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32章

作者:紫玉轻霜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目光所及,竟恰是他亦好似无意侧过脸,向这边望来。

  一阵风起,满树黄叶簌簌而动,随风旋舞飘落,最终轻委于水磨青石砖路。她趁着这瞬间,轻启朱唇向他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但他眼角余光已望向金黄色的银杏落叶,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注意。

  “哟,起风了,今晚可别变天。”侯氏揉揉手,将相思拉向前方。

  *

  江怀越跟在善莲的身后又回到了正殿,小尼姑早就找寻了出来,远远望到了就急忙往回:“师傅师傅,那位施主回来了!”

  “不懂规矩,怎能这样大呼小喊!”继贞师太低声斥责,在大殿门口宣念佛号,向江怀越行礼,“这位施主好面生,是初次前来?”

  “确实如此。”江怀越朝她作揖,又指了指躲到一边的小尼姑,“刚才小可听这位小师傅讲了许多掌故,家母又恰好喜欢佛法,便起了想要为贵庵重修大佛金身的心念,还望师太成全。”

  继贞看他言谈斯文,器宇不凡,应该是出身贵胄门第,又与江怀越谈论了一些关于佛法的问题,见他都能侃侃而谈,不由将原先的疑惑减轻了许多。善莲自从入了大殿后始终站在继贞身侧,过了一会儿,只朝江怀越行了礼,便返身出去。

  继贞倒是并无异样,江怀越朝善莲的背影望了一眼,慢慢道:“这位小师傅是口不能言么?”

  “正是。因此贫尼才将她一直带在身边。”继贞一边说着,一边叫小尼姑去取香客捐助的记录簿册。江怀越有意无意地道:“之前我走错了方向,误入内院时正好遇到了刚才那位善莲师傅。对了师太,您这边可容外人留住?”

  继贞略一怔:“施主怎么问起此事?”

  “看到内院晾晒着妇人的衣裙。”他笑了笑,“回来的时候也遇到两位女子,因此好奇问问。”

  “那是之前来上香的……”小尼姑才说了一半,被继贞眼风一扫,不敢再说下去了。江怀越忙解释:“在下并无其他意思,其实是因为母亲在家中常念叨说,想要找一处幽静的庵堂住上一段时间,京城内虽有,但人来人往太过喧闹,刚才途经此处,倒是觉得安宁古朴,适合母亲到此修身养性。”

  继贞这才缓和了一点神色,但仍是含糊带过,只说那两名香客是常来此处的,才容许她们暂时留住学习佛法。江怀越见状,又与她交谈片刻,其后留下银票,谦恭辞别。

  *

  相思与侯氏回到了内院,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望见善莲轻轻推门进来,便起身行礼。善莲摆了摆手,指着这房间的床褥,侯氏道:“善莲的意思是让你今天晚上就睡在这。”

  相思之前就听继贞说,要她今晚留宿在净心庵,因此也没大在意,只是如今随着善莲所指望去,见床铺整齐,原先应该是有人居住的模样,不由问道:“这间房,原先是谁住的?”

  侯氏朝善莲瞥了瞥,善莲无声一笑。

  “是善莲师傅?”相思又问,“那我住了,岂不是善莲师傅要搬走别处?”

  善莲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笑意,这时房门一开,继贞也走了进来,神色平静地道:“今夜善莲与你同住,她会为你祈求佛祖保佑,早生贵子。”

  *

  酉时刚过,天色就渐渐暗沉了下来。本就幽静的净心庵内空寂无声,就连风过树梢都清晰可闻。相思用完了晚饭,见侯氏往外走,因问道:“大婶要去哪里?”

