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第313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宫斗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话虽如此,但看着皇帝时,她心里总是酸楚难受,却又移不开眼去,仿佛多看几眼,他就能好起来一样。

不久,皇帝握着她的手渐渐地松弛了下来,他往旁边一滑,发出了低低的鼾声——睡着了。徐循慌忙喊了马十来,将他睡姿扶好,又盖上被褥,却也不舍得走,还是坐在床边看他。将呼吸声放得极细微,免得吵了他的酣睡,她试着再想些皇帝的坏处,可到如今却又一件也想不起,满心满眼,全是慢慢的酸楚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入夜许久了,马十将徐循请到门口,低声道,“孩儿们已回来了,刘大人竟未说假话,档里连一句话都是对得上的。”

徐循也不意外,刘太医除非疯了,才会撒这样的谎,她点了点头,“等大哥醒了再说吧。”

马十自然没有二话,又说,“娘娘,您还没进晚膳呢,奴婢在西里间给您预备了几样点心……”

他和徐循的声音都放得很低,几乎是耳语,可到底还是吵醒了皇帝,他在床上翻腾了几下,估计是摸了个空,便即迷糊唤道,“马十、马十?——小循?”

两人都忙到榻前,皇帝伸着手,等徐循握上了,方才满意地问,“可是有结果了?”

马十三言两语,便证明了刘太医的可信,皇帝闻言,沉吟了片刻,便断然道,“让刘太医和冉太医单班用脉,开方意见,以刘太医为主。刘太医刚才扶过脉没有?去问,要扶脉就即刻领进来。”

马十退下,不一会领了刘太医进来,徐循也不避讳,坐在皇帝身边守着,刘太医跪在地上,整理迎枕时也看了她一眼,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刘太医面上便松弛了许多。他给皇帝扶了脉,又是翻眼睛看舌头,忙活了好一会,才下去和冉太医一道,斟酌药方去了。

如今诸事已完,徐循按理可告退了,但她却不愿走,皇帝也没有放她的意思,他道,“饿了,拿些粥饭来吃。”

屋内就马十和徐循,难道还让个宦官服侍他进食,徐循在旁看着?等服侍完了以后,皇帝又要握着她的手,此时已是夜深,把他伺候熟睡以后,徐循也无心回永安宫去了,在炕上和衣而卧,闭上眼就熟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皇帝果然又好了几分,虽然还头疼,可频率不密,也没那样痛楚了。刘太医道这是针灸和放血之功,至于他开出的药方,以徐缓调养为主,却是不敢再以毒攻毒,耗用皇帝所剩无几的元气了。

到得这时,太后才知道不对,忙亲自来探视皇帝,皇帝便令她和又过乾清宫的皇后一道进屋说话,只他如今依然怕吵,这两人过来,徐循便借机出去上净房,又好生洗漱了一番,她昨晚熬到深夜才睡,情绪又激动,今日起来,人都是晕的。

等她安顿好了,太后和皇后也已出屋,却未走。徐循知道这是在等她过去,毕竟她们两人似乎都被排斥在皇帝屋外,不论是想要询问还是叮咛,也只能找她了。

出乎意料,皇后还好,看来已经是若无其事,倒是太后十分不快,进来就问,“你这人,入宫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不晓得眉高眼低?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这道理你都不懂?”

徐循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还是皇后解释道,“老娘娘令大哥在殿中多几个人服侍,又要众人来轮换侍疾。大哥意思,却说他病不太重,可以不必如此,大家安生过年。老娘娘问大哥这话是谁说的,大哥道是你说的。”

徐循没话讲了,病人随口一句,太后都会冲她发火,这让人怎么说?她一时都有心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兴风作浪的时候,只好叹气道,“昨日是大哥问我,他是否死期将至,那我自然要安抚他的……”

一句话把太后也堵住了,她面上亦不由有些难过,顿了顿方道,“屋内不留人,这终究不是道理,且不说你是否能这么日以继夜地服侍,这说出去也不像。文皇帝晚年头风病成那个样子了,也不见他屋内不要留人服侍。”

徐循更是不知所云,皇后面无表情地道,“大哥道,无需旁人入屋,就三两亲近内侍并你伺候,也便足够了。人多他觉得吵得厉害,头疼。”

说起来,太后要不舒服,也有道理,毕竟旁人轻易无法进去,似乎就给徐循提供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就是徐循自己,也觉得侍疾挺累人的,连饮食都不能放松,更不说看到皇帝病态的那种心理折磨了,但皇帝都这么开口了,她如何能回绝?只好对太后和皇后苦笑以对,太后发泄了几句,也道,“罢了,你且先好生伺候,随时和我这里回报消息,也就是了。”

说罢也不停留,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徐循到现在都不明白她的怒火从何处来,倒是皇后表现还正常点,等太后出了屋子,方才低声道,“你小心服侍大哥吧。”

这才叹了口气,随着太后去了。

徐循呆愣当地,缓了一会儿,才吃了几口早饭,外头又有人来喊,“皇爷问娘娘可好了没有。”

