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第345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宫斗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这话一出,太后喉头冒出一声响,她顿时松弛了下来,眼中神色变换,多少有些感激地望了望徐循,那边已经是有人端了药来,周太医一叠声指示,“对对,从嘴角喂进去……”

徐循退了几步,扫了周太医一眼,心中也是暗暗自愧:事发突然,真是乱了,倒没周太医这个利益相关的人想得明白。此事,当然不能往外流传出丁点!否则,谁知又会激起怎样的动荡?

就不说天家秘闻了,只说最简单的事实吧,太后令人去打杀王振,栓儿和她争吵了几句,把母亲给气中风了……这可是忤逆不孝,十不赦里的罪!

国朝以孝治天下,一个不孝的天子,怎么能令众人心服?就算是面和心不合,就算日后栓儿掌权了,把太后搞下来——那也是打着孝敬亲生母亲的旗号,而且必定也不能委屈了太后这个尽心尽力抚养他长大的养母,否则,都难免被人议论,毕竟罗嫔也不是太后害死,在栓儿身边好端端活了那些年呢,就是援引了真宗、仁宗的例子,仁宗不也没拿章献明肃皇后怎么样吗?其实,所谓废位一说,也是有些荒唐了,顶多就是追封罗妃,再给仙师一些荣誉,最多最多,废了太后的位置,重新扶仙师上位,那也要给孙氏拔群的、仅次于正宫的待遇,不然,文臣们也是要进谏说话的。——这一切的前提,还要建立在栓儿揭父亲老底,把此事闹大的基础上,从为尊者讳的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不孝。

然而,上述所有的假设,给栓儿的名声带来的阴影,绝对都比不上今日此事,只要这件事传扬出去,不管是连带着内情也好,还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信息也好……只要传扬出去一星半点,栓儿的名声那就全完了!只怕……只怕弄不好,都要行废立之事!他在课程上的表现本来就不够好,能力不足,德行不足,想要废了他,也不是没有借口……

当然,想要维护他,却也不是没有借口,一旦朝廷分为两派互相攻讦,那可就全乱了。徐循都不知该如何去想象之后的事,她可以肯定的,便是在太皇太后老弱,太后无法视事的情况下,局势肯定会比几年前更加动荡,而且,这一次和上一次相比,连大义落在哪边,都有争议,只怕是内阁三臣的意见,都不能统一。

必须要尽一切力量回避这样的混乱!

想到这一年来的边疆战报、东厂情报,徐循牙一咬,也不去想多余的因素,径自下了决心:三年以前,章皇帝已经动念要整顿武备,就是因为这十余年来,边疆武禁松弛,鞑靼虽没落了,可又兴起了瓦剌。可章皇帝还未处置完全,便撒手人世,这整顿武备的事再无人提起,如今的边疆,已经不是文皇帝年间的边疆了。外头还有人虎视眈眈呢,自己家里,稳定压倒一切,绝不能乱起来。

一旦确立了这一点,她又安定一些了——太后既然也是这个看法,相信也能谅解她的举动。

“去。”她沉着脸吩咐宫女——这会儿也记不得名字了,“去把柳知恩、范弘招来。”

想到冯恩在宫外的十二库,她犹豫了一下,便没提他的名字,心中亦是有些遗憾——诸事底定以后,马十求了自己,出京去做镇守太监了,现在江南鱼米之乡享福呢,他要是在京里,自己还多一个人品绝对可靠的内侍听用。

“去把清宁宫各处锁上,周嬷嬷你带了人锁,一把钥匙也别留在外头,从现在起,只许从西门出入,每个入宫的人都要登记姓名,盖上手印。”她一面想一面吩咐着,“你就去门房坐着,来的人都记下,绝对不容有失!”

