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 第78章

作者:阮阮阮烟罗 标签: 古代言情

父皇临终之际,留老武安侯与裴相在侧,言称“托孤”,老武安侯与裴相自然跪地表忠,发誓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将竭力辅佐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父皇静听他二人说完,又屏退他们,只留他单独说话,嘱咐了一应朝事后,最后问他,日后要做个怎样的皇帝。

他当时回道:“儿臣施以仁政治天下。”

父皇闻言淡淡笑了一声,“仁治天下,天下归心,但当皇帝,只守着仁义不成,有时候,心也要够狠,心不狠,金銮宝座,就坐不稳,帝位不稳,则江山不稳,风雨飘摇,生灵涂炭。”

言止此处,父皇薄凉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一字字沉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能感觉到,父皇话中有话,似还有未尽之语,但也不想再对他说,他也能感觉到,父皇看他的目光中,隐有一丝失望,或还有其他,但他不敢奢望。

他与父皇之间的父子关系,从小到大,都像是一道绷得笔直的琴弦,紧张干冷,即便他做了太子,这样的状态,也没有丝毫改变,直到父皇驾崩,这弦猝然断了,父皇离开人世,留他一人,手里握着断弦,至今怅惘难消。

他很少想起父皇,但每次想起,心情都很是复杂难言,犹记得在南书房念书时,一次秦贵妃所生的五皇子,言辞侮辱他母亲,他气不过,忍不住与五皇子扭打起来,父皇闻讯赶到后,问都不问,就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父皇平日对他冷淡,几是不闻不问,偶尔来母亲这里,同他说几句话,也只是问问学业而已,母亲安慰他不要太在意皇家的父子之情,他本也习惯了父皇待他的冷淡态度,可这不问缘由的一巴掌,还是让年幼的他,感到委屈难受,回去蒙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两天后,父皇夜里来母亲的云光殿,问他“怨父皇吗”,他嘴上说“儿臣不敢”,可心中的怨气,故意流露在语气中,丝毫不加掩饰,心中气鼓鼓地想,大不了就再挨一顿打,反正他这个儿子,在父皇那里,什么都不是。

但父皇听了他这充满怨气的一句“儿臣不敢”,也没再动手,只是冷笑一声,摆摆手,让他退下。

第二天早上,他在庭中练习射箭时,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看,转看过去,竟是负手站在廊下的父皇。

他手持弓箭,如仪行礼,父皇冷冷道:“握弓无力,射箭不稳,难怪无一箭能中靶心。”

说罢自他手中拿过弓箭,张弓搭箭,连射三支,三箭都正中靶心,最后一箭甚至穿透了箭靶,“夺”地一声钉在后头红木上。

从前,父皇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言辞间总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丝毫逾越,可那一日,也许是长期被忽视所积攒的失落,与前几日被掴打的委屈难受,一起堆积起来,搅得他心里怨气难忍,竟忍不住主动开口道:“儿臣尚且年幼,力有不足,等儿臣长大了,也可以像父皇一样,正中靶心,射穿箭靶!”

父皇没对他这番“宣言”加以褒贬,只是问他,“为什么和你五哥打架?”

他如实道:“五皇兄辱骂儿臣的母亲。”

父皇淡淡看他,“就为这个?”

他梗着脖子道:“就为这个!谁也不能侮辱儿臣的母亲!!”

他知道父皇有多偏爱秦贵妃所生的两名皇子,嚷完这话,就等着再挨一巴掌,可父皇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冷笑一声,提步走了。

临终之际,父皇又同他提起了这件事,再次问他,“怨父皇吗?”

十三岁的他不说话,只是心情复杂地望着龙榻上病重的男子,曾经那样高大英武,如高山般令他仰望,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地身形清瘦、面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亦是虚弱乏力。

父皇看他不回答,唇际浮起虚缈的笑意,“朕小时候也被父皇打过,后来,也登上了帝位。”

哑声说了这一句后,父皇不再看他,只轻道:“下去吧,请你母妃进来。”

他垂首恭声道“是”,将走时,又听父皇低低说了一句,“好好孝顺你的母亲,她是柔善之人,不该经受任何风浪,你要尽心侍亲,保她余生,安乐无忧。”

父皇驾崩,母后成为太后,他成了大梁朝新的江山之主,登基那一天,他身穿帝袍,端坐金銮宝座,高高在上地看着以老武安侯和裴相为首的众臣,朝他三叩九拜时,心中一瞬间似乎想到很多,史书上历朝历代的权势斗争,父皇临终所说的“心狠位稳、不拘小节”,心海在那一刻似如浪潮翻涌不停,但又像是风烟掠过,什么也没有落在心底,只是将目光看向了殿中的明郎。