#

皇帝虽病,但头疼缓和以后,精神头尚好,对外间事务的掌控欲也很足。徐循在外有什么对话,或者又是耽搁得久了,回来他都是要问的。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徐循一面要服侍他吃喝拉撒,一面又要和太后、皇后那面的来使打交道,一面还要应付他的问题,实在是心力交瘁,若非多年打磨的好涵养,几次都险些耐心用尽——好在,皇帝一天天的确见好,这一切又都无所谓了。

刚开始发作头风的时候,一天起码也要痛个上百回,压根都无法视事,冉太医进宫以后,随着他的针灸妙技,乃至放血秘技,皇帝的头疼是大幅减少,现在一天也就疼个十多回,疼痛度也大为减轻。起码,这样的病不会耽误他正常视事,至于心痛又早好得多了,如今一天也就疼个一两回而已,只是依然觉得晕眩,时而还有些呕吐,所以也一直都没有下床,更不让别人进来服侍,就是马十,都嫌他服侍得不好,粗手粗脚,不似徐循一般和他有默契。

病人难免都有些怪癖,大家也只能尽量配合,只是这个年注定是过得很冷清了。几乎所有的庆祝活动都是半路中断,本来过了腊月二十四,宫里便会大放花炮,现在也是一片寂然,压根都不闻炮声,就怕是吵到了皇帝。

每日早上,皇后会入宫问安一回,众妃也都跟着过来对空座行礼,而后就看皇帝心情,想见就让她进来,不想见她也只能打道回府。不过多数时候,皇后还是有份进来的,这也是徐循难得休息的时间。至于太后,因皇帝痊愈的势头还算不错,便不曾亲身过来,只每日派人来询问徐循其中的细节。

这一日早上,乔姑姑过来问安时,皇帝正好在睡,她便能屏着呼吸,过来观赏一下他的睡容,不过看了几眼也就要迅速退出,免得惊醒了皇帝,这个罪过可不小。

“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元气也壮健不少。”乔姑姑十分欢喜,“在门外都能听见陛下的呼噜声。老娘娘知道了,必定高兴。”

她又叮嘱徐循,“这除夕该怎么过,记得要问问皇爷了,若是可以,还是让孩子们进来拜个年吧?老娘娘是这个意思。”

徐循道,“好,说来,除夕是哪一日?”

被乔姑姑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也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屈指一算,除夕居然就是这天,却是她忙得太厉害,把日子都给过混了。

既然如此,此事便不能耽搁了,等皇帝醒来,徐循一面上前给他擦脸,一面就问了此事。皇帝犹豫了一下,说道,“孩子们都还好呢吧?”

闻得一个‘好’字,便也足够了,“别让进来了,人多脑仁疼,再说……唉,我也没力气。”

他现在精力有限,只怕是很难做出平时的父亲慈爱之状,来宽慰为他病情忧心的儿女,徐循是服侍他的人,如何能不理解?心中也是一阵难过——若是还有点余力,皇帝也不会不见孩子们的,她道,“好,那就咱们两个安安心心地过年。”

这几日她不在永安宫,皇后便把两个孩子都接去照顾,对此事,徐循还是乐见其成的。皇后虽然和她不睦,但对孩子却一直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刻意苛刻、亏待。徐循派人给两宫都送了信,又带了几句话给点点、壮儿,便回来安生服侍皇帝。

吃过药,又陪着说了几句话,皇帝就睡去了,徐循这才借机做点私事,又怕皇帝醒来看不见人,也不敢去远,忙活了一会儿,便回内殿守着。一直守到深夜,皇帝方才醒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徐循道,“已是亥时了,可要吃点什么?”

服侍着皇帝吃过汤饭,又喝了药,忙活了好一会儿,皇帝这才又躺下了,徐循累得站在当地都叹了口气,这才又要在床边坐下,皇帝看着她,不免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往前一拉,道,“你也上来躺会儿。”

这段时间,徐循都睡在窗边炕上,虽然也不至于不舒服,但和睡惯了的木床比又有不同,她犹豫了一会,“我怕躺上来就睡着了。”

“那就睡着,”皇帝柔和地说,“让马十守夜。”

徐循也就不客气了,让皇帝往里挪了挪,她靠着外侧半躺了一会儿,被皇帝一扯,也就滑到他怀里躺着,主动伸出手来,松松地环着他的脖颈,怕是抱紧了,皇帝又要有些疼痛。

“小循。”皇帝唤了她一声,徐循道,“嗯?”

他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徐循心里一抽,所有睡意,全都不翼而飞,她半支起身子,不快道,“刘太医不是都说了,没有性命之忧的,再说,你现在不是一日日地好起来了?又何必作此不祥之语?”

皇帝被她说得怕了,忙告饶道,“我就是……唉,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叹了口气,又自语道,“就算不是今年,只怕我的时辰也快近了。这一次头疼起来,几次三番,我都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想到这半年间,皇帝几番大病,徐循也自有些心灰,忍了好久的委屈,终究是没忍住,眼泪一眨之间就掉了下来,半是怒气、半是心酸地道,“你怎能说这话!你死了,我怎么办?就算我随你一起,孩子们又怎么办?”

这七八日来,她侍疾实在辛苦,每每想到皇帝将来,都是心如刀割,此时一哭起来,那还了得?皇帝忙哄了几番,方才把她渐渐哄住,眼看徐循住了眼泪,他半开玩笑地道,“你刚才那样说,看来,是情愿随我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