  “我还得回去伺候公婆呢,你留在这儿,反正有师傅们陪着。”侯氏笑嘻嘻地撩起帘子,转身就出了房间。相思不由站起,善莲正端着茶盘从外面进来,见她那神色不安的样子,便走到桌前,慢悠悠倒了一杯茶水,递到相思面前。相思略显尴尬,只得接过茶杯:“善莲师傅,要不我晚上还是另寻别处睡吧……这样会打搅您休息。”

  善莲摇头,到窗前几案前点燃了线香,檀香气息缭绕浮沉,让宁静的室内更添禅意。

  相思坐在桌前,犹豫了片刻,问道:“我在弘法寺的时候听人说,前段时间有一对主仆无端失踪,好像也曾路过这净心庵,不知善莲师傅是否见过她们?”

  善莲背对她而立,似乎还在观察那线香,屋内还未点灯,光线昏暗,因此看不到她有何反应。相思等了一会儿,又试探道:“听说那个失踪的甄氏,也是到处求子呢,她来这里拜过吗?”

  “吱呀”一声,善莲忽然抬手关上了虚掩的窗户。

  相思一震,她却回转身来,只看了看她,不作任何表示,悄然出了房间。

  *

  善莲这一走,就再也没出现,不仅如此,晚饭前还来过的小尼姑和继贞师太也都没再到来。相思坐在屋子里等得无聊,寂静中唯觉时间流逝特别缓慢,靠在桌边竟不由又犯了困。

  她揉揉酸涩无比的眼睛,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躺到了床上。脑海里还是纷乱不堪,一会儿是佛堂内绵绵长长的诵经声,一会儿又是侯氏白天跟她说的那些男女之间的玩笑话,她想静下心来,可是思绪渐渐混沌,只来得及回忆起午后与江怀越的那段意外相遇,便沉沉睡了过去。

  夜间起了风,窗外枝叶晃动,吱吱嘎嘎划在窗棂间,摇下斑驳黑影。

  幽幽香息萦绕满室,飘忽不定,入得梦中。

  她好似又回到了午后阳光下,独自一人站在幽静小径,满树金黄粲然,含着无声的笑。

  他从另一端走来,月白衣袂翩然,消减了平素的霜冷之意,有着清朗温和的神韵。阳光洒落于身前,他朝她靠近,一步一生莲,花开花又灭。

  身后的大树不再是满生黄叶,而是倏忽转为碧绿葱茏。翠枝蔓生,红花绽放,倏忽又结出鲜艳果实,累累坠坠,沉沉甸甸。她伸出手接过落下的红果,捧在手心向他唤:“大人,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他没有真正走到她身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看着她。那双幽寂清寒的眼里,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我……”许许多多的话语堆积在心间,挤压推搡,像是无知的孩童用满是欣喜又忧惧的眼张望着全新的天地。她想问,想说,可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焦虑、沮丧、憧憬、不安……凡此种种复杂心情交叠缠绕,像重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出气。

  忽而想挣脱,却觉身上亦真的沉重无比。她从迷梦中惊醒,睁开眼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自己仍在床上,却被某个人重重地压在了下面。

  她猛然一震,禁不住惊叫起来。

  还没等她喊出第二声,嘴巴已被狠狠捂住。

  急促的呼吸从脸颊畔拂过,带着低声的笑。那人把她死死压住,掐着她的脖颈,凑近了切切道:“做梦了?梦见了什么?是不是香艳无比,让你想要尝尝好滋味?”

第46章

  她浑身都在颤抖, 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手脚俱被压得不能动弹, 只剩抵死侧过脸的力气。

  “你是什么人?!”相思带着哭音叫。

  那人却不回答,使劲凑到她脸畔,深深呼吸一口气,压着嗓音:“你不认得我?要不是侯婶婶说你已经成亲两年多,光看你这身条脸蛋, 真像个没嫁人的黄花丫头。你不是想要孩子吗?同我睡了之后, 保准能怀上。”

  那呼吸喷在相思脸上,她紧咬着牙,眼泪都要出来了。趁着那人低头之际,相思拼命一翻, 滚到了床内侧, 抓起被子就往那人头上罩下。那人一把扯开被子, 两三下就把相思重新按到床上,气息咻咻地道:“装什么?白天路上遇到那个富家公子, 就含情脉脉地偷看,现在却还扮成贞洁烈女?!我可比那种小白脸娘娘腔强多了,你跟我睡一次就知道!”

