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第383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宫斗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总是这么宝里宝气的。’有人朗笑着说,‘以后就叫你宝宝好不好?’

‘徐循,你——你——你是要气死我?’

‘你虽然很讨厌我,但我却还是想要和你做朋友,我非和你做朋友不可。’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这话不是你和我说的?’

徐循就在这些声音陪伴中挣扎,她很热,一直都很渴,同时却又很冷,无数个幻梦纠缠着她,她梦见在南京太孙宫里,张贵妃赏给她一碗杏仁露,‘烫呢,慢慢喝。’

可她不敢多喝,她心虚,她弄丢了娘娘赏给的蓝宝凤钗,这是极贵重的宝物,比太孙送她的钗环都珍贵得多。娘带着她走百病,她们从御花园一直走到南内,一路千重门都开了,灯笼一路铺了过去,一条路就像是天上的银河。

午门下的鳌山灯也是极漂亮的,那一张张脸都在对她笑,这些开心的梦,伴着她在无穷无尽的苦海上漂浮,她不愿想起那些,那些满带了怨气的脸,那些骇人的,不知来处的哭喊。她是如此迫切地揪着那些笑脸不放,她想要沉浸在这美景中永不出来。

可她没法逃,她听得见那些低泣,那些幽怨的倾诉与□□,听得见断气前从喉咙里冒出来,长长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嗝声,她在梦中听了反反复复许许多多次,她不想殉葬,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想要逃出去,谁来救她走,天啊,谁能来救她?

‘这条路,只能娘娘自己来走。’有人说,‘您是怎么样的人,只有您自己决定。’

可她不想决定,她是如此脆弱而惊慌,她只想要——只想要有个人来保护,让她暂时免于这样痛楚的折磨。

‘娘。’有人在喊,她分不清是男是女,‘娘!娘!娘!’

“娘!”

徐循一下惊醒过来——一切重量忽然都回来了。

衣服的重量、棉被的重量,甚至是眼皮的重量,她甚至连睁眼都要耗费千钧之力,只能听着善化带了哭音的呼唤,“娘!”

她就要死了。

她想,内心忽然一片空灵,她隐约意识到这就是她的时刻,虽然突兀,可却也没有什么死亡是不突兀的,一场风寒带走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别哭。”她竭尽全力地说,“水——”

很快就有人来喂了水,仿佛是汪氏的声音在床边一闪而过,没有多久,皇帝也来到榻前,他握着她的手,徐循隐约看到他面上的眼泪。

‘家国千秋,’她想说,可出口的只是不成调的呓语,徐循使尽全力,轻轻地捏了捏皇帝的手,又看向了女儿。

“好……”她没有力气,只能挣扎着吩咐,“好……好的……”

你们都要好好的。

仿佛一道雷声闪过,她坠入了黑暗之中,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徐循无悲无喜、不惊不惧,往事历历从眼前流过,她犯过的错,爱过的人,流过的泪,绽放的笑容,这些事原来她从未忘记,只是在心底深埋。

又是一阵杂音,她忽然回到现实,徐循毫不费力地睁开了眼,以无比清晰的视觉面对一屋子的人。

前尘往事,尽在心头,她的思维无比清晰,心灵无比空灵,只有一个问题还萦绕心头,即使在这样的心境中,她也无法得到答案。

当年除去息宗,究竟是对是错,在她绝了息宗世系再登皇位的可能以后,天下,又将如何呢?

也许秀王本能成为一代明君,也许如今的太子比息宗更为荒诞,未来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关于皇位的每一个选择,都在豪赌。徐循永远也无法肯定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赢还是输,这份迷惘,伴随她走过了三十年,时至今日,终于已无法再困扰她。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她念着。

对满室或真或假的悲痛,徐循忽然很想笑,她也就露出了微笑。

“以后,又会如何呢?”

她就要死了。死了以后,天下会如何,她的选择,没有对错,全凭运气,那么她的运气,又会是如何?

死了以后,她会如何?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会有轮回吗?会有地狱吗,会有净土吗?她将见到生前的故人,还是永眠于一片黑暗之中?

不论如何,她终将要离开这宫廷了,死终将是新的开始。生前,她算是活明白了,算是对得起自己,死后不论有何境遇,徐循想,我总是会继续这么走下去。

她终于能出去了。

就像是谁攥住了她的心脏狠狠地甩动,她忽然间无法喘气,眨眼间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心跳声向她冲来,一阵接一阵的狂呼。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屋子的惊呼,再也无法传递到她耳内,徐循觉得自己升上了高空。

她还在不断上升,宫城已成脚下的一个小点,京城亦只是黑暗中灯火连绵的一块大方田,她向着明月而去,暖和的夜风吹着她的衣袂,她听见自己的笑声,清脆玲珑,像是一串铃铛在桂树下摇曳。

“小循,这里走。”是爹的声音在叫,他从巷口走出来接她,“要认得路呀,在这里往右一拐,便是家啦。”

“哎!”她轻快地说,仰着头甩着辫子,一蹦一跳,跑向了爹的方向。

一道白光如电乍现,伴随最后一声宏大的闷吟,徐循的世界,永远安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会有一到两章的后话

不知道是今晚还是明天。

公布下徐循死因啊,病毒性心肌炎……过生日的时候已经是潜伏期快结束了。这个死法其实还算好,比较突然,不会特痛苦拖很久什么的

孝庄章皇后

301余韵

善化大长公主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又对着牌位施了一礼,这才直起身来,对桌上香火道,“娘,我们走了。”

张驸马在旁道,“来,囡囡,给太姥姥行礼了。”

三四岁的小姑娘,才刚学一点儿礼仪,栽下去就起不来,大长公主和驸马相对一笑,亲自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跨出祾恩殿以后才交到养娘手上,大长公主自己和驸马一道,在专供谒陵人歇息的厢房内坐了下来,先洗过手拍过灰,再用些景陵附近出产的新鲜瓜果。大长公主又将守陵内侍唤来,问了今年陵墓修葺的情况。

这老内侍精神抖擞,闻言仔细说了今年下的几场雨,封土一侧垮塌的情况,以及后续的修葺细节,完了又笑道。“好叫殿下知道,今年年初皇后娘娘冥诞时,您来过以后,不过数日,昔年宫中的头面人物多有相约来拜的,陆续竟有三四拨、十余名,还有永宁侯爷府上也有人来参拜过娘娘。”

大长公主听说,不禁露出笑容,转头对丈夫道,“想来必定是花儿、蓝儿她们,还有韩女史。”

“都有,都有,”那老内侍笑着说,“还有孝恭娘娘宫中的六福,从前娘娘身边的赵伦哥哥都来了,又有些六尚中的女史,便不是奴婢能识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