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第266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宫斗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各色彩纱、彩缎,都得照着一千匹来要吧。”周嬷嬷看了乔姑姑一眼,说得有点不自信了。倒是郑尚宫支持道,“起码的,过了节就又要发春季份例了,千匹哪里够,这点料子,正月里多去几次南苑那就没了。”

几人一边说一边算,算得徐循都是心颤:元宵节长灯一路摆到南内,热闹不热闹?全是做的彩纱宫灯,蒙的是上等贡纱、贡绢,过一次元宵,单单宫灯一项,消耗的就是成千上万两银子,这都还是往少了说的。还有每年开宴时在亭间树上扎的彩花,也是用缎子扎起来的,先不说人工了,扔出去就是钱,冬日雨雪多,树下往往泥泞,缎子沾脏了爱掉色,彩花耗损率高得怕人……

“我记得就在文皇帝年间还没这个讲究呢。”她不禁道,“那时候我随大哥到行在来,也管过几个月家的,何曾有这些花销呢?那时候也不记得有这样的讲究。”

这个周嬷嬷就不晓得了,还是刘尚宫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如今各家女眷,在自家饮宴时,都是这么回事的,毕竟寒冬腊月,不比南边,树上多数都是光秃秃的不大好看,庭院里就给扎上花儿了。咱们这宫里,怎么也是天家的脸面……”

脸面、脸面,又是脸面。徐循扫了刘尚宫一眼——对自己这个宠妃,她自然是毕恭毕敬,可她在宫里生活多少年了?刘尚宫眼角眉梢那微微带着的不屑,难道她看不出来?

“我是个乡下丫头出身。”她冷冰冰地道,“寒门小户,从小没见过世面,不敢和嬷嬷们比较。这彩花一朵,加人工起码要三钱,我家佃户一年嚼用,也就是十朵花,连一棵树也绑不过来,一场欢会,谁的眼睛往花上看?一眼也没看呢,几百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你们不心疼,我是心疼得很。”

刘尚宫一句话,倒是冲起徐循的情绪了,不管她心里看不看得起徐循,如今自是吓得索索发抖,忙跪下请罪。徐循瞅了她一眼,也不让她起来,而是转向周嬷嬷道,“彩花这一项,勾免了。今年宫灯用不用上等贡纱,待我问过大哥再说。”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周嬷嬷很少见到贵妃发火,竟被她气势所摄,心中念头转动都是艰难,根本无法细想利弊,只知点头答应,伏案就勾去了彩花一项的花费。

徐循又对乔姑姑道,“姑姑是宫中老人了,想必也还记得文皇帝年间的做派,祖宗成法不可轻废,我等妃嫔,自当事事以祖宗为先,怎能踵事增华、日渐奢靡,姑姑不如先看看这单子上的事情,以文皇帝年间为例,有些事项,能免了的就免了吧。我这人性子孤寒得很,说不得大家跟我一起,要过个穷年了。”

乔姑姑又要比周嬷嬷强些,倒还没被吓破了胆,她瞥了瞥还跪在地上的刘尚宫,又看了看垂头写字的周嬷嬷,嘴角蠕动了几下,终是低声道,“娘娘,还请借一步说话……”

徐循微微一怔,便同乔姑姑一道走到屋角,乔姑姑方才低声道,“您谕免的彩花、宫灯,那都是老娘娘嘱咐作兴出来的……”

皇后正是战战兢兢,立稳脚跟的时候,打的肯定也是萧规曹随的主意,没有太后的授意,怎会自找麻烦地大搞排场?到时候一个奢靡无度的帽子砸下来,她可不是吃不饱兜着走?徐循立刻就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她想到了去年那延绵数里的灯路——为了把这条灯路给架起来,皇后只怕亦是付出了不少心血。

这可真是好昂贵的婆媳斗气,该说是皇家气象吗?这一斗气,斗掉的就是千千万万两银子,徐循胸口,不禁是一阵怒气上涌,她闭了闭眼,方对乔姑姑微微一笑,先谢她,“多得姑姑提醒,不然,我还真是不知此事。”

乔姑姑明显松了口气,她才要逊谢呢,徐循已回身又坐到炕边。

她不容置疑地嘱咐周嬷嬷,还有犹自立在屋角的乔姑姑,“继续删减。”

别说乔姑姑了,连跪在地上的刘尚宫,眉毛都不禁是跳了一跳。

周嬷嬷渐渐回过神来,又哪里猜不到乔姑姑这借一步说话,说的是什么。此时见贵妃发话,讶异之余,也不由在心底一笑——如今,她又有几分喜欢徐贵妃的性子了。

她是第一个回应徐贵妃的,“按昔年旧例,这冰山上也是不扎彩缎的……”

