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166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沐春眨了眨眼睛:“他们在菊花田中间的凉棚纱帐里学,那里光线好还凉快,晚上的饭也摆在那里——离我们有些远。你仔细听,能够听到他们的读书声吗?”

  胡善围竖起耳朵细听,的确听不见什么,只有隐约的虫鸣鸟叫声,说道:“听不到。”

  “很好,他们也听不到我们的……”沐春一把将胡善围扯到枕边。

  卧房中,漏壶无声人有声。

  菊花地的凉棚里,阿雷和朱瞻基都是聪明的孩子,五个很快学会了,每人抄了两篇大字后就要出去玩,临时顶替当先生的胡荣见女儿女婿还没来接人,便轻咳两声,“今日天色还早,要加学一篇《声韵启蒙》——背会了明日带你们去茶馆看《西游记》,明日演孙悟空大闹火焰山。”

  听说有戏看,还是最喜欢的孙悟空,两个孩子顿时坐住了。

  “春对夏,秋对冬……舞蝶对鸣蛩。衔泥双紫燕,课蜜几黄蜂。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今日晚饭吃的有些晚,菊花田凉棚纱帐里点起了羊角灯照明,一家人围坐吃饭,为胡善围接风,两个孩子身形小,在旁边小桌上坐着吃饭,大桌上,夫妻请胡荣上坐了,沐春和胡善围对坐。

  父女时隔二十年,才重新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往日耿介都随着岁月消失不见,胡善围发现父亲这几年明显显老了,鼻子一酸,“本打算明日去书坊看望父亲,没想到父亲当了阿雷的先生。”

  二十年来首次和女儿同桌吃饭,胡荣依然觉得幸福来得太快,有些局促,心里明明热得像一壶开水,外表却表现出近乡情怯般的疏淡局促,说道:

  “开蒙的先生本不是我,以前那个先生……和阿雷脾气不太对付,辞馆走了,新的先生还没请到,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学识,我些许识得几个字,就来教教他们。”

  胡荣出身山东书香门第,家学底蕴还是不错的,胡善围就是父亲亲自启蒙教诲,如今教外孙女和未来的皇太孙,只会比以前更尽心。

  知女莫若母,胡善围看着小桌埋头吃饭的“卤蛋”,“是阿雷淘气,气走了先生吧。父亲现在教她,她可听话?”

  胡荣看着可爱的外孙女,顿时放松下来,“一个时辰之内,还是听话的,超过了就不耐烦,不过她学的很快,教几遍就会,和你小时候一样聪明。”

  沐春连忙给岳父大人解围,“本来我想亲自上阵教书的,岳父问我都看过什么书,然后说我陪着他们玩玩就行了,免得耽误了自家人,呵呵。”

第197章 退休老干部

  阿雷和小基埋头吃晚饭,小基一碗饭管饱,阿雷吃了一碗还要添饭,小基吃的慢,阿雷吃饭快若旋风,所以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放下碗筷,然后一人扛着一个纱兜,跑到菊花田里扑萤火虫。

  沐春只吃了个半饱,他很有眼色,晓得父女有很多体己话要讲,便放下筷子,谎称自己吃饱了,去了菊花田跟着女儿的屁股后面跑。

  父女时隔二十年同桌吃饭,共同的话题除了阿雷,竟无话可说了,胡善围为了掩饰尴尬,给父亲泡了一壶茶。

  胡荣受宠若惊似的接过茶杯,饮了一口,连说好茶。胡善围随口说道:“宫里皇上皇后喝的茶,父亲既然喜欢,拿一斤回去。”

  胡荣觉得尴尬,好像他说好是为了向女儿伸手要东西似的,他真不是这个意思。说要,不好意思;说不要,又不给女儿面子。

  胡善围在后宫早就修炼成精了,可是面对父亲,她居然有束手无策之感,看到父亲尴尬的神色,她立刻晓得自己说错话,可是父亲说茶好喝,她能毫无反应?