  “嘶拉”一声,宽大的长袍被扯断了腰带。

  她拼死抵抗, 一口咬住那人的手臂,死也不松口。那人闷声叫着,恶狠狠握拳砸向她的脸。

  一拳,两拳……最终将她打得摔到了床畔。

  他本以为她再也动不了, 可是相思居然又挣扎着跌下了床,没命似的往房门口逃。那人从后面追上,掐住她的腰背,使劲将她拽了起来。

  正想将她往墙上撞去,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再这样下去,又要死人了!”

  昏暗的月光下,继贞师太提着摇摇晃晃的灯笼,语声发颤。

  “谁叫她那么倔?!”那人将相思往地上一扔,狠狠按住被咬伤的手臂,呼吸还未平复。继贞上前急忙查看,摸了一下相思的脉搏:“不能再打了,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你为什么就不听!今日我总觉得心里慌乱,你还是赶紧把事情处理干净,万一官府再来人搜查可怎么得了?”

  他冷笑着,一把揪住相思的长发,掰过脸颊看了又看。“我已经叫侯嫂联络了陈三郎,今晚派船接我走。这回你放心了?以后我再不来烦你!”

  继贞听得这话,眼圈竟微微发红,哽咽了一下,道:“你,你何尝体谅过我的难处?”

  “难处?你有难处,就没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自己天天吃斋念佛,我却跟着那老东西坑蒙拐骗,被人又打又骂!现在倒还想劝我做个善人?我呸!”他咬牙切齿骂了一通,抓住相思的手臂,“我还没正儿八经讨过媳妇,今儿正巧碰到她,竟是最漂亮水灵的,性子烈一点没事,等会儿我就带她一起走!”

  “你在胡说什么?!”继贞气得发抖。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小尼姑善缘的声音:“师傅,你在哪里?门外来人了!”

  继贞一惊,急忙提着灯笼赶到院外,过不多时,急匆匆回来,脸色发白。“她说外面来了一群官差,要进来找人!你还不赶紧躲起来?!”

  “中邪了?!怎么会又到这里来?!”他愤恨不已,将已经失去知觉的相思又拖向屋内,到了床前一脚踢开床板,露出狭长幽深的地道。

  在继贞的催促下,他先钻了下去,随后又把相思也拖拽进了通道。

  “你好好躲着,千万别出来!”继贞叮嘱完,用力翻上了床板。

  *

  净心庵大门已开,前院里黑压压站了众多官差,小尼姑善缘惊慌失措,好不容易望到继贞的身影,都快哭出来了。

  “师傅,他们说要搜寻江洋大盗,硬是闯进来!”

  继贞紧握着佛珠,努力平息心情:“诸位官爷,此处是女尼修行之地,怎会藏污纳垢?夜深人静,甚是不便让各位入内!”

  为首的官差沉声道:“我们也是受了上头命令,说是城内有一大盗流窜到城南,有人看到他曾在这附近出没,不管是寺庙还是宅院,都要搜查一遍!”说罢,带着手下就要往里闯。

  “佛门圣地,怎可容许践踏?!”素来轻言细语的继贞竟突然激动起来,张开双臂愤然阻挡。那些官差哪会忌惮,粗鲁地将她推搡到一边,便涌向前方。继贞还待追赶,被两旁的官差扣住手臂,拼命挣扎不已。善缘吓得哭起来,叫着师傅却无能为力。

  嘈杂声中,大门口有人语音清朗:“师太若是心中坦荡,又何必惧怕搜查?有我在,他们不会毁损冒犯任何一件与佛法相关之物。”

  继贞愕然回身,清冷月光下,锦衣洒然的年轻人慢慢踱进门口,只是白天还温文尔雅,如今不知为何,眼神却显得阴冷深沉。

  “你!……”

  捕头见了他,急忙拜倒:“提督大人!”

