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第335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宫斗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回京已有一年,如今,终于接过了东厂厂公的位置,在过去的一年里,为免节外生枝,除了进仁寿宫给老娘娘请安以外,别的宫室,除非有召,否则柳知恩绝不会主动请进,甚至和清宁宫的内侍,在私下都很少往来。只有太后偶然召他入宫问话,也是逗留不久,便即出来。

至于清安宫,仿佛不知道他回京了似的,从上到下,连个音信都没有,昔日甚为相得的赵伦等辈,也根本没有登门叙旧——这也正中柳知恩的下怀,清安宫没消息,他就更没动作了,过去的一年,虽然身处一个皇城内,但他和清安宫就像是处在两个世界,连宫内的消息都没有主动过问,只是偶然听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皇贵太妃娘娘闲住清安宫内,只是调弄儿女,宫中当然不会有什么奇闻异事,值得东厂关注。过去的一年里,清安宫是风平浪静,寂静到几乎都快从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

如今冯恩已去了内库,自己接过东厂事务也将一月,连乾清宫的山头都已拜过……

看来,也到了给赵伦送信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般来说,大婚后就差不多亲政了

一般来说,没爹的孩子都会早点结婚的

留给栓儿的时间真的不多|公允地说他在本文的设定里也不算是很笨,只是没他爹那么聪明……

254尴尬

即使是赵伦没来送信,徐循也觉得是时候了。之前一年未见柳知恩,的确是为防节外生枝。眼下柳知恩在东厂干得有声有色,和仁寿宫、清宁宫的关系也处得不错。怎么说她也曾是其的老上级,见个面叙叙旧,哪怕是问问西洋的事情呢,旁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毕竟,现在也不是皇帝刚刚即位,各方风波还未平息的时候了。襄王回了长沙,皇帝住进了乾清宫,朝政在三位杨大人的管束下,似乎也没出过什么大岔子。太皇太后和太后分住两宫,相安无事,对于外廷的政事都未过问什么,如此风平浪静的局面下,她一个太妃召见东厂厂督叙叙旧,问问当年的事情,也不会触动谁的神经。

话虽如此,但要见柳知恩,还是得先取得太皇太后的许可。毕竟柳知恩这样的事务性领导,如同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般,不是一般的妃嫔能够随便接触的,其也不会没事就一头往后宫里扎。可以预见的是,即使太皇太后没当回事,日后她和柳知恩见面的机会也是极为有限,虽说共处一城之内,但彼此间的接触,却是越少越好。

从古到今,太后、太妃的生活,其实也都是大同小异,并不会随着朝代的交替而有太多改变。一方面其是先帝留下的长辈,自然要好生侍奉,若是前朝,还有一些低位的妃嫔,日子可能过得比较凄惨,宫里懒得养,便送到庙里去清修,至于高位妃嫔,起码都有个地方住,至于如徐循等有名有号的高位妃子,按太祖、太宗的惯例,已算是皇帝的庶母。不管帝位传承时她是否险些殉葬,度过了这个风波以后,自然就要被当作是庶母般尊敬起来,各色供给,也不会少了去了。

另一方面,夫主已去,从此是寡妇身份了,自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本人更要谨言慎行,不能没事老往外跑,又或者是老作兴些新鲜事儿。即使是太后、太妃,也没有例外的道理。徐循还是皇贵妃的时候,想去西苑跑马,说声就去了。如今这都一年了,她虽然就住在西苑附近,但愣是没有去过西苑一次,而是安稳在清安宫里住着,大把闲暇时光无处打发,不是去两宫请安闲话,就是和仙师往来。教导子女功课为人,已经是她的主业,除了孩子们上学的时间,徐循现在都尽量和他们呆在一起,把握住孩子们出嫁、就藩前最后的这几年相处时光。

除此以外,什么看戏呀、打马啊、看球啊,这些娱乐活动,和太后太妃等缘分较浅,起码这三年是不可能出现的,再过上几年,等皇帝大了,选秀成婚以后,宫里有什么节庆,尊奉她们过去参与,那是有的,在没晚辈的情况下自己大肆取乐,传出去都不像话。——也所以,这太后、太妃不论从前气性多大,荣养以后,在没媳妇的情况下,多数也就比较安生。毕竟就是要斗,也得有对象才行,连斗的对象都没有,难道众人间还为了谁得的份例花色好些而勾心斗角?天知道就是打扮得再美再好,又有谁看?

