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第104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宫斗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要不说血肉相连呢,徐循入宫的时候,徐小弟才三四岁,这些年不见,她连弟弟生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一听徐师母这么一说,徐循油然就有些心疼了。“也别老拘着读书,偶然也放出去骑骑马,锻炼一□体……”

又问了父母家里亲戚们安好,得知父母都好,亲戚们也都殷实起来了,自然也是喜欢。犹道,“大哥赐的宅子不小吧?就你们三个人住,也不嫌太单薄了。很该把舅舅、叔叔们都接来的,至不济也要拉拔拉拔堂表弟妹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徐家发达了若是不照顾亲族,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或者是做伴当,或者是资助其读书、学艺,都是应该做的事,再说徐家和两边亲戚的关系都挺不错的,徐循一个亲舅舅、两个亲叔叔从前都时常过来走动,所以现在她也很有照顾亲戚的使命感。

“都说要接来呢,一个个也是故土难离的。”徐师母叹了口气,“就是我和你爹,也都想着南京的地。”

徐循又何尝不知道故土难离?就是她自己,午夜梦回也时常惦记着家门口那条热热闹闹的小街。只是徐师母如不在京里,母女俩又不知何时相见了。再说,外戚住在京里,这也是长久以来的惯例……她叹了口气,没接徐师母的话茬,徐师母察言观色,也就不再提了。

入觐的时间终究是有限的,家长里短唠嗑了一通,徐师母也该出去了,徐循免不得滴了几滴泪,唬得徐师母和嬷嬷们忙劝慰了好久,“日后相见有的是时候……”她方才勉强收住了,亲自把徐师母送出门去,令赵嬷嬷、钱嬷嬷提着带给家里人的物事好生送到宫门前,这才自己回了屋里发呆。

刚才和徐师母热闹说了半天,如今屋内空下来了,更觉冷清,徐循想到家里,不免又撒了几滴泪,歪在炕上便含糊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她道,“孙娘娘来了!”

现在分了宫,彼此去皇后那里的时间又不大吻合,要见面就得互相去宫里拜访了。何仙仙经常来徐循这里玩,徐循也老到她那去坐,后宫三妃一后,皇后和惠妃那她都经常过去,贵妃那里自然也要时常走动的,好在和孙玉女在一块,因两人都得宠,说话倒不必顾忌太多,彼此玩得也挺开心的,也是熟不拘礼了,孙玉女都没等徐循打扮,掀帘子就进来了,往炕稍一坐,笑道,“都快吃晚饭了,这会子睡你也不怕走困。”

徐循抿了抿鬓角,喝口茶润了润口,揉着眼睛道,“下午我娘进来,我哭得累了,稍微歪一会。”

孙玉女的眼角也是红红的,亦没怎么打扮,穿的就是常服下头的袄裙,因没披外袍,看来还有些素。听了徐循说话,她亦叹道,“我也是,人走了以后,我心里空落落的,自己屋里就是呆不住。”

徐循何尝不是这样?两人倒是很有共同语言,彼此问了问娘家的事,孙玉女合家是早搬迁进北京了,现在住得也还可以。这一次得了封赏,大有面子,已在北京附近寻问农田,看来是要安定在京郊了。

说起娘家事,一般都该是比较兴奋的,可孙玉女却是越说越冷清,说到后来眼泪又出来了,哽咽着和徐循道,“在宫里十多年,天天都想家,现在家里人来了,说起家事,又觉得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就连娘的脸,看起来都和从前大不一样,几乎要认不出来了……说起话来,只觉得生疏得很,太生疏了……”

徐循又何尝没有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她的入选,给家里人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然也就令她记忆中那个温馨而朴素的寒门小户,渐渐地改变、消失了。只是她和母亲等人毕竟分离才几年,彼此都还熟悉,却比不得孙玉女,自十岁开始,生命中渐渐懂事的这十多年,都是生长在了宫里。就连和家里人的回忆,也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期盼已久的见面,却是这么个令人惆怅的结果,孙玉女在徐循这里哭了半日,方才渐渐地缓过劲来。徐循也不去劝,她也有无限的苦楚可以陪着孙玉女一起哭,两个人一起痛哭了一会,心里倒是轻松了。孙玉女便不回宫去吃晚饭,蹭在徐循这里道,“我就在你这儿吃了。”

