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第35章

作者:寐语者 标签: 古代言情

  华昀凰目光流转,“皇上不想知道冯氏做了什么?”

  他冷淡一笑,“后宫里头,不知好歹的人,朕看得够了。若有自己不知死活的,成全她就是。”

  静默侍立在侧的商妤,听着帝后这番对答,心中一阵寒一阵凉——凉的是,到底君王无情;寒的是,看皇上的反应,怕是对冯昭媛向申氏泄露圣驾行踪一事已经知晓,却不予惩治,留给皇后处置,这背后又是怎样用意,越发难以揣摩。

  “此事另有牵涉,妾身不敢擅专。”华昀凰不动声色地从商妤手里取过那叠墨迹犹新的宫笺,广袖微扬,皓腕轻翻,亲自呈到皇上面前。皇上似乎对华昀凰这般态度略觉意外,凝视她片刻,缓缓接过了供词,垂目看去。

  冯氏绝望地眼看着皇上一双浓黑飞扬的眉,渐渐蹙起,面上寒霜无声笼罩。

  良久,他全无温度的目光终于扫向自己。

  他松开手,薄薄一叠宫笺从修长指间落下,漫天的横钩竖锋,如刀如戟。

  他眼中光芒闪动如冰锋,“朕着实小瞧了你。”

  冯氏定定望住眼前丰神俊朗一如初见的君王,望见他眼中的森然,再也看不清他面容,眼前尽被泪水模糊,万语千言,都被他这一眼梗在了喉头,梗成了见血封喉。

  “后宫机心,原也寻常。”华昀凰缓缓开口,“只是冯氏圣眷正隆,尚无子嗣,并无谋害皇子的理由。若无人指使,所作所为,又是为何?”

  这般费尽心机,到底为何?

  冯氏心中自问,惨然笑意浮上唇角,仰头望了曾在自己心中宛如天神的男子,哑声问,“皇上可知道,我所求为何?”

  “你的所求。”他微哂,神色淡到了极处,“除了朕所赐的,其他都是妄求。”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被这句话击碎,轻淡得像在说一撮落在了肩头的尘灰,以寥寥几字终结了她的此生,“将庶人冯氏打入掖庭戴罪候审。”

  内侍应命而入,将冯氏从地上拖了起来。

  冯氏也不挣扎,木然任凭摆布,绝望的目光直勾勾凝在皇上的背影,一瞬不瞬。

  而皇上再也不曾看她一眼。

  这便是君恩。

  冯氏惨笑,临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华昀凰的回眸,她投向自己的目光,清寒雪亮——“能在这深宫中活下来的女子,从来不是凭了君恩。能依凭的,唯有自己罢了。”

  华昀凰要的是什么,已毫无掩饰的告诉了自己。

  万念俱灰之人已不求活命,只求一个干净体面的死。一念之差,成殒身之错,若能少受摧折,免除亲族连坐之灾,那也罢了,罢了……冯昭媛哑声长笑,拼尽全力喊出来,“我愿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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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掖庭没有大费周章,便审出了申氏、冯氏与萨满法师等人的供词。

  申氏供认,系从冯昭媛口中获知了皇上去往殷川,以及小皇子已被送入相府。随即趁相府总管于贞随同于廷甫入宫之机,利用于贞好色,令心腹宫女引诱于贞,以此罪证相胁,施以重贿,胁迫于贞为己效力。申氏早知小皇子身边的人谨慎警觉,衣食上全无机会动手,唯有借助萨满巫师的手段,将瘟毒符咒暗藏小皇子左右。这符咒是萨满法师被逐出宫之前就交给申氏的,借巫蛊谋害皇子的祸心,竟在灵岫宫中暗伏两年之久。申氏原本授意于贞直接动手,却在此节,被于贞反手设计了一遭。

