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 第219章

作者:阮阮阮烟罗 标签: 古代言情

静望着他的沈叔叔,眼睛似同样也有些红了,他迟迟等不到他近前,第一次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前迈了半步,整个身体都朝他所在微倾,泛红的双眸深望着他,微动了动唇,想唤说什么,可却好似因心绪太过激荡复杂,第一次竟哑声未能唤出,直到第二次,方轻颤着唇,唤出了他名字,沈叔叔微张双臂,深望着他,颤着嗓音道:“晗儿,过来……”

这是沈叔叔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从前,他曾央求沈叔叔同父皇、母妃一般,唤他“晗儿”,可沈叔叔总是严守臣下本分,只肯唤他为“太子殿下”,任他怎么撒娇央求,都不改口的,第一次听到沈叔叔唤他“晗儿”的元晗,在这样的特殊时候,心中积年的思念、强忍的伤心,全都因这一声爆了开来,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急步近前,扑进了沈叔叔的怀中。

沈叔叔搂臂抱紧了他,埋首在沈叔叔怀中的元晗,心中难受至极,从前沈叔叔的怀抱是宽大温暖的,可现在却无半点暖意,原在得知沈叔叔重病前,他心里攒了好多好多的话,要等沈叔叔回来对他说,可是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眼泪悄悄地浸湿眼眶,不断地往上溢,任他怎么悄悄擦,都擦不干净……

哭红眼的元晗,耗时良久,方慢慢平复了些许,他忍泪望向沈叔叔,满腹的话,漫到口边,却只能忍着抽噎,哽声轻道出一句,“沈叔叔,晗儿长高了……”

沈叔叔笑抚着他的头顶道:“真好。”

元晗又抽抽噎噎道:“晗儿也会骑马射箭了”,说着微低了头,“可都还不太好……”

“晗儿还小,未来还很长远,会慢慢都练得很好的。”

沈叔叔抬手轻拂去他眼角的泪花儿,轻道:“不要哭了,小男子汉不该掉眼泪的,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当坦然受之,叔叔守约回来了,晗儿也高兴些,就像从前一样,高高兴兴地,陪叔叔一天好不好?”

元晗摇了摇头,在沈叔叔微黯的目光中,紧拉着他的手道:“父皇说了,晗儿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晗儿要留住下来,一直一直陪着沈叔叔,晗儿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沈叔叔说,沈叔叔可不要嫌晗儿烦啊……”

沈叔叔没有说话,只是微黯的眸子,复又亮起,如有星光闪烁,耀动着许多他看不明白的心绪,元晗欲仔细辨看,然尚未看清,即已被沈叔叔紧紧拥在怀中,那样用力,像是要将他融进他的骨血里。

世人以为,太子殿下当在宫中,却不知太子殿下,身在明华街沈宅,而身在明华街沈宅的武安侯,在入宫觐见过太后娘娘后,谢绝了一切探病的旧交访客,镇日闭门不出,不见外人,偌大的宅院内,除了沈家仆役与太子近侍,便只一个大人、两个孩子,每日里守在一处,寸步不离。

年长些的孩子沈适安,性子也沉稳许多,大多时候,只是静静侍奉在旁,望着太子殿下同父亲有说不完的话,而父亲总是含笑望着太子殿下,眸光温和包容,不是臣下对主上的顺服,而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宽和,甚至有些像一名父亲,对于孩子的无限慈爱柔情。

他知道,父亲一直很喜欢太子殿下,纵是有那样一段世人皆知的旧事,父亲也对太子殿下并无半分芥蒂,甚至可为一个承诺,抱着病体,忍受奔波苦痛,急返归京,但,早已知道这些的他,在这两三日太子殿下来府的时间里,也不免有些惊讶地发现,父亲对太子殿下的感情,似乎比他原来所想的,更为深厚。

一夜,太子殿下困倦睡去,父亲亲为殿下掖好锦被,而后就坐在榻边,凝视着熟睡中的殿下,一旁的他,请父亲也早些安置,父亲却无睡意,就在太子殿下榻边,轻同他说了不少的话。

那些话,大都是关于武安侯府与沈氏的,从前他已听父亲说了许多,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嘱托,凝神认真听着,一一答应下来,最后,父亲说完沈氏之事,又将眸光望向榻上的太子殿下,边将殿下不安分的手送回被中,边轻对他道:“适安,父亲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嘱托于你。”

他道:“父亲请讲,儿子一定做到。”

父亲道:“在你平生,定要竭尽所能,帮护太子殿下”,微一顿似觉此话不够妥当,沉默须臾,轻声补充道,“帮护元晗。”

