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29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这是一封迟到的,多余的信。她把信纸撕掉,将那个暗含希冀的前半句和尘埃落定的后半句彻底一分为二。

慎年把报纸放下了。令年其实已经在脑子里把要说的话反复推敲了,预备要回敬给他,可慎年却微笑了一下,说:“你这是要学古人,迎风洒泪,葬花焚稿吗?”

他没事人似的,好像这两天的僵持根本没往心里去。令年演练过的那一番唇枪舌剑没有派上用场,她一怔,将信纸揉成团紧攥在手里,慢慢坐在案边。“我本来想问你的,”她把心底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露,因为还不习惯这样直抒胸臆,出口格外艰难,“你没有回信,大哥发了电报,你也没回。我想,可能是在邝府太忙了,你顾不上吧。”

慎年走去盆架前,背对着她洗脸,停下来想了想,他问:“他陪你去江上坐的小火轮吗?”

小火轮她只在信上随口一提,在邝家的牌桌上,他当着众人的面飞快地看了几眼,就收了起来,没想到还记得。令年默认了。

慎年也没有意愿要刨根究底。其实他事后回忆了一下,令年坐火轮游长江时,他也在长江的航船上,和她背道而驰,前往云南。他不想大动干戈,可没能遏制住火气,语气不觉又冷了:“你如果真的有心要问我,可以等我回到上海,当面说。”

令年开了头,心理上适应了,回嘴很快,“我其实也不想问你。信一发出来,我就后悔了。妈和大哥都觉得很好,替我做了主,你要当面说,该去找妈和大哥。”

“什么都是妈和大哥,你自己呢?从云南到汉阳这一个月,你是没长嘴,还是把这事都忘到脑子后头去了?”慎年把手巾往盆里使劲一甩,打得水花飞溅了一身,从眉毛都发鬓,都是湿淋淋的水珠子。挽起袖子往回走,他还不解气,一胳膊就把榻几上的彝鼎给掀翻到了地上,他倏的转身看着她,眼里蕴着怒火,“我还要在邝家,借着别人问,才听到这件事。你知道我那时候什么心情吗?就像生生挨了一闷棍,懵得我话都不会说了!你是故意要看我洋相的吧?啊?”

船身随着江波摇晃,彝鼎滚到脚前。舱房里绒地毯铺的厚,动静不大,令年笔直地坐着,竭力地镇定,“你还在家的时候妈就提过这事了,我不知道你会那么大的反应。”

这舱房里堆满了屏风几塌,奁具熏炉,格外狭窄和拥挤。慎年彻底暴躁了,在房里来回走着,听到这话,他难以置信地停下来,“你不知道?你有心吗?你的心是肉长的吗?”他走过来,把她从凳子上拎了起来,“我现在人就在面前,你说吧!”

令年胳膊还被他抓在手里,她嘴唇翕动了一下,“说什么?”

慎年不耐烦,“你别装糊涂。”

令年深深吸口气,说:“小英对我很好,我想跟他结婚。”

慎年认真地审视了她的表情。令年没有躲闪,迎上他的目光,说:“我其实很同情邝小姐。我想她大概和我一样,想要嫁出去,不管那个人是谁都好……有自己的家,才有底气,不用在乎别人说什么,想什么。”

慎年的怒气退了些,他难掩失望,眼里带着冷峻的苛责,“你的确和她一样,把希望寄托在不该寄托的人身上。”顿了顿,他说:“你想要脱离家庭,不是非要嫁人才行。”

“如果我是个穷人家的女儿,我也会想办法去谋生,自立,可上海人人都知道我是于三小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不想再给家里招那么多麻烦了。也许在外头四处碰壁,落到最后还是要回家,其实还不如结婚,大家都省事。”令年说起自己的婚事,脸上丝毫波动也没有,“你之前不也没反对和邝家的亲事吗?”

她又拿邝家的婚事来呛他,是有赌气的意思了。慎年没有辩解,只淡淡地说:“你这个人,大概别人把心剖给你看,你也不会在意。你想过谋生自立,想过结婚,连杨金奎都愿意嫁,却唯独没有把我说要去安南的话当回事。”

他的苛责像利刺,扎在令年心上。她沉默了一会,慢慢说:“二哥,我们四年没见了,我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了。”

慎年表情有些凝滞。

令年沉浸在心事里,没有了羞怯,表情甚而显得严肃和真挚,“我等过你,把自己关在家里等你,想以前的事。你回来了,好像在国外过得也很好,我很为你高兴,你能把邝小姐娶回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也高兴,”怕他不信,她还强调一句:“是真的。”