一时何仙仙也过来找徐循——眼圈也是红的,和孙玉女见了,彼此倒都发一笑,说起来也都是觉得家里人陌生,家也让人陌生,三人此时直是同病相怜,一边说着幼时家里的趣事,一边彼此打趣喟叹一番,这么着吃了晚饭,长宁宫来人道,“娘娘,乾清宫来人了。”

孙玉女忙起身回去——这是皇帝今晚要去长宁宫了。徐循和何仙仙又叨咕了半天,两个妃子和小姑娘似的,嘻嘻哈哈了半日,何仙仙到底还是回咸阳宫去了——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若是随便在永安宫留宿,影响也不大好。

尽管悲喜交集、五味杂陈,但毕竟是和家里人见了一面,徐循当晚也睡得很香,第二天起来眼圈都没肿,神清气爽地在屋里绕了几个圈,便嫌闷,又不愿出门,遂把柳知恩叫来要看帐。

永安宫的账本一向是清清楚楚,一笔归一笔的,昨天徐循赏出去三四件首饰,今儿就都上了档了,徐循看了也挺满意,就随口和柳知恩商量,“都说商铺年终盘库,我们年终也盘点一下库房,对对帐,看盘得出什么亏空不。若有,也开革几个出去。”

柳知恩不慌不忙的应了下来,又笑问徐循,“昨儿娘娘可是一偿夙愿了吧。”

徐循就兴奋起来,和柳知恩说了好多徐师母入觐的事,见柳知恩眯着眼笑,自己也有点脸红,慢慢地就住口不说了,笑道,“你别笑话我,你们没事还能出宫和家里人团聚,我们见家里人的次数可是扳着手指头数得过来。”

太监出入宫廷的确是比较自由的,柳知恩忙道,“奴婢哪敢笑话娘娘。前几年也许娘娘还不能常常得见家人,从今往后,可就是能时常见面了。”

“倒也是未必。”徐循叹了口气,惆怅道,“我娘说了,还想着回南边去呢。”

她不无炫耀地对柳知恩道,“连我堂表亲们都不愿上京,只愿在家里,说是故土难离——”

这种不羡富贵闲云野鹤的精神,一直都是饱受推崇的,徐循这么说也是意在夸夸自己的亲戚们。可不想,柳知恩听了,神色却有些不对,徐循看在眼里,心头才是一动,便听柳知恩说道,“奴婢斗胆僭越,劝娘娘一句,倒竟是把贵亲们搬迁进京居住还好些……”

徐循整个人都僵住了,忽然间,她想起了太宗张贵妃劝她的那几句话。

“从前你没起来也罢了,如今你起来了,又是如此得宠,家里人可要约束好了。不然,他们在外面犯错,你在宫里也没脸……”

张贵妃说是白嘱咐,可这种话,若不是有了些由头,又怎么会白白地说出口呢?

多少不堪的设想,一下全都在滚水一样的脑子里翻滚了起来。徐循眼前发黑,都有点坐不住了,她一把抓住了柳知恩的手,哑着声音催促道,“你都听说了什么——快说给我听!”

柳知恩都被她吓着了,他诧异地想要抽回手去,可徐循的劲儿是这么的大,抽了一抽,竟未抽动。只好忙着宽慰徐循,“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

徐循虽然常被人说憨,可又不是真傻,怎么听不出柳知恩语气里的慌张和迟疑?很明显!他连实话都不敢说,这是在寻思着要现编点什么呢。

刚被团聚所安抚下来的委屈和心酸,这会儿又是一下冒上了脑海,徐循气得头突突地疼,眼泪一下就冒出来了,“你就实话告诉我吧,他们都干什么了!”

