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子午 第95章

作者:樱桃糕 标签: 爽文 甜文 强强 古代言情

  如果只是阿祈出事,自己要么闯宫,要么丹陛前陈情,救不了她便陪她一同去,万不敢牵扯这么许多人进来,但这不是阿祈一个人的事,这是上千百姓的性命。

第131章 那些故人

  十七日, 周祈去城西北王家庄查商氏失踪案, 发现和尚定慧被杀,与谢庸查抄了瑞清观;晚间羁押在大理寺的瑞清观道士被灭口。

  十八日,大理寺正刘昆自尽;晚间周祈在自家宅中被带走。

  十九日,谢庸在城西北找到吉安观和福明观,确认北斗猜想,并听得大祭谶语。

  二十日,访玉清观, 发现道士在“修饬”长生楼。

  不过短短几日,此案由一宗不起眼的失踪案成为一宗惊天大案。

  二十一日是常参朝会的日子。常参朝会通常都是走过场,所谓“临朝不决事, 有司所奏,惟辞见而已”①, 但今日不同——御史汪筹参奏大理寺署治不严,大理寺少卿谢庸玩忽职守, 致使多名在押嫌犯被杀, 皇帝怒,当即便要将谢庸拿办下狱。

  王寺卿免冠谢罪,为谢庸陈情,李相直言此罚太过,褚相、刑部赵尚书、吏部徐侍郎,甚至御史台庞中丞都认为还应再斟酌,京兆少尹崔熠更是嚷嚷起来,被皇帝差禁军把他赶了出去。皇帝虽怒, 到底顾虑大臣们,最终免去了谢庸的牢狱之苦,把他夺职罢官了事。

  崔熠在宫外气哼哼又担忧地等着,看见谢庸随其他大臣一起走出来,忙迎上去:“没事吧?没事吧?”

  谢庸点头,神色与平常一般无二:“没事。”

  徐侍郎有些探究地看一眼谢庸,到底只是笑一下:“今日才知子正气度,当真宠辱不惊。”

  谢庸再次谢过他,徐侍郎摆摆手走了,其余诸官员也都走了,谢庸和崔熠亦上马,慢慢往南走。

  “这是怎么了?那姓汪的疯犬疯了吗?这样乱吠!还有圣人……”

  谢庸抿抿嘴。

  不待他说什么,崔熠接着问:“还有你们,十八日咱们一块查完案,十九你跟阿周单独去了哪里?我去那瑞清观,也没见到你们。昨日休沐,我差人去找你们,你们又不在……”

  谢庸看向崔熠,有些犹豫。

  崔熠声音沉下来:“怎么了?”

  “御史台一向规矩大,侍御史汪筹对大理寺、对我的参劾,庞中丞却似乎并不知情。是谁让这位汪御史坏了规矩?他又是如何得知道士之死的?因案情尚不明朗,此案并未报与御史台。”

  那些道士死得蹊跷,皇帝如今又这般做派,简直不言而明。崔熠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显明,阿祈出事了。”谢庸轻声道。

  “啊?”崔熠扭头,瞪大眼睛。

  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了开化坊谢宅,谢庸才把事情跟他说了,“……阿祈应该不只是因为查案才被带走的,我疑心她是当年大祭幸存的孩子。”

  崔熠静静地坐在榻上,半晌没动地方。

  唐伯不在,罗启煮了茶送上来,不知怎么煮的,有些糊味儿。谢庸把糊茶给崔熠倒上一盏,自己也倒一盏,端着慢慢吃。

  “圣人竟然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事,要杀这么多人命……还有阿周,她竟然……”崔熠眼圈有些发红。

  崔熠突然站起来,“我去找圣人——”

  “显明!”

  崔熠看看谢庸,颓然坐下,又过了半晌:“我去找他有何用,他连太子都杀,已是为了长生,没了人心了。老谢,你有什么打算?”