如此道出太子殿下姓名,实是大不敬,他不知父亲为何要特意加上这与前言意义相同的四个字,只知父亲的神色,甚比之前交待沈氏诸事时,还要凝重,遂也极认真地答应下来,向父亲承诺,定会竭尽所能,愿以性命相护。

父亲是如此关爱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对父亲的感情,也极深厚,他们人人心知肚明,父亲已时日无多,太子殿下会在私下里悄悄红眼,可在父亲面前,总是高高兴兴的,问父亲边漠战役之事,同父亲说他的奇思妙想,与父亲一起下棋、画画、放风筝,在父亲手把手的指导下,练剑习武,短短几日的时间里,与父亲几乎形影不离,两人一起,做了许多许多的事情。

这些事情,将会成为太子殿下日后美好的回忆,也是父亲在将离人世之前,所度过的温馨时光,有时他在旁看着父亲与太子殿下之间的相处,是那般温馨动人,都会心有触动,感觉太子殿下与父亲,就似亲生父子亲密,但只这么一想,他便赶紧将这荒诞想法抛开,父亲只是喜爱孩子罢了,对他这个没有血缘的养子,父亲也是一样关爱,只是因他需担起武安侯府和沈氏,在该严厉的地方,父亲不会放松对他的要求,也就不会像待太子殿下这般,总是温和笑着,眸中皆是暖意。

身为大梁未来之主的太子殿下,对天下地理颇感兴趣,而父亲不仅几度往返燕州,从前身为工部侍郎时,还曾因肩负视察水利的公务,踏走过大梁天下,所知颇多,在与太子殿下讲解了许多所见所闻后,还带他来到了宅中一座海棠春坞里,牵他走至一道百宝架前。

百宝架上,摆满了大梁各地的风物特产,太子殿下元晗一见这些,自是如鱼得水,打开这个看看,打开那个看看,不时问问那些特产的来历,看着看着,又从一道锦匣中,拿出一对泥人娃娃问道:“沈叔叔,这是哪里的呀?”

沈适安注意到,一直含笑回答太子殿下问话的父亲,在看到这对泥人娃娃时,唇际的笑意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温和如初,仍是语气寻常地和声对太子殿下道:“这是庆春城的‘泥人李’捏制的,他的手艺很好,名气很大,许多人都会从他那里购买泥人,当年叔叔经过庆春城时……也从他那里……随手买了一对……”

元晗听着沈叔叔的话,好奇地打量着手中的泥人,望着望着,忽地发现,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的“公子泥人”,面容有些像沈叔叔,而风髻雾鬓、朱唇榴齿的“小姐泥人”,眉眼间隐有母妃的风韵。

好似触碰到了一个尘封多年的小秘密,元晗抓握着手中的小泥人,不知为什么,心里紧紧张张的,话也不会说了,嘴“打瓢”道:“这是一对呢……晗儿……晗儿也有一对……不过是一对皮影……”

找到了话题的元晗,镇定了下来,他将那两只泥人放回匣子里,笑对沈湛道:“晗儿有一对皮影,也是一男一女,是周岁的时候,舅舅送的,晗儿可喜欢了,常拿出来和妹妹一起玩,一个扮男角,一个扮女角,操纵着皮影,讲故事给妹妹听。”

沈湛笑问:“都讲些什么故事?”

“一开始讲得可多了,有史书上的故事,也有平日看戏的故事,但这么讲了几年下来,来去重复,都没有什么新鲜故事了”,元晗感觉今天的沈叔叔,精神比前几日要好上许多,眉宇也似隐有从前的光彩,心中高兴,笑同沈叔叔道,“沈叔叔给晗儿讲个新故事吧,父皇同晗儿讲的那些,也都给妹妹讲过,晗儿没法再讲她听了。”

尽管已近黄昏,夏日的阳光仍然燥烈,透窗入内,落在身上,该是炽暖的,但望着晗儿期待目光的沈湛,却只觉得冷,冷到骨子里轻轻打颤,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再没多久,应就是大限之时了,可别突然吓着了晗儿……

无力坐着的他,抬手轻抚晗儿的脸颊道:“这几天,多谢你留下来陪叔叔,叔叔很高兴,也很愿意讲故事给你听,等听完这个故事,晗儿就回宫去吧,你母妃和父皇,这几天都很想你的。”

他也很想父皇和母妃,可是,他也想再陪陪沈叔叔,元晗想了想,耍机灵道:“要是叔叔讲的故事,晗儿正喜欢,晗儿就听话回宫去。”