自来宫怨诗词,描述的多都是君王有别幸,独守空闺的美人心态。不过在徐循看来,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漫漫的将来,现在三人都有女儿傍身,还好些。等到若干年后女儿都出嫁了,壮儿也就藩了,宫里就皇帝一个子嗣,而且可预料的,随着他年岁长大,开始亲政,对父母一辈的关注也会越来越少。就这么几人住在西宫,天天大眼瞪小眼,关在屋里没有一件事去做,甚至连勾心斗角都没动力,从这里到七十岁,还有漫漫三十多年,如果没个爱好,这种完全是一片死水,连绝望都不曾有的沉寂生活,相信是很难捱的。——也难怪昔年的太皇太后会如此热衷于介入宫务,徐循也是到了这份上,才明白原来从前很羡慕的太妃、太后的生活,也不是那么有趣的。太后还好些,不论是和媳妇斗还是揉搓媳妇,好歹都是名正言顺,身为太妃,只管荣养也就是了,即使是想在宫里兴风作浪,也没人配合。无聊无处排遣,若没有爱好的话,很容易就憋出病来,比如文庙贵妃、敬太妃、贤太妃等,都没活过五十岁,算来,太妃的日子都没过满十年,人就熬不住了,本来健康的身体,也给闲出病来了。

她自己还算好些,并不是那种一腔热血全都倾注在子女、争宠身上的人,现在宠无可争,便专心子女,相信日后壮儿就藩,点点出嫁以后,也能找到点爱好——徐循现在就刻意在培养自己对琴棋书画的热情。

以前虽然也受过培训,不过当时心不静,琴棋书画也好,春技也罢,其实都是用来接近皇帝谋求宠爱的晋身阶,徐循反正从不知道她的同僚里有人学这些是单纯出于爱好的——真正是寄情于雅玩的估计只有养花的曹宝林。后来开始管宫、管孩子、管服侍皇帝了,更没心思琢磨这个。现在心静了,接触起这些学问,倒觉得妙趣无穷,徐循爱画,从前不知如何去练习,只学了皮毛,厚着脸皮说能画两笔而已。如今她正和韩桂兰学着打基础,画花鸟,等日后有小成了,还打算请女学内的先生过来继续往深了教。听说内书堂里有两个小宦官,曾在先帝供奉的名画家身边学过,徐循也打算让他们过来指导一下,自己就做个再传弟子。

弹琴得留指甲,被她放弃了,其余下棋、练字,韩桂兰也都是很好的伴儿,她虽然是朝鲜人,但出身朝鲜大族,也算是名儒世家,衣食住行上可能比不过国朝富户,但论文化教育,底子却是要比徐循等寒门小户女厚实得多。板起脸来可以教壮儿为人处事的品德,放下架子,又是从抽陀螺到行射覆酒令都能玩转的行家。徐循原本压根不知道围棋的许多讲究,得她指点,才明白许多定式的妙处所在。

“哎呀,这一飞飞错了。”才落了子,徐循就又算出了不对,方才就看到右下角一块棋子要她联络解围来着,可这一子落下去,才发觉自己堵死了一个气眼,倒搞得自己在中盘腹地的根据地少了好几口气。

心虚地看了韩桂兰好几眼,她嗫嚅了一下,方才央求道,“这——能悔一步吗?保证这一盘就悔一步。”

韩桂兰和她相处有近十年时间,哪能不知道徐循的性子?她泰然道,“娘娘,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回大丈夫。”

“我本来亦不是大丈夫。”徐循赖棋经验丰富,迅速便堵了一句,“——这一局我大有希望能赢的!”

她和别人下棋,是不用人让的,周围人里钱嬷嬷水平最次,每每被她蹂躏,徐循也不爱和她下。韩桂兰的水平又极高——起码是对她来说,每每轻松虐她,徐循老被她下气馁了,这会儿好容易有机会赢一局,却又自己毁了胜机,怎能不着急?见韩桂兰不为所动,又落了下一子,她心疼得直吸冷气,“真不让啊?”

“娘娘牙疼了就让。”韩桂兰说了一句,周围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花儿的声音最响亮——也许是压根没想起来这茬,她这样没名分的大宫女们,倒是最终逃脱了殉葬,花儿自感死里逃生,性情倒是越发开朗了。“娘娘,快犯个牙疼就能悔棋了。”

“去去去。”徐循很无语,把一屋子看热闹的驱赶开去了,正要再耍个赖,看看时漏,孩子们快下学回来了,只好沮丧地叹了口气,放弃坚持,“就这么下吧。”

虽然她本人也做不到落子无悔,不过在孩子跟前,总是要表现出这样的精神以为表率。不然,一会孩子回来,看到她赢了,问起来居然是因为悔棋,她这个当娘的也没面子。是以只好放弃耍赖,顺畅地被韩桂兰杀了个中盘告负,徐循一推棋盘,“不下了!”