刚才徐循的表态,周嬷嬷也是听到的,深知徐循此举用意,忙点头应了,匆匆奔去做事,徐循也懒得搭理旁人,反正现在屋内的人,一个也别想走脱。

她走到窗边,闭着眼整理了一番思绪,依然是心乱如麻,等她再睁开眼时,柳知恩也已经到了。

此时也容不得隐藏,徐循拉着柳知恩往静室一钻,三言两语交代了前因后果,便吩咐柳知恩,“你去带几个人,把王振和栓儿分开,栓儿带过来,王振……先别为难他,看管着便是了。”

此事她也只能放心柳知恩来办了,柳知恩亦无为难之色,慨然应了下来,便要退出去做事。

——可徐循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一动,本来打算好的事情,在心中又多了几番翻腾:虽然自己盘算得挺好,柳知恩此次把事情做完以后,虽然立有功勋,但也和冯恩一样,不适合再在东厂服侍,多数是升为高位,打发去南京养老,如此一来,各方面都十分合适……

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东厂重地,又怎能离得了这么一个忠心耿耿,人品过硬的大貂珰坐镇?自己一心把他打发去外地,是否考虑得还不够周全……

心念电转间,她出言叫住了他。“罢了,你分量不够,怕请不来——还是你留守此地,我亲自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也算是对得起栓儿了……

263意志

少年入宫至今这二十多年里,徐循实在是经历过太多事了,也许是年纪到了,人本身就会比较薄情,又也许是这些风风雨雨,已经令她疲惫不堪,再无法生产更多的情绪。尽管这数日内又是风云变幻,本已复杂的人际关系,更多了一层纠缠,但坐在轿中往乾清宫去时,想到太后,徐循心里居然没有一点感慨。

曾经她自然是看不惯她的,只是作为太后生活最密切的旁观者,望着她一次次地挣扎,一次次地翻盘,她心中亦难免有些感触。若说太后身上有哪一点是她自叹不如的,便是这份韧劲儿,她实在比不上——她的运气,实在比徐循要坏得多了,可她却从来也没有认过一次输。只怕是直到这一次之前,太后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灰意冷。

当年章皇帝刚去世,太皇太后欲立襄王,情况的确也很绝望,但那是天意,人力如之奈何?章皇帝若晚几年去世,便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太后是以为自己走到绝路,但她仍是不甘的,在她心里,是天意不叫她赢。

可如今,栓儿把什么话都说了,母子之间,这张面皮也算是撕破,从这孩子的那几句话来看,只怕这样的想法,远非一时冲动……太后为了占有他所花费的代价,为了培养他所付出的心血,为了将来做的种种布局,几乎都随着栓儿的一番话烟消云散。的确,她不至于死,不过在她心里,只怕那样凄凉落魄地在清宁宫里活着,倒还不如去死了。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到了这一步,她想的终究还是维护栓儿的正统地位,废立的事情,只怕从未被列入考虑……从这一点来说,她对栓儿,终是胜过对圆圆许多,一个虽然亲生,但自小抱到公主所,一个在眼前长了十岁,当做亲生的来疼,也许在她心里,两人也分不出个高下彼此,但表现出来的厚薄,却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为了栓儿,她连章皇帝都没保住,和太皇太后彻底决裂,受了十年的揉搓,甚而还对仙师低头服软……这些事,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太后该如何找到活下去的力量?徐循实是不知道,她想着这些事时,连一点感慨都没有,就好像塞了耳朵看戏,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可没有一点声音是到心里的。

该如何把栓儿劝到清宁宫,之后局面又会如何发展?她依然不知道,现在应该是那种随机应变,用自己非凡的魄力稳住局势,左右斡旋,做一出精彩的表演,带领整个天家度过危机的时刻。就像是一个在台下徘徊了很久的倡优,总算轮到她登台开唱了,怎都该有些兴奋、紧张吧?