  “显明,此事我确实已有打算,但暂时不好与你说。你要想清楚,若事败,长公主、令尊令堂,甚至崔氏近枝都会被连累。”

  崔熠紧紧地抿着嘴。

  “你想一想,此事我们稍后再说。”

  ……

  谢庸诸臣出来时,李相、王寺卿等几个高官留在宫里仗下议事。估摸着他们从宫里出来了,谢庸去王府拜望。

  谁想王寺卿留下话来,说若他来了,便径直去李相府上。

  谢庸到时,两个老翁正在下棋。

  谢庸施了礼,在旁边榻上坐下,静静喝茶。

  过了片刻,王寺卿掷了子,叹一口气:“不是险败,就是惨赢。”

  李相慢慢把子捡到陶罐里:“这种玲珑棋局便是这样的狗鬼杀局,不破就不立,没什么万全的办法。”

  谢庸看一眼那棋盘上的残子,又垂下眼。

  “说吧,查到什么?”李相问。

  谢庸再次一五一十将此案叙述了一遍。

  听他说道观按七星排布,说“生于死”,李相和王寺卿都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待他说出谶语,又说乐游原玉清观长生楼的事,两个老翁却都只点点头。

  “如此便都串起来了,我也懂了,当年为何除了紫云台,玉清观也有禁军械斗。”李相道。

  “二十年前事发时,先父过世,我正在丁忧。听说京里出了事,我急急回来,那些最知道根底的,却已是都没了,”李相停顿一下,“我从流放、贬官的人那里略打听到一些,但于许多事,这么些年始终没想通。”

  “也难怪太子他们不说,皇帝杀民祈寿——这怎么能让人知道?传扬出去,李唐气数也就尽了!” 李相摁在榻上的手露出青筋。

  “于江阳郡公太史令陈先,二公怎么看?”谢庸问。

  “皇帝身边道士来来去去不断,但二十年如一日宠信的只有他。他虽是正经科举及第的,却擅观星占卜推演之术,当年又在紫云台上,这些年也常去紫云台观星,他应当便是那施术之人。”李相道。

  “但这些年陈先并无旁的劣迹露出,亦不爱在朝政上多口舌,多年深居简出,与那些妖道并不相类,甚至很有几分出世高人不恋凡俗的意思——去岁其子身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伤心事,听说他也只是念了一回经便自回静室去了。若非证据当前,实在想不到这位太史令会帮皇帝行此邪术。”王寺卿道。

  谢庸点点头,又请教周祈的事:“干支卫周将军于十八日晚被人从她宅中带走了。周将军功夫极好,人也聪敏,她没做反抗,换了官服与人走的。她大业三十一年出生,出生时日不详,只知道大约在秋天。大将军蒋丰将才出生不久的她抱入宫中,交给一位韩姓老妪收养,但她却跟着一个大宫女姓周。”

  不只李相,便是王寺卿也是才知道周祈是蒋丰在她婴孩时抱入宫中的。王寺卿还有茫然,李相已是叹息道:“那我大约知道这孩子是谁了,礼部侍郎杨靖之女。”

  谢庸看他。

  “这周,大概是从了母姓,安平的夫人是周仆射独生爱女。安平子嗣上艰难,三十了,夫人才怀了这一胎……”

  “某听说过这位杨侍郎,弘农杨氏子弟,诗文做得极好。”说到周祈的家人,谢庸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是极好,他的诗文飘逸豪宕,气概伟迈,旁人学不像。他亦擅书画,剑也舞得好,真正的一时俊彦,如今朝中再难寻出一个这样的来。你虽不错,却终差他一些洒脱豪宕气。”

  谢庸微笑一下,原来阿祈洒脱的根子在这里。

  “安平这弘农杨,与旁个又不一样,他是前朝房陵王之后,身上带着皇室血脉,许也是因此,他性子有些狂傲,口舌也太利,数次讽谏皇帝。他被抄家下狱,便是因为讽谏皇帝崇佛信道之事。他出事后不久,紫云台事发。只是我实在想不到,皇帝竟然会用其夫人子嗣——”

  谢庸却依旧疑惑,如今阿祈不是婴孩,为何还要抓她去祭祀?祭祀这种事,难道还上次未完,这次接着?

  宫中一处院落中也在谈论这些当年事。

  周祈“嘶”一声:“没祭成天,您就把我抱回宫里来养着,如今接着用?怎么跟养过年杀了酬神吃肉的猪一样呢。”周野狗实在想不到自己原来是周年猪。

  蒋丰点头。

  “可为何让我姓周呢?”

  “周仆射家死绝了,你是他外孙女,承他个姓,也好。”

  “莫非大将军当年与我外祖有旧?”

