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38章

作者:紫玉轻霜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第54章

  江怀越反问:“怎么, 你姐姐已经想与他谈婚论嫁了?”

  “不是不是!”她赶紧解释,“是我自己多心, 想着盛大人年纪也不算小了,却说自己还是单身一人,怕他家有悍妻,却来我姐姐那里解闷,到时候姐姐陷入情网却抽身不得, 白白浪费了情意。”她又无奈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身份, 即便盛大人真的并无婚配,又怎么可能明媒正娶呢?我和姐姐都身在乐籍,一日脱不了干系,一日就与寻常百姓不同, 或许到这辈子终了, 也是在教坊司度过的。”

  江怀越目光沉寂, 看风中黄叶簌簌摇落,一如既定的人生轨迹。

  她说话的时候还算平静, 只是言语背后隐藏的凄凉是他可以感知的。相思和馥君因父亲获罪而进入教坊,从无忧的童年时期开始,或许就注定这一生都无法抬头做人,明艳欢笑的背后是遭人唾弃鄙夷的官妓身份。而他们这些内宦, 同样也是如此,甚至在某些程度上说,还不如她们。

  官妓有可能脱离乐籍,嫁入良家, 尽管或许只是千里挑一的好运,却至少给了那些沉沦于孽海的少女一点期盼。

  可是内宦……从身份,到身体,只要受过刑,进了宫,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成为普通人的可能,更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成家、立业。

  “大人,您在想什么?”她见江怀越独自出神,试探着走到他身后,小声问道。

  他回过头,正对着那纯净的目光,内心竟有一种恍惚之感。然而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将心沉在千丈深海,低声道:“公务上的事,你无需知晓。”

  这一日他在城南小院并未逗留多久,相思想同他说话,可是江怀越似乎比以往更为寡言,只是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先行离去。

  相思被送回淡粉楼的时候是很失落的,可是这份失落无人可说,无处可诉。第二天是从南京一起被征调到京城的朋友设宴邀请她和馥君的日子,她打起精神前去赴宴,在宴席间得知这位朋友遇到了赏爱她的男子,对方竟能不顾世俗眼光,花重金走关系,助她脱离了乐籍,从今往后再不属于教坊司了。

  众姐妹们为之歆羡落泪,相思在席间始终都愣愣怔怔的,馥君察觉到了,也没多言语,只是在临近结束时将她拉到外面,询问原因。相思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原因,只是替她高兴,也为自己感伤罢了。”

  “你有心上人了?”馥君一针见血地发问。

  相思心头一惊,急忙掩饰过去:“哪有啊,我就是胡乱想想。这才来京城多久,怎么可能有心上人……”

  “为什么我听说你近段时间经常出去?好像是北镇抚司的一位黄大人邀你去家中?”馥君严肃地看着她,“前些天你还受了伤回去,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个人,才惹祸上身了?”

  “帮他查访一个案子嘛,不小心遭遇了贼人,姐姐不要担心,伤已经好了。”相思轻描淡写带过,想要再回房中入席,却被馥君一把拽住。“你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他堂堂锦衣卫,需要你去查什么案子?再说,即便真用得上你,为什么又不安排妥当,却让你遭遇贼人?这一次侥幸无事,你还打算跟他厮混下去?”

  相思红了脸:“什么厮混下去,只是这位大人愿意找我聊聊天而已,并不是姐姐想的那样。”

  馥君却冷眼相看:“聊天?!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哪天这位黄大人再邀你出去,我想同行见他一见。”

  “他最近忙了,不太会再来找我。”相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复,馥君还待追问,屋内有姐妹出来找她们,只好就此结束了谈话。

  这一天席散结束,相思才回到淡粉楼,就有人进来找她。她看到此人,就认出正是平素江怀越派来接她出去的那一位,相思心中喜悦,可那人却并非来接她出城,而是呈上了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锦缎盒子。

  “这是我家大人送给您的。”

  相思愣了好一会儿,生怕自己听错了。江怀越竟然送东西给她?她起初觉得难以置信,继而又想着,里面不知是什么,也许是又要指派她去做某些事情的密函?