  胡善围也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正确答案。比起其他关系,家庭关系才是真的最难修复,因为这其中最难说谁对谁错,且在破碎的时候往往悄无声息,就像癌症似的,等你意识到这个问题,觉得身体开始不舒服时,就已经很严重了。

  二十年的隔阂,纵使双方都有意消除、靠近,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得慢慢来。

  由己度人,胡善围离开女儿四年,女儿对她有陌生感、不信任,她此时是什么心情,父亲就是什么心情,而且,父亲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胡善围默默给父亲倒茶,自己也陪着喝茶,默默看着菊花田里两个小人和一个人扑萤火虫玩耍。

  捉了半袋子萤火虫,沐春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提放在宽阔的肩膀上,回到纱帐里换下汗透的小褂,以防咳嗽着凉。

  脱下濡湿的衣服,换上干衣,胖瘦对比明显,小基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配上刚刚吃饱的圆肚子,活像一块琵琶。阿雷则大头双下巴不见脖子,圆头圆身,由大小两颗卤蛋组成。

  侍女端上西瓜,胡善围提刀来切,卤蛋跳动着,非要“姐夫来砸”。

  沐春对女儿百依百顺,挽起袖子,一拳砸过去,嘣的一声,红艳艳的汁水飞溅,卤蛋表示很满意,“像放烟花一样的,冷的烟花。”

  沐春可得意了,“阿雷的想象力不一般。”反正自己生的,放个屁都是香的。

  沐春熟练的用勺子挖出西瓜球,剔除瓜子,给两个孩子吃,胡善围也帮忙剔瓜子,但是阿雷只吃沐春亲手剔的。

  胡善围吃着西瓜都吃出酸味来,心想来日方长,陪女儿久了,定能接受她这个亲娘。

  吃了瓜,琵琶和卤蛋继续在菊花田里奔跑扑萤火虫,胡荣告辞,他要回书坊,胡善围留父亲住下,“天色已晚,这里有的是房间。”

  胡荣内心一暖,还是拒绝了,“我若在这里,祥儿必定日夜黏着我,你就没机会接触她了。你莫要着急,沐春刚开始把她接回来的时候,她也是拒绝的,整天哭着要找我,我不得已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沐春悉心照顾她,陪着她玩耍,还有小基这个同龄的玩伴在。慢慢的收了心,和沐春一起过了,只是一声爹爹始终改不了口,等她懂事了,她必会明白你们当父母的苦衷,女儿变妹妹,是为了保护她。”

  还有谁比胡荣更明白胡善围被女儿拒绝的痛?当年为了逼胡善围改嫁,曾经相依为命的父女离心,胡善围是个有主意的,干脆偷了家里的户贴考女官,一道道宫墙将父女分开,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二十年来,胡荣和胡善围唯一的感情共鸣的就是南戏《琵琶记》。唯一的联系,就是胡善围每年一半的俸禄送到胡荣手里养老尽孝。

  胡荣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到了晚年,突然冒出一个外孙女和女婿,这成了父女关系的转机。

  亲子关系不和谐,几乎成了胡家遗传病,胡善围十月怀胎,高龄产妇,胎儿巨大,生女儿时痛的死去活来,若非茹司药这等医术高明的女医出手,差点一尸两命,之后一夜至少三次醒来喂夜奶,那时候胡善围才明白,晚上能够睡一个完整的觉是多么可贵。

  胡善围为女儿付出了她尽可能的一切,甚至生命,感谢那晚破损的鱼鳔,她从不后悔当母亲,可是现在……

  胡善围一叹,看着菊花田里里的滚动的卤蛋,“真的有那么一天吗?她连西瓜都不吃她我挑的。”

  胡荣是过来人,安慰道:“会有的,你看我不也等你回家了吗?”

  胡善围:啊?要等那么久?

  话说出口,胡荣马上后悔,忙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祥儿还小,小孩子比较好哄,姑娘长大了就——”

  越说越不好听,胡荣干脆闭嘴,论理,一个市井小商人,整日迎来送往,不至于嘴笨到这个地步,可是面对回家的女儿,这张嘴立刻变笨了,总是说错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都被女儿嫌弃过,胡善围理解胡荣的尴尬,“我送父亲回去。”

  胡荣忙推脱道:“你还是陪祥儿吧。”

  胡善围看着菊花田里几乎水泼不进的一大两小三人组,玩的很是默契,苦笑道:“她现在和我不熟,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反而招人厌烦,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我和父亲二十年未曾好好说

  过话,我们边走边聊。”

  胡善围和父亲上了马车,车厢里,父女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强聊,身处两个世界的人,共同话题限,还时常浑然不觉的踩对方的雷区,时不时静默,听着车外昆明城的喧嚣。