“这回起码能戒个十天。”赵嬷嬷也笑着打趣徐循。一屋子人听了,又笑起来——对她们这些宫人来说,那服侍太妃,当然远比服侍贵妃等要幸福。活还是一样做,但主子却少了失宠被冷落、被殉葬等危机,年纪大了,也不大会轻易汰换身边人,她们等于是和徐循一起养老,且又无徐循守寡受到的束缚,过得比徐循还自在得多。

在所有人的笑声里,前往仁寿宫请安问讯的孙嬷嬷回来了,“回您的话,老娘娘听了以后,没旁说的,请娘娘自行安排。”

徐循没有亲身去问太皇太后,一来太慎重其事,二来也有点逼问的意思,若是太皇太后有别的顾虑,只怕还不好当着她的面回绝。不过按常理来说,太皇太后也没什么好不答应的,柳知恩去南京的时候,她还在南内没出来,有点陈年疑问要问昔年的心腹,十分正常。徐循听了,亦不诧异,只是点头道,“就让赵伦传话吧,看柳公公何时方便,过来就是了,如今是他事忙,咱们这儿无事,该由咱们来配合他了。”

身为厂公,柳知恩在宫里宫外,甚至是她这个太妃口中,都当得了一声老公公——这老公公如同官场上的老大人一般,也就只有站在顶端的寥寥数人,配得上这样的称号。孙嬷嬷等昔日与柳知恩亲厚者,更是为他的提拔高兴,听徐循口里换了称呼,均笑道,“可不是呢?如今虽说是厂卫厂卫,可几乎是有厂无卫,可不是忙坏了柳公公?”

徐循一直以来都靠底下人获取外头的消息,闻言神色一动,“还有这个说法?”

孙嬷嬷便说了政坛的八卦给她听,“还不是因为锦衣卫指挥使进宫终究不便……”

太皇太后并未正式秉政,就徐循所知,这一年间,朝政运转安然,三杨也很少有事情报到她跟前供太皇太后裁决。当然,凡宫中有问,内阁也是谦恭解释,不过因为种种前情,太皇太后并未在政事上发声过多,只是一心关注着皇帝的学习。听了孙嬷嬷的说话,她才知道原来太后对东厂倒也并未放松,尤其因为东厂有不少宦官供职,进宫动静也小,去年到如今,东厂都频繁有人进宫请安,将外界的大小事务报给仁寿宫知道。

“……冯公公也不便与老娘娘相见,进宫回报的人,便一直都是柳公公。”孙嬷嬷解释完了,也是咂着嘴,有些艳羡。“这人才就是人才,柳公公出海能做出一番事业,在东厂也是干得有声有色。这番接任,东厂上下无不服膺,倒是无人诟病他的来历。”

徐循这大半年来,几乎从未打听过清安宫外的事,也还是第一次知道柳知恩居然混得这么开,她心中亦是为他高兴,“那就好,如此说来,当初去南京,真是去对了。若一直呆在永安宫里,岂不是浪费了他的能力?”

正说话间,两个孩子前后脚回来了,都过来给徐循请安问好,又把先生批改过的功课,拿出来给徐循看。点点有些忐忑,壮儿却还是一脸沉静,似乎丝毫都不在乎自己得了什么评语。

——说来,这还是从壮儿身上作兴出来的规矩。因他的老师都是男性,徐循和他们来回传话,有所不便。可先生上课,也没有让内侍、宫女随侍在侧的道理。是以她便让韩女史定期检查壮儿的功课,并且随时考校补课,免得先生们因壮儿是次子,教得漫不经心的,把孩子都给耽搁了。至于点点,本来徐循在永安宫时,随时可以和六尚乃至女学中的先生见面,如今六尚随着太皇太后,改到东宫办公,两边往来不便,也就沿用了壮儿的例子,只是改由徐循自己来检查,以便掌握得更全面而已。

点点今日有些忐忑,也在徐循料中,她的文化课一直都是很不错的,功课亦找不到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如今开蒙已经结束,《孝经》、《千字文》《朱子家训》等,都已学完了。便开始读《四书》、《五经》,真正地进入正经的文化教育之中,不过,这些经典并不强求背诵,能熟读并理解也就够了,另外还有一些《声韵启蒙》之类的杂学,乃至琴棋书画,都是各有入门教育,点点的表现都还算不错——只是女红课表现奇差无比,并且毫无耐性,已经学了七个多月了,可连一朵最简单的花,还绣得歪歪扭扭的。

她是公主,说起来不会绣花又算多大的事情?可国朝对公主的教育,一直都是很严格的,阿黄、圆圆的女红都还能过得去,徐循虽然在这点上颇有些不以为然,竟是对女儿的要求没那么严格了,但也不好和先生们对着干,即使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免有回避不过去,有要训斥点点的时候。

今日下午,便又是女红课程了,徐循拿过点点的功课看了,见她还是勉强刺了一朵花的,虽然针脚远说不上平整,但好歹也有点样子,便缓和了脸色,问道,“顾先生说什么了没有?”