  “起来吧,好生搜查,只准找人,不准毁坏。”

  捕头带着手下应声而去,继贞浑身发冷,心知自己果然看走了眼。江怀越也不多话,只是紧随官差快步入内。继贞竭力抑制住自己惊慌的心,一言不发追随其后,见官差们到处搜寻,没放过任何一间房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那顺天府的捕头亲自带人寻踪,江怀越却穿过人群,径直往白天去过的后院行去。继贞追在身后气愤难忍:“大人白天到来就是心怀企图了?本庵堂虽不是名刹,却也有百年清誉,如今被你们践踏玷辱,叫贫尼如何能面对先师?!”

  她抗辞激烈,江怀越却置若罔闻继续前行。继贞眼见他已经即将踏进后院门口,呼吸为之一顿,但也只能暗暗祈求上苍保佑,不要被他找到蛛丝马迹。

  江怀越扫视四周,相思原先的衣衫还在院中,只是屋内漆黑一片,毫无动静。他快步上前,将房门推开。

  一室冷清,暗影幢幢。

  “这里的人呢?”他回过头,眼神冷厉。

  继贞站在屋檐下,若不开口好似一道幽寂的影子。她深深呼吸了一下,缓缓道:“大人,这屋里本来就没人居住,是供香客休息的。”

  “下午时候我还看到那个哑尼姑从这儿出来。”江怀越环顾四周,最终盯住了继贞,“她现在去了哪里?还有,之前留在庵堂的那个年轻女子又在何处?”

  继贞垂下眼帘:“您是说善莲?我叫她去城里化缘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到底为何……至于那香客,早就离开庵堂了。”

  “你以为这样的话语会有人信?”江怀越冷哂一句,大步迈进房间。追随而来的捕头立即抢着侧身而入,点亮了桌上油灯。光焰徐徐跃动,室内白墙灰影微晃,窗外枝叶沙沙作响。江怀越站在床前,低眸望着整齐的床褥,又忽而抬头,望向窗边小案上还剩半截的线香。

  散落的灰烬被风吹动,簌簌飘飞。

  他拈起一簇香灰,在手指间轻轻捻动,感受着微弱的余温。“这里不久前,还点着线香。”他回过身,向继贞说道。

  *

  闷热狭窄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相思被那人拖拽前行,在第二次撞到侧壁的时候,终于痛得醒了过来。

  她咬着牙睁开眼,然而四下里黑暗无光,根本看不到自己身处何方。她能感觉自己正被人拖走,但是眼下她即便反抗也无济于事,甚至还会惹来杀身之祸。于是她只能装作仍旧没有知觉的样子,一声不发地任凭那人将自己拖向前方。

  在这样无光绝望的境地间,她忽然想起的,竟然是白天在参天大树下,隔着金黄落叶飘舞,与江怀越的那一眼回望。

  当时只是一瞬交错,而今回忆,却好似周遭一切尽是虚无空白,寂静之中,只有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目光与目光的融汇凝结,沉淀了许多难以言表的情愫。

  一声闷响,她的肩膀又撞到了硬土,剧烈的疼痛让她很快从幻梦中醒过神来。可是她在被人又一次拽向斜前方的时候,想到的却还只是那一幕。

  那一眼。

  她有点悲哀。

  如果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被埋葬在这荒黑地方,世上再也没人会见到相思,也不会有人再遇到她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官妓。

  而自己若是就此消失,督公他会不会寻找?又会不会焦急?会不会愤怒?

  还是只不过少了一个没多大作用的探子,轻描淡写说上几句,随后只会在以后的岁月中,偶尔想到有过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