  这样好像……还不错?起码没有争吵了。

  胡善围的身份和行踪都不能暴露,因而没有送到古月书坊门口,胡荣在街口就下了马车,说道:“我明日上午要去接两个孩子去看《西游记》,今日已经说好了,不能说话不算数,明日是大闹火焰山,不过他们最喜欢看大闹天宫,等唱这一折的时候你带他们来看,感情都是慢慢陪伴出来的,莫要泄气。”

  胡善围点头应下。

  回家途中,瞥见夜市里有买小白兔的,胡善围想着孩子喜欢,便捉了一对,提了回去。

  此时阿雷和小基捉了满满一兜萤火虫,一气全都放了,一瞬间仿佛天上的银河落到了菊花田里,星星点点。

  听着小虫鸣唱,小孩的笑声,胡善围觉得莫名心安,她晃了晃手里的兔笼,“两只兔宝宝饿了,谁来喂它们?”

  “我!”阿雷和小基双目比天上的星辰还亮,顺手扯了田里的菊花喂兔,兔子当然不肯吃,沐春扯了几片菜叶子,两个小家伙抢着喂。

  小白兔的贿赂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晚上洗澡,阿雷容许胡善围往她身上泼水了,但仍然不准她□□。

  阿雷和小基分别睡在西厢两件卧房里,都是累极了沾着枕头就睡,沐春吹灭蜡烛,胡善围就偷偷摸摸到女儿房间,“她几岁开始独睡的,晚上要起夜怎么办?蹬被子着凉怎么办?做噩梦惊醒了怎么办”

  沐春心术不正的摸着妻子的手,说道:“这不你要回来了嘛,也就是这个月开始训练他们独睡,一般睡到天亮,我们就睡在隔壁,听到动静会起来看他们。”

  结果,当晚下了雷阵雨,电闪雷鸣,胡善围惊醒,枕边沐春睡的正酣,像猫似的打着呼噜,那里是他信誓旦旦的“听到动静会起来看”的样子?

  胡善围啼笑皆非,起床看女儿是否惊醒,还好,阿雷的睡眠和沐春一模一样,都雷打不醒。

  看了阿雷,又顺道去看看小基,小基已经醒了,双手抱膝,靠着墙角,蜷缩在床头,他又瘦,就像个小虾米似的。

  胡善围有些心疼,放下灯笼,“既然害怕了,何不叫人来陪你?”

  见胡善围来了,小基明显放松下来,不再蜷缩身体,重新躺回床上,“我是个男子汉,要勇敢,不能害怕。”

  胡善围坐在枕边,轻抚着他瘦弱的脊背,“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情,男人,女人,将军,甚至皇帝,所有人都有害怕的时候,只是不过越是厉害的人,越是擅长伪装。”

  比如你爷爷,真是天才的表演者。

  小基拍着琵琶般的瘦胸脯,“我不是伪装,我是真的勇敢。”

  真是个敏感的孩子。胡善围一笑,“何为懦弱?何为勇敢?懦弱是因害怕而退缩,勇敢是明明害怕、明明知道自己以弱敌强、依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勇敢了。”

  小基似懂非懂,到底年纪还小,随着雷声渐少,再次入睡了。

  就这样,胡善围过上了退休老干部的生活,每日早起,喝一杯温水,围着菊花田散步锻炼身体,回到家里刚好沐春正在伺候刚醒来的阿雷穿衣服、洗漱。

  阿雷没有头发,免了梳头这一项,胡善围就拿小基的头发打辫子先练手。

  束上红绸发带,小基还礼貌的说声“谢谢”,说的胡善围十分心虚,吃早饭的时候往小基碗里夹了几筷子的菜。

  胡善围一边给小基夹菜,一边偷偷观察阿雷的反应,然而阿雷并没有吃醋的意思。

  吃饱了饭,两个孩子在纱帐里温习以前学过的大字,只学不到半个时辰,沐春就从马房里牵过来两匹四川的小矮马,这种马很是温顺,阿雷和小基骑在马上,沐春和胡善围一人牵着一匹,阿雷也只让沐春牵着,在林荫道上溜一圈,去小农场看小动物。