  “大人他,没说什么吗?”相思看着那锦缎盒子,忐忑问道。

  随从摇摇头:“他只是让小人将东西交给您。”随后,便告辞离去。

  相思回到楼上关起了房门,偷偷地打开了盒子。

  大红织金的锦缎簇拥着碧青润透的翡翠滴珠耳坠,赤金打造出的一连串流苏精细如花丝,指尖抚过,有一丝颤动萦绕心头。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坐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慢地将耳坠戴了起来。翠色流淌,金丝轻摇,像春日里满是碧绿的濛濛雨幕,妩媚着,娇俏着,天然而成的清透生机是抑制不了的泉流潺潺,洗濯了尘世繁华,尽含天真无邪。

  很奇怪,看似不十分起眼奢华的耳坠一旦由她戴来,就像是暗夜中的流萤飞过明镜,留下惊艳光华。

  没有想到向来淡漠寡情的他,很会选择适合女人的首饰。

  相思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将耳坠摘下,重新放回了盒子里。

  可是又舍不得盖上。

  心里有隐秘的欢愉,是这些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感受。自从家逢变故天翻地覆之后,她还没有真正由衷的快乐过,可是现在这种缠绕心间的甘甜令人沉醉,她甚至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捧着那个锦缎盒子从梳妆台前挪到窗前,对着光亮看了又看,又唯恐被人发现,悄悄地溜回了床边,抱着盒子抿着嘴唇笑。

  他是怎么了呢?为什么忽然会想起送耳坠呢?

  是表示感谢,还是表示歉意,或者是……其他的原因?

  她不敢多想,取出耳坠又细细审视,手心的温热与翡翠的凉意交融,流丽润泽,让她恨不能将之揉进心里。她甚至在想,他是什么时候,从哪里买来的这对耳坠呢,他在选择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否也会有一种隐秘的忐忑?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相思将耳坠藏了起来,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美好秘密,但是否也是属于他的,却不得而知。她从未那样期盼再次见到督公,可是说来奇怪,自从礼物送到之后,江怀越就再也没派人接她出去,西缉事厂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她起先以为督公忙于事务,无暇找她说起送耳坠的原因,可是一连等待了好多天,天气越发寒冷了,秋风卷着落叶簌簌拂满庭院,他都再也没见过她。

  不安与失落日渐侵蚀她的心,每天她都心不在焉,就连严妈妈都看出她情绪低落,但只以为是因为名气大了故意摆架子,还含沙射影地指责过她几次,但丝毫没有效果。但凡有陌生人来点她的花名,她都以为是杨明顺派来收集讯息的,然而事实总令人失望。

  她好像,就这样被江怀越彻底遗忘了。

  初始时候捧着那对翡翠耳坠的欢欣幻梦渐渐冷却成灰,她重新翻出盒子,望着两滴如同莹莹泪珠的碧绿,有一种不详的感觉侵上心头。

  这对耳坠,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他用一双翡翠滴珠,作为先前种种的补偿与奖赏,也是从今以后不想再有联系的表示。

  这种令人心丧欲死的念头吞噬着她的光亮,相思害怕极了,还没开始的憧憬为什么就要这样被他单方面终结?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痛苦之后终于忍耐不住,在两指宽的纸条上胆战心惊地写了一行字,再装进细竹管内,趁着某次外出的时候,偷偷扔到了西缉事厂的高墙内。

  做这事的时候,相思的心脏简直都快跳出来了,所幸小巷冷清,她还戴着面纱,应该不会被人认出。但是即便如此,刚刚扔出竹管,她便提着长裙头也不回地奔逃向巷口,好似只要慢一步,就会被人当场擒住,颜面尽失。

  心慌意乱回到淡粉楼之后,她又懊悔自己这莽撞的行为,万一竹管被闲杂人等捡去,万一他看到之后反而不悦,万一扔到草丛里根本不会被发现……许许多多的担忧与幻想让她更加忧惧不安,可是心里又有一丝奢望,期待着能够再度相见,哪怕他还是如以往一样,薄情寡义,倨傲冷峻。

  *

  江怀越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满院秋叶飘坠,尽染寒意。他进书房没多久,杨明顺就送来了厚厚的密报,并且已经为他分类排好。他沉默着拆开细看,一张一张一叠一叠,又极其认真地做着批注记录,全然没有闲杂心思。

  杨明顺在一边虽不出声,却表情丰富,一会儿皱着双眉,一会儿摇头晃脑,见他还是不抬头,只好幽幽长叹一声,好似怀着无限感伤。

  江怀越拧着眉望他:“你又有什么幺蛾子?”