可徐循真的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从走出清宁宫,离开了那个充斥着慌乱、担忧等负面情绪的宫殿开始,她就一点点从指尖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仿佛连心跳都要比平常更慢。——这好似一种逆反,明知栓儿、太后甚至是太皇太后,都正处于,将处于如何激动的状态中,有多少心里话要倾诉,多少情绪要发泄……可正因为他们是如此动情,她反而打不起精神来激动。戏看过太多,演得太多,现在也有点‘过尽千帆皆不是’,很难再找回年轻时的激情了。

她就这样很冷静地走进了乾清宫里——到底是清宁宫控制力还在,消息瞒得也好,那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乾清宫里却根本一点也不知道,前来迎接徐循的乳母,还沉浸在大吵后那紧绷而忧虑的气氛里,一点大祸临头的慌乱都没有。

“太妃娘娘。”她行了礼,便压低了声音,“哥儿还在屋里呢,只太后娘娘却回去有一阵子了,您怕是来迟一步,还不知道——”

罗妃去后,栓儿身边特别顶用的,也的确就只剩下王振了,不是说这么说话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不过却也不大合适。经过正规培训的宫女,没有人会妄自猜度主子的来意,民间采选入宫专司哺乳的乳母,在这样的小细节上到底是粗糙了些,擅自便认定了徐循是太后请来的救兵,只是到得迟了,错过了好戏。

“王振呢?”徐循打断了她絮絮叨叨的述说。

“在……在屋内陪着哥儿。”乳母打了个磕巴,“哥儿不叫他从屋里出来。”

因为王振,闹得两母子吵成这样,这内侍但凡还是知道点道理,就不自尽谢罪,也该亲自往乾清宫中领死。就且不说什么天家恩义之类的屁话了,哪怕王振完全无辜呢,摊上这事,他也没个活理了,姿态放软些还能保全家人。——他和旁人又不同,也是有家有口的,净身入宫之前还有儿女呢。柳知恩都给查了个底掉,现在就在北京城里住着。他自己不死,等到上头人来收拾他的时候,那就指不定是怎么样了。

……可王振就是不出来,而且还和小皇帝呆在一块儿……

徐循不搭理乳母了,她往章皇帝时常起居的东面走,“是这儿?”

“哥儿都住西屋。”乳母自然也不敢拦她,慌不迭还在前引路,“就这儿进去,西六间里……”

乾清宫西屋是口袋式的套房,从外间进去还要再开两个门,有的门里还有插销可以锁死,这都是出于安全考虑——包括宫里多得没必要的卧室都是如此。徐循以前就来过西三间一次,对地理也不熟,进了两间,找不到第三间的门了就,寻了半晌才发觉,得从博古架后头绕过去,还有一扇小门。

她推了一下,推不动,便敲了敲,问道,“是皇帝在里头么?”

虽然现在情况特殊,但闹到要让人来砸门,那也太不像话了,徐循一时没听见回音,还在盘算着该怎么办呢,里头已有了低低的说话声。

“……可是徐娘娘?”

“是我。”

又过得一会,门便被拉了开来。栓儿苍白的小脸,出现在了门后——居然是他亲自来给开的门。

徐循望了他一会,也不进门,等栓儿往后退了一步,方才进了里屋。

这是间不大的屋子,作为卧房来说,和章皇帝惯常起居的东三间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不过,从陈设来看,此处却是栓儿时常起居之地。他刚才明显就坐在桌边——那处有一大团撕碎了的纸张,而且座位旁边还跪伏着一个中年宦官,不是王振又是谁?

也许是对徐循的意图有所猜疑,她的视线刚落到王振身上,栓儿便疾步走到两人之间,拦住了徐循的眼神。——不过,出乎她的意料,他并不愤怒,甚而也说不上激动,反而还有些隐约的不安,小脸绷得虽然紧,但手却有微微的颤抖。

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王振伏在当地也不做声,徐循越过栓儿的肩头,只能隐约看见他的头顶,她不禁隐隐不悦:连她进了屋都不表态,虽说姿态卑微,但王振也有些过分跋扈了。

仿佛是看出了徐循心中所想,栓儿忽然道,“是我不许他开口的……也是我不许伴伴出去请罪的,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做主。”

最后一句话,他咬得很重,徐循不可能连个十岁小孩的意图都听不出来:栓儿这是要把之前出言不慎的罪过完全揽到自己头上了。

她没有搭理这个话茬,而是在桌边坐了下来,栓儿犹豫了一下,也坐到了她对面,他的胸膛起伏得颇为快速,可下巴却抬得高高的,腮帮子上突出了两条筋来,似乎已拿定主意把牙关咬紧——徐循不说话,他也绝不主动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