  于贞自知做下大逆之事,把柄落在申氏手中,为防她日后灭口,暗里设计绕上郑氏姑侄,伏下这条线索,以防将来自己遭了不测,事情一旦败露,申氏也难逃。申氏明知于贞扯上郑氏姑侄,是别有用心,苦于时机不容犹豫,待小皇子离开相府回到宫中,再无机会动手。料想香囊暗藏药符,极是隐秘,查遍饮食用具也不会查到这上头,遂冒险一搏。若非于贞故意“多此一举”,要顺着郑氏的线索追查到灵岫宫,实非易事。

  于贞已畏罪自尽,失了佐证。只能从萨满法师、郑氏姑侄和灵岫宫其余人的供词中推断串联,与申氏的供述,皆相吻合。

  萨满法师身受重刑之后,招认多年来一直效忠骆氏,两年前为大皇子做法压惊,出入宫中,曾寻机除去小皇子,未能得手,却因大皇子沉溺日深,引起皇上警觉而被逐。便留下符咒给申氏,伺机再下手。所谓符咒,实则是将患疫毒死去的孩童头发、指甲做成的药符。

  掖庭继续严刑拷问萨满法师对大皇子所施的邪术,法师被拷打得体无完肤,奄奄待毙,仍称不曾危害过大皇子,作法压惊是以药烟咒语安定心神,大皇子至今失语,并非术法所致。

  冯氏则无需上刑,一口直认不讳,供出了窥探消息,串谋申氏的授意,皆出自背后主使人——诚王。这份供词,饶是久经宫闱血雨腥风的掖庭令,也为之心惊胆颤。与之相佐证的是,萨满法师虽未供出诚王是主使,却招认一直受诚王的庇护供养。这令冯氏的供词,更无可疑。

  环环相契,丝丝入扣。

  每一份证供都互成佐证,无可质疑,终究还是汇集成一道黑色的脉线,清晰指向了尚尧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然而,隐隐是什么,唤起了他狩猎者的天性警觉,冷静克制着嗜血的欲望,在一片茫茫雪地里搜寻可疑的蛛丝马迹。

  乃至,抵挡那个骨血深处的声音,一遍遍发出动摇他的疑问。

  怎会是那个人,怎能是那个人,对至亲的稚子下此毒手。

  他,何至于此!

  又是深宵已至,又闻更漏迟迟,这一次单融却不敢再去惊扰独坐不眠的皇帝。

  他不敢猜想皇上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皇上正在极深的困扰中。

  皇上让息了宫灯,只留御案上一双龙烛,留他在孤独安适的黑暗中独坐沉思。

  单融隔了屏风,忧心忡忡探看,见那孤清身影离了御座,徘徊窗下片刻,斜靠在了锦榻上,也不知是否歇息了。正踯躅间,觉察身旁侍立的宫人齐齐跪下,一惊回头,只见月光斜照的太微殿前,衣带蹁跹行来的,竟是素衣低髻的皇后华昀凰。

  单融屈身,方要开口,被皇后拂袖止住。

  华皇后淡淡摇头,隔了屏风,望了窗下斜卧锦榻的身影,良久静立。

  她一头青丝松松低挽,半粒珠翠不着,粉黛卸尽的容颜,皎洁犹胜月华。屏风隔开两个静默的身影,那一头无声无息,这一头脉脉凝望。

  夜风从敞开的殿门外吹入,吹起皇后的衣带,屏风后传来皇上一声咳嗽。

  皇后低低一叹,终究还是缓步走向了屏风后……

  ——

  静谧如水的月光照入床帏,睡得并不安稳的姜璟,朦胧中觉察身旁的女儿抽动了一下身子,像是梦中惊悸,忙轻轻拍了拍她。

  睡梦中的殊微一翻身,梦呓般喃喃道,“拿香囊……殊微记得了……”

  姜璟一怔,手略略僵了。

  殊微的呼吸短促,口中又含糊道,“拿给皇后……是,祖父……给皇后……”