  “他是朝臣,我是内宦,也算一同共事多年。他对我早年的时候还有些恩情,只怕他自己都忘了。令外祖父脾气极好,对人宽仁,只是略有一些啰嗦,爱多管闲事。彼时我还未跟着圣人,是先帝书房外洒扫的小宦,冬日间地上水没擦净结了冰,他和另一个大臣都差点儿滑倒了,先帝知道了,让人拉我下去惩戒,令外祖讲情才作罢。”

  周祈懂了,原来自己这爱多管闲事的毛病从这老翁这里来的……

  说到周仆射,蒋丰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旋即这笑便消失了,“既江阳郡公说还得你祭祀,这便是你的命。”

  周祈点头,行吧,能多吃那么些年粮才出栏,也算赚了,况且坊间也不是没有猪咬了屠夫的事……

  那边李相和王寺卿也在感慨命运。

  看着谢庸的背影,李相轻叹:“转眼二十年了,和气逗趣爱吃的老仆射,总是板着脸的秦国公,允文允武稳重寡言的高至之,急脾气爱骂人的方怀仁,豪放洒脱的杨安平……若他们都在,该多好。命,都是命……”

  作者有话要说:  ①《新唐书·百官志》

第132章 紫云法坛

  八月下旬下了一场连绵三日的秋雨, 放晴后长安最美的秋日到来了。天空又高又远, 瓦蓝瓦蓝的,南山的枫树已经渐渐染红,曲江的池水格外清亮,街上偶尔能闻到桂花香味,屋角篱边的菊花也绽放开来,爱热闹的长安人呼朋引伴出门赏菊登高、秋游宴饮。

  他们不知道暗地里发生着什么。

  暗室里大腹便便的妇人抽泣着;

  道士们在打扫那做特殊之用的醮坛;

  一个老道站在紫云台上看着北天的星空出神;

  两个穿兜帽大氅的人在夜幕掩护下悄悄敲开宰相府邸大门;

  灯下几个人对着长安舆图和布防图筹划着;

  路上揣着信符的兵士骑马奔走;

  深宫中,一个手脚都被绑住的女子百无聊赖地站起来如兔子一般蹦跶两下, 又示意看着她的人:“饿了,兄弟,帮忙喂口糕饼吃。”

  ……

  一进九月, 长安城内外诸道观便热闹起来。初一到初九的九皇诞节是道家大节日,道士们穿着法衣摇铃念经烧符做起道场, 观里到处都是来烧香祈福的善信男女。

  九月九日重阳节,是九皇回天日, 不管于俗于道都是极隆重热闹的一天, 多少人数着盼着,多少人咬牙等着,终于到了。

  午间,看守周祈的蒋丰侍从端来桂花糕、菊花饼、金银糕等应节吃食和羊乳。宫里吃食不管味道如何,样子都极精致,糕饼较外面的小,周祈张开大嘴叉子,正好一口一个。

  “不要金银糕, 还要桂花糕,多蘸点糖。”周祈指挥侍从。

  侍从用竹箸夹一个桂花糕在糖碟中滚一圈,送到周祈嘴边,周祈张嘴接了吃了。

  “再来一块菊花饼吧,光吃饼,不要菊花馅儿。”

  侍从看一眼周祈,目光中有些无奈,有些不解,又有些同情和佩服。

  糕饼都干,周祈喝口羊乳送送,在心里微叹一口气,保不齐这就是这辈子最后一顿饭了。从前好几回刀锋离着脖颈心头只差分毫,一只脚踩在阎罗殿门弦子上,当时只是心头一紧,并不怎么怕,过后更不觉得如何,便以为自己是个视死如归、心有天地宽的好汉。今日真该上祭坛了,却这般酸楚留恋。

  不知道谢庸怎么样了,但愿他不要也被下狱才好。以他的性子,只要没下狱,就一定还在追查此案……

  周祈希望自己和谢庸都能活着,若自己活不了,单谢庸能活也好。自己若有魂灵,还能时不常飘去他家闻闻谢家饭菜的香味儿,听他吹两首曲子,看胐胐在花园打滚儿。希望他能娶个可心的娘子,生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日子过得又忙又踏实。至于那没画完的画像,还是烧了吧……

  还有耶娘外祖等,也没给他们烧个纸,好好跟他们念叨几句……周祈把自己想得惆怅起来。

  侍从又夹起一个桂花糕,周祈皱眉摇头:“不是我说,宫里真该换庖厨,一点桂花香味儿都没有,光知道甜,齁嗓子!”

  侍从看一眼那下去一半儿的糖碟子,没有说什么。

  另一个侍从把饭食端下去。给周祈喂饭的侍从道:“周将军,我给你梳梳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