按制,也只是十三岁少年的明郎,并非朝臣,无品在身,不该来这金銮殿上,但他为他破例,特地准他与众臣一同参拜,只因昨夜,他们已经约好,此生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

父皇临终前看他的目光,也许真的隐含着失望,他也的确不够心狠,这几年来,一直循序渐进,平和地打压华阳大长公主的势力,一点点地褫夺她手中的权势,而不是大刀阔斧地雷厉风行,弄到不见血无法收场的地步。

他不能将武安侯府血淋淋地连根拔起,为了明郎,为了皇后。

他知道,他的这份心,明郎明白,正如明郎当初自请外放,其实是在向他表明,虽为人子,但并不与生母华阳大长公主同一战线,他也明白一样。

他与明郎之间,彼此信任,许多事无需多说,心照不宣,只有一件事,明郎被瞒在鼓中,也只有这一件,他对不住明郎,每每想起,总有无尽愧疚上涌,但伴随这愧疚上涌的,是无法压制的情意,愈是克制,愈是汹涌。

如何是好……

朝堂之事,他可以设法寻个折中之道,可是个人私情,满得要溢,只能进退,如何折中?!

温蘅,沈湛,这两个名字,如在天平两端,若说原先他还自以为天平在他心中是对等相平的,如今的皇帝,已能感受到,天平在往何处倾斜……

这趋势太过危险,若任之发展下去,他会不受控地做出些什么来,皇帝不敢深想。

第75章 入京(六更)

秘密派人送她父亲入京,固然是有考虑到太医院御医医术卓绝天下的缘故,但也因为,私心里,他并不希望她离开京城。

山高水长,她这一去,何时能归,会不会像离笼的飞鸟,振翅远去,此生再也不会回来……现下,他正努力压制着自己不要靠近她,可若此后连遥遥望一望、说几句场面话都办不到,几近绝望的相思之苦,定会冲垮他的全部理智……定会使他明明已听到母后说“半点可能也没有”,却还是要不顾一切地去强求……

那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他可以想象……但明明可以预料到,可还是忍不住去想……

皇帝知道,他现在的理智,亦如一根紧绷的琴弦,她希望与他再无半点瓜葛,希望与他再也不见,可是不能,如能时不时见见她,说几句话,这琴弦还能勉强绷着,如连这小小的希冀,都再也无法满足,绷紧的心弦猝然断裂,所发出的铮然声响,会引发怎样的世人惊瞠,又是会如何,伤人见血……

冬夜凛寒,皇帝手揭开窗帘,呼啸的寒夜冷风,立将车厢内的暖意,吹得一丝也无,他看向夜色中的巍峨皇宫,宛如深不见底的幽海,点点灯火是零散倒映的星光,车如行舟,在幽海中寂然前行。

皇帝想起今夏那日凌晨,明郎将归,天还未亮,她就得悄悄离开紫宸宫,他看着她人出了承明殿,心生不舍,追上去说要送送她,结果一送再送,他人也跟着上了马车。

那时天色未明,偌大的宫殿群,也宛如幽海一般,车如行舟,在无波无澜的海面上秘密潜行,车厢内,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眸光也黏在她身上,可她却不肯看他一眼,他唤她“夫人”,她也不理,只是阖着双目、一动不动,他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一颗心,也似无着落地悬在半空,茫茫然,空荡荡,不知是何滋味。

那时,他不明白心中滋生的莫名心绪,如今明白了六七分,却还不如不明白,不明白,便以为来日方长,明白了,就知道哪有什么来日,一方面心里清楚,只能就此打住,驻足不前,以后偶尔见一见、说几句话,就此风平浪静地勉强度过一生,另一方面,明知不可,却想要的更多……更多……

……他知道明郎离不开她,他也不愿与明郎反目,故而先前以堂堂天子之尊,却只能做那永远见不得光的“奸夫”,可世事纷繁,纵是没有他这个“奸夫”,明郎与她,也未必能白首一世……

如果当日春风满月楼,他没有及时出手,她或许早已因药效做下错事,如华阳大长公主所愿,羞惭自尽……如果他没有推迟温羡斩期,没有严令大理寺明查,温羡真冤死在华阳大长公主手中,她也绝无可能,再与明郎做夫妻……

华阳大长公主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认定了一件事,谁也劝不回来,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既在心底厌了温蘅这个儿媳,这一生,几无认可她的可能,人世漫长,往后的磋磨手段,不知还有多少……

但,华阳大长公主纵有千般万般不好,终究是明郎的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生养之恩大过天,纵是明郎如今搬离武安侯府,与她独住,难道真就能这样与华阳大长公主分过一辈子吗?……

……就算没有他的存在,明郎与她,真就能婚姻美满地相守一生吗?……

……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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