205代表

不得不说,虽然在文皇帝年间,宫里妃嫔的幸福感实在不是很高,但宫中使费还是较如今节俭的,徐循喊了钱嬷嬷来,结合仁孝皇后在世时的老规矩,几人凑在一起就是一顿删减,要准备的物资锐减为原来的五成都不到,今年自然也不搞灯路了,就在南内增设一个灯园,再规划一条宫灯长廊,还有原来冰山上的彩缎,树上的锦花还有柱子上扎的红绸,全都消失不见。正月里本来天天开宴,徐循觉得没必要,大家都累得慌,按从前规矩,只有初一、初五人日和上元节、立春安排了饮宴,其余日子并无宴会。

几个嬷嬷倒都是称好,刘尚宫没口子赞道,“如此一来,上下都能休憩,本来新年里日日饮宴,休说底下人,就是主子们也都觉得累,这样一来,大家也能歇上一回了。”

“正是呢。”徐循想起来便随口吩咐,“我宫里的嬷嬷、都人们,每逢年节便轮班休息,总也保证休息两日回宫探亲,各宫如有愿跟着的,提前把排班表报上来就成了。六局一司的女史们,若有愿意出去的,也可在无宴会的日子里轮班出去,只是不能都走,先把表报上来我看了才行。”

这是真正德政了,宫墙高筑,不知多少宫女入宫以后就再没有出去,家在京城里的,谁不愿意回去走走?尤其是妃嫔身边的体面宫人,攒了一年的积蓄,就等着这时候带出去呢。女史们更不必说了,尚宫局两个尚宫,一年不知得了都人、宫嫔们多少好处,只是在宫中托人往外夹带物事,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死罪,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闻言都真心谢道,“娘娘慈悲!”

五人计算下来,只需再向内承运库索要数百匹彩缎、彩纱,便足以宽宽地应付过这个新年了,徐循拿过周嬷嬷增订删减过的细目瞧了瞧,亲自提笔写了节略,便唤过乔姑姑,当众递给她道,“姑姑带回宫给老娘娘先看看吧,老娘娘若觉得哪里不好,我再改也不迟。”

说着,便吃茶不语,众人会意,便一起告辞出了永安宫。

在贵妃娘娘跟前,不论是哪个嬷嬷、尚宫,都是一副鹌鹑样子,万万没有谁敢回她的不是,出了永安宫,几个中年嬷嬷的腰板才直了起来:太后、皇后身边的头号人物,外加六局一司的两个领导,这个组合,在宫里都能横着走的,连身边跟着的小徒弟,走起路来都恨不得把脚踢到别人眉毛底下。

“倒是个贤德人。”刘尚宫今日得了没趣,话说得就有些风凉味儿,“当年那贤妃的号,就该给了她的,是憋足了劲儿想上《列女传》呢……”

周嬷嬷此时却不免维护贵妃,“也是好心,这些年,咱们宫里的确是越来越奢费了,若能俭省着些,何尝又不是好事呢?”

郑尚宫在贵妃跟前寡言少语,私底下却是最敢说的,她特特地地盯了乔姑姑一会儿,见乔姑姑木无反应好像根本没听见周嬷嬷的话,方才一笑,“今儿这日头,北边出来的吧?你倒是说起贵妃娘娘的好话了。”

虽然各事其主,但毕竟都是服侍人,年岁也相当,当时都是一拨进宫的,又都是高层,多年来也算熟悉,起码在议论别人主子的时候,立场算是一致的,周嬷嬷啐了郑尚宫一口,“我就不信你不想出去。”

郑尚宫满不在乎地道,“我就不出去,我们家人早死绝了,出去了也没个落脚处。倒是老刘,你看她村贵妃娘娘呢,老娘娘那里点了头,你瞧她出去不出去。”

刘尚宫笑着呸了一声,“我要出去,就老娘娘不点头,求个恩典也能出去,反正我是不领她的情。”

话虽如此,她却依然请托乔姑姑,“您老拿捏拿捏分寸,先哄着老娘娘点了头,再把后来的事慢慢地告诉。可别因为贵妃娘娘要贤名,倒坏了姐妹们出宫探亲的事儿——”

几个嬷嬷、女史顿时都是纷纷点头。“这话算是说对了,贵妃娘娘要恶了老娘娘,那是她自己想不开,咱们出宫可不能被耽搁了。”

都是熟悉太后为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只给乔姑姑出主意,乔姑姑苦笑道,“你们倒是去说啊,只推到我头上,我这会可怵着呢,也不知一会老娘娘会不会发火。”