……不管心里有多么喜欢,都要说没有到十分喜欢,就是要留在沈叔叔身边……

元晗如是想着,看沈叔叔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小心思,眸光从匣中泥人一掠而过后,便轻轻启齿,讲了一位十六七岁的白衣公子的故事。

……佳节良夜,那白衣公子骑马出行,正撞见街上忽起冲突,人潮奔涌,他的马儿因乱受惊,不小心冲撞了另一位容貌极为清秀的碧衣公子,那碧衣公子因人潮与随侍走散,起先与他闹了许多误会,两人如欢喜冤家般,好不容易解开结后,天公又突不作美,下起雨来。

……白衣公子与碧衣公子,同至细雨楼避雨,顺点了几个小菜、一壶清酒,边用晚膳边打发时间,期间相谈甚欢,越聊越是投缘,那碧衣公子,也因兴致颇高而不小心喝多了酒,伏桌醉去,酒量颇佳的白衣公子,仍然清醒,原欲扶那碧衣公子去雅间厢房休息,可在扶“他”起身时,却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气,看到了“他”粉白耳垂上细小的孔洞,原来,他手扶着的,不是碧衣公子,而是如花佳人……

元晗正听得津津有味,感觉故事要真正开始了,却见沈叔叔顿在了这里,不再往下讲了,只是眸光怔望着春坞门外。

元晗顺着沈叔叔的目光看去,见是母妃带着妹妹来了,立迎上前去,朗声唤道:“母妃!”

在听到晗儿这声清脆的“母妃”、听到身边适安如仪拜见后,沈湛才确知,原不是他因思念过度、心神恍惚而出现了幻觉,他将那装有泥人的锦匣匣盖阖上,站起身来,缓步迎上前去,尽管神色平静,可心中暗暗涌起的滔澜,几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急返回京,说服自己的理由、告诉别人的理由,都是与晗儿之间的承诺,可除此之外,他清楚地知道,他心底还另有不可告人的期盼,盼着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其实他想,他就能见到她,她是温柔善良的人,不会拒绝此世的最后一面,可他在回京的路上,一路思量,最终还是退缩了,今世至此,不该再打扰她,她如今的生活很好很好,他不该再靠近分毫……

……他与她之间的告别,其实在数年前的上林苑里,在那两声互道“珍重”中,已经结束了……他与她这一生,在那时,就已彻底结束、告过别了……

被沉重世事拖着的脚步,挪得再慢,终也还是因此世最后的期盼,而慢走到了她的身前,她搂着孩子望着他,他亦望着她,在良久的静默无声后,轻问:“是来带晗儿回宫的吗?”

她未答,只是低头看两个孩子,温柔问道:“饿了没有?”

华灯初上,临水的风亭四角,香炉逸烟,驱散夏虫,正中的石桌上,摆上了家常四菜两汤,一顿晚膳,用得极安静,几乎无人言语,只听得亭角的悬铃,在夏夜清风中,轻轻地摇曳脆响,满池的莲花香气,在这空灵清音中,顺风穿亭扑面,沁爽宜人。

如此良辰美景佳肴并具,心情本该是极舒爽的,可元晗心念着重病的沈叔叔,又想着母妃从前与沈叔叔的关系,坐在石桌旁悄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头乱糟糟、沉甸甸的,食不下咽,如此胡乱地用着晚膳时,忽听母妃柔声对他道:“晗儿带妹妹去玩一会儿吧,园子里有两架秋千,妹妹很喜欢荡秋千的,去吧。”

元晗怔怔地看向膳桌,见大家都用了没多少,心中虽有些疑惑,但听母妃如此说,一向听话的他,自是顺从,他牵着妹妹要走,又回身望向沈湛道:“沈叔叔,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晗儿回来时再听您讲,和妹妹一起听您讲。”

沈湛只是淡淡笑着,让身边的适安陪着他们一起去,小心看顾着晗儿和伽罗,别让他们摔下受伤。

沈适安深望了父亲一眼,垂目轻声道“是”后,护着太子殿下与永昭公主离去,三个孩子的身影,在夜色明灯中,渐渐远去,强行坐着的沈湛,再难支撑,侧身欲倒时,被身旁的温蘅伸臂扶住,控制不住颤抖的手,亦被紧握在她的手中。

她扶着他背靠亭柱,倚坐栏边,就像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一同倚坐亭栏,只是当时闲话消夜,赏月观星,都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是一线之隔的生死之间了。

……圆满了……原以为将孤孑而死,可在死前,知道自己原与阿蘅有一个孩子,能与那孩子亲密相处数日,能再见阿蘅一面,吃上她亲手所做的菜肴,甚至人将死时,阿蘅亦陪在他的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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