这会儿,她不但是怕,而且还冤啊!冤得连一颗心,都快给胀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是先写了大女儿……昨天评论太多有点不好意思,再说剧情也是顺的相好的,好写|

小女儿也别着急,吃过晚饭去写哈~

108、震怒

徐循这都哭了,柳知恩还能不说实话吗?他慢慢地还是把手给抽出来了,从炕边挪开了身体,在徐循跟前跪了下去。

“奴婢死罪。”先叩了叩头,方续道,“其实亦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稍微有些不像了……指挥使夫人——也就是娘娘的贵亲四表舅,现在做的是买卖人口的皮肉生意。一并贵五堂叔在南京、无锡一带也有强买强卖,占地豪取的……”

他这一说实话,徐循倒是冷静下来了,她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柳知恩,过了片刻方道,“你是说,我亲舅、亲叔没有什么事?”

“嫡亲的几位,都经由府里资助,也是衣食无忧。”柳知恩忙道,“娘娘的舅爷不愿离开南京,确因要奉养太夫人的缘故。至于两位叔爷,虽也有做生意的意思,却被劝住了,按奴婢想,这都是近亲,管束得反而严格了,就是那些远亲,素来没有来往的,现在太夫人、太老爷上了京,鞭长莫及,对他们的作为也就是一概不知了。”

徐循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狂跳的心,这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如果真的是她嫡亲的舅舅、叔叔在外胡作非为,徐师母却是一句话都不提,还拿好话来安慰她。那……那徐循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想了。刚才。她的整个世界差点都碎成了灰灰。

现在冷静了下来,不那么慌张了,可再一想却越发生气:若是至亲顶着她的名头招摇撞骗胡作非为的,虽然也糟心,但毕竟是至亲,也没什么好说的。什么四表舅、五堂叔的,徐循都不记得有没有和他们见过面了。他们做坏事,是拿徐循的名声来买单,她能甘心吗?

再说,这件事,柳知恩和张贵妃两边都知道了,张贵妃先不说,估计是张家那边知道两人感情好,就给张贵妃提了一嘴巴——张家在南京还有家人呢。可柳知恩的老关系是从哪里来的?皇帝身边那些近侍!连这些近侍都知道了,皇帝没准也知道了呢?

想到自己还为云南的灾民操心,徐循简直恨不得把头塞到炕洞里去,再不出来见人了。皇帝说不定当时都在心底笑话她呢,她自己家一屁股烂账,还要那么假模假式的同情灾民……

就算这人口买卖开青楼的营生,徐循并不了解,可豪强占地这样的事,她怎么没有经历过?要不是徐先生有个秀才功名,多少都算当地的乡绅了,和赵举人交情又好,只怕他们家的地,都难免被人用极低的价钱给买去呢。就徐循记事的那几年,几任县太爷到任以后,都有家人出来买地的,三十两银子一亩的两天,县太爷家出到十五两一亩都算是很有良心的了。若是再上头的大官家里出来买,开到二两一亩的都有!强买强卖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瞬间就沦为必须卖儿鬻女才能活得下去的穷佃户……要是再惨一点,得罪了上官的家奴,全家人连夜消失的都有。

雨花台一带靠近南京,没这样的事。汤山那里是山坳坳,就出过这样的事情,一家人因卖田的事,得罪了不知哪个大户,合家人去邻村吃喜酒的时候就失踪了,报到县里,县里最后研究的结果是被山洪冲走。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徐循就在汤山,怕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背地里也和大人们一起偷偷地骂:挨千刀的狗官,到了阴曹地府有你受报应的时候!

现在,有人要顶住她的名头做这样的事了!徐循想想都是恨不能把银牙咬碎,她要有把剑,真是抽出去就上那两个该死的表叔、表舅家里去了。

“人口买卖,开青楼……”她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又问柳知恩,“想来也少不得逼良为娼的肮脏事了?这我却不懂,还得你说给我听呢。”

柳知恩已经说得够多了,他推得是一干二净,“奴婢自小净身,总在宫中长大,对此事也是所知不详……”

徐循也没办法,只好干坐着生闷气,柳知恩看她冷静下来了,遂又道,“以奴婢愚见,娘娘不妨将近亲都迁移到北京居住,南京一带的事儿,便和娘娘没多大关系了。您终究是国朝妃嫔,多有小人仗着您的名儿牟利的,就是皇爷知道了,都不会赖到您头上——”

“不行!”徐循的火气又上来了,“我好好的人,如何能被这些连面也没见过的无赖给带累了!——你去乾清宫探探消息,让王瑾给递个话,就说我想大哥了,这件事,我自己去和大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