这话说得实在:贵妃娘娘一掌事,就把老娘娘这些年来慢慢作兴出的场面给全都抹去了,别说皇后娘娘面子,连老娘娘的面子都扫,她上台可还是老娘娘捧上去的呢……老娘娘会做何反应,根本不是几个女史能决定的,这和处事手段没一点关系。出宫的事,只怕十有八.九是不能成。大家的情绪都低落了下来,随意议论了两句,便也各自散去。

刘尚宫和乔姑姑最熟悉,也服侍了太后多年,划算来划算去,就怕乔姑姑见了太后,一时间举止失措,反而弄巧成拙,把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她都走了几步,想想还是回身追向乔姑姑,拉住她道,“刚才老周在,也不大好说,一会见了老娘娘,你多把话头往坤宁宫引……没准老娘娘就能转怒为喜了也未必。好妹妹,咱们这都几年没出去了,我家里添了两个小侄孙儿,我还想认一个在名下呢,只是没亲眼看过,到底不算数,前几年坤宁宫放人出去,谁都记得了,就没记得我们六局一司……”

乔姑姑点头道,“知道了,我难道就不想出去了?我们家还等钱使呢,那起子宦官换钱又太黑心了,老娘娘赏下的一个梅花宝簪,十足真金,镶嵌的是这样大的猫眼石,居然只给开一百两银子,还不如去抢!”

“就这一百两,也是看在你面子上了。”刘尚宫也叹了口气,“如今宫里,托人往外带钱越发难了,不但估价黑不说,还得抽成,换出一百两银子来带去,到家人手上也就得八十两。究竟不如亲身出去的好——也是咱们俩没缘分。”

因为身体残缺,宦官长命的不多,乔姑姑和刘尚宫的对食都去得早,都是这把年纪了,也就没有再找对食。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刘尚宫便道,“你尽力吧,此事若不能成,你就来寻我了,如今内官监老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若是你的面子,倒也能带得出去。”

内官监是和尚宫局对接的组织,内廷有任何需要,都从内官监往外报备,不管是请太医、请产婆还是请乳母,理论上说都是由尚宫局往内官监发牒,不过实践里也有尚宫局直接和宦官衙门打交道的事情出现,只是要和朝廷、民间产生关系,还是必须走内官监一道。当然了,内官监的宦官们,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外出,以及和尚宫局交接的。倒是后宫各宫的宦官要出宫,受到的限制还更多些。

“行,多亏你照应了。”乔姑姑点了点头,也有丝感慨,“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从孟姐的事看来,便可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托付给你,我也放心。——她风光时候,宫里谁不叫声孟姑姑?一朝落魄,也就是你还想着点儿。”

“咱们这些人,谁不是有今天没明日?我也是为我以后积积德。”刘尚宫苦笑道,“你瞧吧,今儿一句话没说好,不知怎么地就得罪了那位娘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准就要被撸下去洗衣服了,若真有这一日,还得指望您照拂着。”

“你这就放心吧,”乔姑姑紧了紧斗篷,“徐娘娘可不是那样的人,今日也是你不小心了些,欺她好性儿,心里想什么,脸上还带出来了……你是没怎么和徐娘娘打过交道,不知她的脾性,她心里什么不清楚?只是素性宽大,不大计较罢了,往后用心服侍,日久天长,没准还能得些好处呢。”

刘尚宫唏嘘了一阵,又道,“是了,老娘娘那里,还不知道孟姐的事呢?”

“一直没想起来问。”乔姑姑摇头道,“她又不在宫里了,要不是你和我说了,连我尚且不知道呢……你安心吧,若有风声,我自然告诉你。”

孟姑姑被打发到浣衣局做杂事,而浣衣局正是二十四衙门中唯一一个不在皇城内的衙门,那是犯事宫女的聚集地,管事太监没事也不进宫里,自然更没面见太后的机会。孟姑姑被孙家人接走,用的是因病去世的名义,但其中首尾自然瞒不过管事太监。其若向宫里递话,按他层次,顶多直接给乔姑姑说上这事儿,还有一个就是病死宫女要向尚宫局报告归档,这就着落到了刘尚宫这里,两边一旦瞒住,太后便是一无所知。除非是有人绕过乔姑姑直接给太后告了密……但孟姑姑一个倒了霉的管事嬷嬷,似乎也没有人会这么记恨,几年来都是平安无虞,不过,经此一事,乔姑姑和刘尚宫的关系倒是更近了点——孟姑姑就是辗转走了刘尚宫的门路,请她帮着向乔姑姑说说情,把事情压一压的。

刘尚宫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便得了……唉,若贵妃娘娘能多管两年也好,我多出去几遭看看,家里要是好,我就求个恩典回去罢了。宫里这几位主儿,也就是贵妃娘娘好性儿,多求求也许还能成事。”

要出去,哪有这么容易?乔姑姑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出来这半日,我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