顾先生是点点的刺绣先生——点点声若蚊蚋,“先生说……先生说我定没有好好练习。”

她平时也不是成天闲着,每日上下午上课,虽然功课不重,晚上回来吃过饭做做就能睡了,但要大量练习女红,也非得挤压睡眠时间不可。徐循皱了皱眉,“练习时间,也不在长短,只在有没有用心,日后绣花时候,多想着下针,多点耐性,能把针脚做细密,不至于连朵花也不会刺那就行了,也没人要你和绣娘一般,靠绣花挣饭吃。”

看似责备,但点点如何听不出真意?当下已是喜笑颜开——徐循见了,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语气太宽松了点,不免纵了孩子,遂又严肃教育,“我们在南京的时候,许多大户人家的姑娘,嫁妆一针一线,全是自己绣的。打从十三四岁开始,便入了绣阁,门一锁,台阶一撤,一步也出不得屋子,就是关在房中绣嫁妆,一直绣到出嫁为止。别人一样也是锦衣玉食的姑娘家,都能绣出自己的全套嫁妆,你凭什么就不行呢?”

其实徐循此言,也就是道听途说,她出身小户人家,街坊邻居多得是抛头露面,上街也不带帏帽的大姑娘,哪里知道真正的大户人家行事?不过这话拿来骗皇宫乡巴佬点点就刚刚好,她听得眼睛频眨,很有些严肃,似乎是很怕徐循也将她关进绣阁里,专心刺绣之余,顺带养养那怎么都白不起来的黑肉底。

教育过女儿,徐循又拿了壮儿的功课来看,见上头红笔满满,全是圈点,亦是暗暗点头。——虽然壮儿的学业实在算不上难,但每回功课都能得到赞许,却也可见他平日里着实用功勤谨。

皇帝的学习,是现在两宫最关心的问题,徐循没事去两宫请安时,也常见太后为此犯愁,不过她却不以为皇帝的天资比不上弟弟——皇帝的课程,徐循也是有些了解的,比较起来,壮儿三天所学,也许还赶不上他一天学习的内容,甚至于先生评分的标准,也是截然不同。

身为藩王,国家大事,是用不着了解的。皇帝有一门课,专门就是学习国朝的山川地理,有先生为他讲解天下舆情,相形之下,壮儿连天下舆情图都接触不到,甚至身为藩王,收藏此物比一般的富户更犯忌讳。这门课他自然是免了,当然也就不必硬记那许多弯弯绕绕的道路图。搬到仁寿宫后,太皇太后在自己的书房里也挂了一副山川地理图,徐循曾有缘看过两眼,听说皇帝有时要从一片没有标注的山峦道路上,分辨出此是边境何地,她心中便对皇帝有十二万分的同情,换做是她,也决计是认不出来的。

几乎所有和国计民生的课程,都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言的死记硬背,而且不掌握还不行,这还不算那些文化课了,贪多嚼不烂,皇帝的课程,能不成问题吗?至于壮儿,这些课程,不必学了。四书五经,也开始接触,不过对他的要求,和对点点是一样的,能熟读并且理解就够了,连背诵都不要求,更别提从那些拗口的字句中,发祥出种种治国的道理……壮儿要连这样的课程都跟不上,那可就真称得上是愚笨了。

他所受教育中最慎重的部分,大约就是品德教育了,民间有句话,‘藩祸猛于虎’,很多藩王府内,长史说话压根是不管用的,藩王本人便是愚笨蛮横,丝毫不讲道理之辈,什么荒唐事都做,自然对儿子们也基本是丝毫不教育,养育出的藩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又也是一样的凶蛮——为了使地方百姓,免受这样的藩王荼毒,宫里的先生们就可了劲儿地给壮儿灌输许多为人做事的道理,什么厚道积德因果报应、积善人家自有余庆之类的道理,是不厌其烦、一说再说,壮儿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一度还有些厌烦上学,每天回来做一会功课,便要去西苑玩,太皇太后、太后知道了,也不当回事。

徐循是不可能教壮儿这些治国方面的功课,不过她觉得小孩子还是忙点好,老是游手好闲的,难免养野了性子,便让韩女史给他教学加课,韩女史深悉徐循用心,外头的先生对壮儿有多宽松,她便有多严厉,总之是要打灭了壮儿的娇骄之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