  杨明顺终于逮到机会开口,如释重负地感叹:“小的刚才浏览了一遍这次的密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好似缺了一块。”

  他的目光在杨明顺脸上转了一圈,却不应他的话茬,只冷哼一声,继续做自己的事。

  杨明顺只好又苦着脸道:“督公没发现最近的消息少了很多吗?”

  “少?”他点了点已经整理好的那一叠,“你数数看,到底少了没有?你是希望多得堆成山吗?”

  “不是数量少,而是内容单一啊!”杨明顺兴致勃勃地介绍,“像以前,很多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小道消息,却能让我掌握各官员的家事纷争,甚至还知道某些人在什么地方养了外室,酒醉之后又抨击了哪些对手,您如果要给他们一击,就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私事也足以让万岁龙颜大怒了。”

  江怀越置若罔闻,杨明顺见状,狠狠心直接问:“督公为什么不让我手下再去淡粉楼了呢?是觉得相思做的不好?之前净心庵那件事她不是……”

  “我的事,需要你来过问?”江怀越忽然搁下笔,冷冷地盯着杨明顺。

  “我……小的只是不明白,那天相思受了很重的伤,您把她接回宅子里养了两天,那会儿不还是好好的吗?难道真是因为她喝了酒说错什么话才……”

  杨明顺没敢再说下去,只是满腹委屈地站在一边,好似相思附体。

  江怀越望着厚厚一叠的密报不出声,过了片刻才道:“我谢过她了。”

  “啊?”杨明顺没明白意思,他又沉着脸道:“我已经谢过她了,还需要做什么?”

  杨明顺愣怔在那,这时屋外有人敲门,他只好匆匆出去,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来禀告:“督公,他们在后院围墙边,拾到了这个。”

  他呈上了一支细细的竹管。

第55章

  “什么东西?”江怀越随口问了一句。杨明顺从中抽出卷得极细的纸条, 犹豫着道:“像是有人偷偷扔进来的,您要过目吗?”

  江怀越正仔细研究着手头一张密报, 上面记录的事情错综复杂,不禁锁着双眉道:“念出来。”

  杨明顺展开纸条,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念道:“江大人,多日未有音讯, 不知近来可安好?您托人送来的耳坠……”

  “闭嘴!”江怀越一声断喝, 劈手将纸条从杨明顺那里夺过,寒着脸训斥,“不看内容就念出来,你小子是存心的?!”

  杨明顺瞠目结舌:“这, 这不是按照您的指示吗……”

  “没你的事了, 出去。”他怫然, 待杨明顺悻悻走了几步,又叫道, “刚才看到的不准对任何人讲!”

  “您放心,小的这张嘴可牢了!”杨明顺笑嘻嘻地回头,生怕他还不满意,又加了一句, “打死我也不说什么耳坠的事!”

  无力感顿时袭上心头,江怀越再一看被自己攥在手心已经拧成一团的纸条,更加烦乱了。

  *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相思, 却又被传召入宫。昨日还兴致盎然地与他谈及永清公主婚事的承景帝,今天双眉紧锁,神情凝重,像是换了个人。

  江怀越不失时机地询问,承景帝长叹一声,道出了原因。

  昨天承景帝宣召他进宫,为的是幼妹永清公主的婚事。公主年已十八,姿容美艳性情孤高,寻常人等根本不在眼里,因此选配驸马之事也一直未有定论。承景帝为这胞妹烦恼已久,前天公主却忽然主动来见,说是为自己选好了未来夫婿。原来在中秋佳节君臣欢宴之时,公主从格花窗后瞥见了新科进士前来拜谢君王,其中一人如高山青松俊逸出众,竟令眼光甚高的公主也为之倾倒。