  这里种着菜,养着鸡鸭鱼,甚至有一头专门产奶的牛,自给自足,孩子们看着农妇挤奶,得了一海碗,去喂两头刚出生抱过来养的小奶狗。

  黑的那条是阿雷的,小基那条是小花狗,沐春说道:“要他们自己养大,和狗有了感情,将来训练成猎犬,我就带他们去打猎。”

  胡善围看着小基说道:“燕王已经登基,年号为永乐,明年就要启用新年号了,还废除了建文的年号,今年是洪武三十五年,还册封了燕王妃为皇后,燕王世子为太子,这孩子是宫里唯一的孙辈,估摸过几天就有朝廷的人过来接。小基等不到小奶狗长大就要离开昆明了。”

  沐春见四处无人,只有两个专注喂狗喂小兔子的懵懂孩童,便说道:“没有那么简单,虽册封了新后新太子,昭告天下,但是京城最近不太平,腥风血雨的,我的弟弟沐晟的外祖父耿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建文老臣都不肯认新帝,大骂永乐帝谋朝篡位,全都灭族了。还有驸马梅殷,企图刺杀新帝,被纪纲的暗探戳破,中了埋伏,落水而死,如此一来,高祖皇帝的几个女婿,从大驸马到九驸马,全死绝了。”

  九个驸马,无人生还。

  要么被高祖皇帝抄家灭族时弄死,要么在靖难之役时站队时被弄死,六驸马王宁被建文帝弄死、七驸马李坚则在跟随李景隆攻打北平时坠马受重伤,还没抬到北平医治时就死了。

  好容易留下个二驸马梅殷,不肯承认永乐帝,结果成了个落水鬼,就这样,洪武朝的公主们,从老大到老九,都成了寡妇。

  胡善围见惯皇室权力更迭时的残忍,对驸马梅殷之死并无意外,只是听到“从大驸马到九驸马,全死绝了”之句时,心中蓦地一痛,沉默了,不接沐春的话。

  沐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开始抢救一下岌岌可危的夫妻关系,“王宁死在曙光出现之前、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很遗憾,我平生只服过几个人,王宁就是其中之一,能忍辱负重、建功立业;也能为妻顶罪,保护家人,真是个男人。”

  胡善围嗯了一声,“可见人都是会变的,人在青春年少的时候,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家人未婚妻都要靠后。人到中年,事业有成,过着安稳日子,有出身高贵、知冷知热的妻子、有懂事聪明的儿子,还喜得大胖孙子,家人便在心里占据了上风,豁出去性命也要保护家人。”

  胡善围一把火烧了坤宁宫,也为王宁复仇,但人死不能复生,少女时代最初和唯一的爱情、那个曾经托付终身的人,死于宫廷斗争,再也回不来了。

  我咋管不住这张嘴呢,说什么不好,非要提到驸马,明明晓得她以前对王宁用情至深,甚至放弃改嫁,考入宫廷当女官避开世人指指点点。沐春肠子都悔青了,只得继续抢救,说道:“我对你不会变的。”

  “我知道啊。”胡善围牵着沐春的手,“我对你也不会变。”

第198章 迟到

  胡善围和沐春过上了看荞麦开花、绿豆生芽、无事无非、快活自在的高级离退休老干部生活。

  和以前终日忙碌、精神高度紧张的尚宫职业相比,退休的生活节奏简直像乌龟一样慢,夫妻两个的生活节奏完全随着两个孩子来安排的。

  胡善围为了搞好和女儿的关系,豁出去了所有的矜持、还壮了胆子,四十岁高龄去学游泳,老胳膊老腿蹬到酸疼,几乎喝了一肚子凉水,还被私人教练沐春以权谋私,在水里沾了不少便宜,如此等等,只是不能描述。

  把手伸到泥土里摸蠕动的蚯蚓以备给两个孩子钓鱼之用、充当人肉幌子,把母鸡引开,以便阿雷去鸡窝里摸走刚下出来的鸡蛋,施展声东击西之计,胡善围被母鸡追得玩命狂奔,最后还是沐春挥着杆子解围。

  胡善围摘去发髻上的鸡毛,气喘吁吁说道:“怎么母鸡那么凶?”

  沐春笑道:“母鸡算是温顺的——明日他们去摸鹅蛋,你去招惹大鹅试试。”

  次日,胡善围被一群脖子伸直就像一根根长矛似的凶鹅追到被逼跳水,施展刚学的狗刨游泳技能方成功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