第二十一章 上

  惟妙惟肖的兔子,缀作眼睛的两粒珠子泛出红光,殷殷如饮人血……于从玑赫然睁开眼睛,从将睡未睡的困倦中惊醒,一头冷汗。

  残烛已熄,月光凄凄照入床帏,半枕寒凉。

  从玑合上眼,那香囊又浮现在冥冥黑暗之中。

  彻夜纷乱梦魇,似醒非醒间,又见殊微怯生生捧了那香囊,用一双小手呈给皇后的模样。于从玑翻身坐起,竭力捕捉脑中那一丝幽魂般游走的疑窦——

  若不是殊微恰恰在皇后面前,要将香囊给小皇子,那暗藏香囊中的杀机绝不易觉察;倘若殊微将香囊丢弃,只怕再无从追查。果真一切都是“恰好”?可殊微只是一个五岁女童,他想不出,谁能将计谋用在一个足不出府的孩子身上。

  千头万缕谜团,已被于贞用一条长索悬梁,截断在关窍处。

  这恶奴畏罪自裁,身后一切清理得干干净净,将他的居处掘地三尺,连半点纸头也找不到。从玑恨到彻骨,懊恼自己没有早早让父亲逐走这个小人。

  府中四名管事,追随父亲多年,个个可称能人。唯有这个于贞,出身卑微孤苦,原是小小护卫,因舍命为父亲阻挡过刺杀而被一路提携至今。除了一身横蛮功夫,并无别的本事,却恶习满身,贪色好酒,屡次触犯府中规矩,另外三名总管也不屑与之为伍。唯独父亲,一再回护此人,甚至连大哥也劝父亲逐走于贞时,父亲却说道,若论忠义,君子未必胜过匹夫。

  当时从玑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却没有胆量反驳父亲。若是自己早早看清于贞的真面目,也不至有今日的养虎遗患。于家的福祸命运已系于一线;妻子涉罪被禁足在府中密室,由宫中来人看守;父亲眼看着已是病入膏肓之势……夜已寂静,半床空冷,枕边人不知是否将成黄泉鬼,郑家此时还不知消息,若是知道了也只怕是上下惶恐,自保不暇。这门姻缘是两姓联姻,尊奉父命,对这个千娇百媚的妻子,从玑甚至不知自己有情无情,只知彼此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能相敬如宾也就罢了。如今,想到她那样娇纵惯了的身子,孤陷囹圄,却不由生出怜意……毕竟是结发人,从玑绝不相信郑氏会有祸心,她既无机心,更无胆量。他仍存了一线希望,想要查清罪首,至少令她脱去死罪。

  天威难测,萨满一案震动满朝,一天之内已接连有五位大臣,因与萨满牵涉甚深而锒铛下狱。三年前血洗宫闱的一幕,众臣记忆犹新。以皇上的性情,一旦动了真怒,铁腕之下,再敢言的谏官也噤声惜命了。

  如今若想保住郑氏一条性命,只有一人能办到。

  从玑披衣独坐,惘然眼前,掠过华皇后的身影,倏的,又浮现出殊微呈上香囊的一幕,孩童稚嫩小手与纤纤皓腕叠在一处,从玑莫名心底一凛。

  指尖剔透,曲致如兰蕊。

  皇后的指尖,从殊微合起高举的掌心里,拈起了香囊。

  ——不错,是轻轻拈起,不是随意接过。

  从玑回忆起华皇后这个举动,心底隐隐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若非十分细小的物什,常人大抵不会以指尖取物,除非,对此物有避忌之心。那只香囊做成兔子形态,圆润可人,芳气暗携……华皇后即便不喜此物,也不至于有嫌恶。何以有此举止,难道那时,她已知香囊中暗藏阴毒?

