起彼伏的肌肉,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高高的翘起、交叠在膝盖上,从胡善围居高临下的视线看过去,宽大的裤管裤管处春光乍泄,一枝“红杏”出墙来。

  沐春姿态撩人,大夏天里春意盎然,看得胡善围口干舌燥,不禁舔了舔唇,不过,她理智尚存,四处张望,问:“女儿呢?”

  “这个时辰阿雷和小基在认字、写大字。先生每天教五个字,大概一个时辰,漏壶漏完就结束了。”沐春将一个装满细沙的漏壶倒置,细沙无声的瓶颈交差处的缝隙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