  只是碍于自尊,她当时没好意思直接询问那人姓名,待等晚宴结束,又矜持思念了好些天之后,才偷偷叫人打听。得知心上人原来就是太傅孙寅柯的长孙之后,公主便自行来找承景帝坦白心声,请求君王赐婚。承景帝本来很是欣悦,还专门找来江怀越想着如何筹备公主婚事,没想到今日一早,就接到了一封奏章,弹劾的正是太傅孙寅柯丧德无行,府中广蓄乐女歌姬,笙歌纵乐。其子孙依仗荫蔽,在朝结党营私,倾轧同僚,且举止轻浮,行为不端。

  “永清公主难得看中了那新科进士孙政,朕已经答应了她的赐婚请求,哪知道今天就收到这样的奏章!”承景帝愠道,“朕知道她的性子极为执拗,断不会因为这一封奏章就改变心意,但若事情属实,朕也不能选孙政尚主。”

  江怀越问道:“万岁何不找那上疏的人来当面盘问?”

  “已经找过了,新任的给事中,年轻气盛,在朕面前意气慷慨,但是关于太傅家中之事他也只是听别人谈及,并未亲眼所见。”承景帝颇为无奈,“要只是孙太傅好声色美姬也就罢了,永清心仪的那个孙政,朕见过几次也觉得一表人才仪态潇洒,但不知其为人到底如何,因此今天找你来,是希望你能去核查清楚。此事不便公开,永清那边朕也暂且瞒着,给你三天时间,务必拿出确凿证据,让朕知道孙政此人究竟是翩翩君子还是徒有其表!”

  承景帝既然发话,江怀越断没有不接受的可能。昨日还筹划着如何准备公主出降之事,今日就无奈接受了核查孙政德行的任务,让他着实感到有些麻烦。

  孙太傅府中确实有不少歌姬乐女,他在上次赴宴时候就知道,但是与孙政却也只是数面之缘,平日并无多少接触。要想在三天之内查出他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还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辞别了君王就开始盘算,又去御马监处理相关事务,等到离开宫廷之时,已经是午后了。

  坐在马车内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下了决定,吩咐车夫往明时坊去。

  行至淡粉楼附近,他让随从去给相思传递信息,等了一会儿,随从就回来了,却说相思姑娘正忙,没有办法出来见客。

  江怀越一怔:“在忙什么?”

  随从犹豫了一下,道:“听说来了一位阔绰豪爽的公子,把淡粉楼有名的官妓都叫上了,正在水榭那边玩得高兴。”

  江怀越脸色不大好看:“是京城里的,还是外地来的?”

  “这就不清楚了……督公需要小的再去探听吗?”

  他沉着脸不做声,过了片刻才道:“不需要。”于是下令转回城西,回了西缉事厂之后忙着安排人手查探孙政平日言行,等到傍晚时分,又叫人再去淡粉楼传话,谁知那人没过多久又匆匆赶回,回禀道:“相思姑娘跟人出去了,还没回来。”

  江怀越更觉心头不舒服,拧着眉问:“又是那个阔绰的公子?”

  “回大人,应该是的,听看门的小厮说,那位公子呼朋唤友带来了一大群人,午饭后又点了好几位官妓的花名,领着去西山赏景了。”

  他寒着脸屏退了手下。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没开口,杨明顺却从外面兴冲冲地赶了回来,一进书房就献宝似的道:“督公,小的替您把话传到了!告诉相思您有事要找她。”

  江怀越一怔,只觉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叫你去找她的?”

  “您今天不是两次叫人去却扑了空吗?小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不趁着天色不太晚,就赶紧想办法去找相思。她刚回来没多久,听说您要见她,还愣了好一会儿呢!”

  杨明顺喋喋不休在那描述,江怀越只得抵着眉心耐下性子,终于等他说完了,才盯着他道:“你现在真是越发肆意妄为了,我没下令的事,你都抢着去做。是不是觉着我的想法全在你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