  从玑的心,剧烈一缩,猛地在心腔里冲撞起来。

  不,不对……他被自己最狰狞的念头骇住了,那是小皇子,是华皇后至亲骨血,天底下凭谁会害小皇子,都不应是华皇后自己。

  窗外飒飒,北风摧动枯枝,有细碎寒气钻入窗隙,静夜里听来像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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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门已闭,却似有风吹入缦回的宫廊,在太微殿深处带起叹息般的风声。连风声听来都像是她的叹息,柔宛百转,闻者黯然……尚尧半阖双目,倦意朦胧中,果真听见有一丝叹息声,及至熟悉的淡淡暗香近了身畔,他才相信,真是她来了。

  回宫之后,她还从未踏入这太微殿。

  倚了锦榻,他阖目假寐,恍似不知她已来了,却不知气息从匀沉而轻促,已让昀凰知道,他并未睡着。她静静望了他一刻,拿起锦榻之侧的外袍,俯身替他披在身上。他身子不动,眼也未睁,只捉住她冰凉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拽入了怀抱。

  她伏在他身上,以脸颊贴了他脖颈,柔顺如一只猫。他双臂环住他,下巴抵在她耳鬓,肌肤的温热隔了衣衫传来,谁也不说话,只静默依偎在此刻。

  从昭阳宫深夜踏雪而来,纵然太微殿里熏暖如春,她一双手仍是冰凉。

  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拢向自己胸口。冷的手,热的心,掌心下传来心跳的搏动,像有魔力定住了她的身子,令昀凰一动也不能动。

  他并不问她为何来了,只低声问,“衡儿睡了?”

  昀凰点头,“哄了一夜,也不肯同我睡,让乳母抱去才睡着了。”

  “待他和你多待些日子就好。”他心中了然,将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坐起身来,顺手以肩上滑落的外袍裹住了昀凰,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径直走向身后龙床。

  昀凰顺从地任他放在深软的床上,任他牵过被衾盖上。

  他拢了拢她散覆一枕的青丝,笑意温柔,“衡儿睡了,你别回去扰醒他了。”

  昀凰仰起头,望了龙床四围深垂的绣幔华章,目光一时有些迷蒙。太微殿是他披阅奏章的书房,并非寝宫,他素来勤政,宿在这里的时候倒比寝宫更多。按礼法,帝后合寝应在昭阳宫。他却爱留她宿在太微殿,即便看奏疏至深夜,也要她安寝在身畔陪伴。

  往日新婚燕尔光景,兜回心间。

  尚尧折身回到御案,取了奏折,褪去衣袍,只着白绢中衣倚靠在床头,揽了昀凰在臂弯,与她一同看奏折。上奏的是农事,乃至边军粮草,他看得仔细,一字不漏,时不时蹙眉思索。昀凰似看非看,将头枕在他肩上,任倦意袭来。

  谁都不提日间的事,不提外间风风雨雨,且得一枕安宁,一夕缱绻。

  分明他也倦了,仍撑着困意要将奏章看完。

  昀凰伸手遮上去,孩子气的不许他再看。

  他只是笑,也如哄着一个孩童,“就快看完了。”

  “那我便回昭阳宫去了。”她作势起身,同他使起性子来,“谁要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他一笑将她拦腰圈住,懒懒道,“你不在时,总是我一个人,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

  “一个人?”她似笑非笑。

  “除了你,谁还敢宿在这里。”他笑得放旷不羁。

  “是么?”昀凰漫不经心应了,嗤道,“好个薄情人。”

  白日里他贬斥冯氏,她也听在耳中,记在了心中——

  除了朕所赐的,其余都是妄求。

  天下子民,莫不如此。

  “君王无深情。”他并不否认,“只在你面前,我是凡人”

  这话,如碎玉溅落心湖,令她怔了一怔。如此动听,然而也只是一听罢了。昀凰一笑,侧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辛夷宫曾有多少荣宠,日后亦有多少凄凉,她是自小看惯的。恩爱在时,各有不同,恩爱去时,都是一样。

  尚尧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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