慎年听完,表情平静了。“你真不认识我了?”他带点笑,一句话就把她的委屈和彷徨击碎了,“云南来的这一路,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认识得还不够吗?”他把她揽过来,要吻她。

令年这回下定了决心,把脸别开了,“不要,”她很懊恼,“我这样,对不起小英。”

慎年一听到卞小英的名字就不耐烦,他一哂,“你还没和他结婚呢,犯不着急着给他守贞。”

令年本来就惭愧得无地自容,被他没忍住讽刺了一句,她怒了,口不择言:“你快滚开。”

“没规矩。”慎年像在家里那样斥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反倒带了点纵容。被令年瞪了一眼,他又哧的笑了,“我看你就会窝里横。”他嘴上调侃,眼里柔得像水,“哎,你都打定主意和别人结婚了,还跟我那样?你是跳火车摔糊涂了吧?还是把我当成你的小英了?”

“是你强迫我的。”令年脸上滚烫,急忙撇清道,见慎年脸色倏的难看了,她又不忍心,迟疑了一会,才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让你高兴。”

“傻小妹。”慎年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嘴唇在她发顶一掠,是个亲近而克制的动作。“我刚才说的那些气话你没当真吧?”感觉到令年摇头,他手抚摸着她的发辫,低头一笑,在她脸颊上捏了捏,说:“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和他结婚,你觉得呢?”

令年眉头微拧,正要质问他,船身剧烈地一震,有多而杂的脚步声在外头乱响。南京也有革命党了?两人对视一眼,慎年把令年放开,出去看究竟。原来是南京下关的巡警,和那名趾高气扬的苏松总兵夫人打了个照面,就往底舱去了,从舱里搜出来几十个女人,拷问了几句,就押下船了。

慎年回来告诉令年,原来底舱那些女人不是总兵夫人的使女,而是自安南贩卖来的妓|女。

令年愕然,“总兵夫人亲自贩人?”她想起慎年在甲板上还对总兵夫人殷勤备至,嘴角一弯,嘲弄地看他一眼。

慎年倒不觉得怎么样,刚才半盆水洒在身上,衬衫都湿了半边,他解开两边的袖扣,说:“将军贩烟,将军夫人贩人,也算夫唱妇随吧。”脱掉衬衫,他毫不在意地赤着上身,走去衣架前拿长衫。令年不好意思盯着他换衣服,便转过身去,掀起湘帘往外张望。

“今晚走不了了,”慎年说,“船被下关衙门扣了,人也不能下船。”总兵夫人用官船贩卖安南人口,在朝廷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恐怕还有记者来,慎年不想再招惹事端,系上盘扣,便叫住一名经过的巡警,请他去水师提督衙门捎个口信给长龄。

原本今夜就到上海了,结果又被困在南京。令年坐在榻边,自嵌了玻璃的窗寮望出去,见两岸的妓船上已经点起了彩灯,绣帷画舫,被连成一片的红晕所笼罩,江面上泛着金碧辉煌的波光,有曼曼的歌声和着琵琶的铮鸣被风传送上了轮船。

慎年手肘扶着案,坐在对面的凳子上,看着她。那只彝鼎还倒在脚底下,没人理会。不一会,他又走了出去,叫江上卖零嘴的船夫过来,拿了一小包纸卷烟,烟盒上印着一个手握大刀的洋人海盗,他拆开烟盒,又想起忘了买洋火,只能作罢。

令年没忍住,打破了沉默,“你在美国的时候,也抽烟吗?”

慎年说:“有时候心烦,会抽。”

他刚回国的时候,还没有显露出这些恶习。令年疑心他是跟杨金奎染上了烟瘾,可慎年不以为然。她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藏着忧虑:“贩鸦片很容易惹祸的,杨金奎手下又都是匪兵,我听说常有人在仓库和码头劫船,他们叫做黑吃黑。”

从她口中听到这么有江湖气的说法,慎年笑了笑。他有心事,并不善谈,从烟盒里又倒出一支烟来,四处看看,见榻边还有个笼着玻璃罩子的洋油灯,便将烟头递进去,点燃了,两指夹着烟吸了一口,他才说:“那我就找童秀生算帐。上海还有谁比他更黑?”

令年不禁要皱眉,“那你还答应跟他们一起做生意?”

“私人恩怨是一回事,生意是另一回事。”

慎年说完,没再开口。暮色映着一点油灯,他的脸色有些阴郁,令年把舱房里的几处电灯统统揿开了。闲坐着没事,她见他白天戴的墨晶眼镜还丢在榻几上,便拾起来架在自己脸上。她的脸小,只能一手扶着,转过头对慎年笑道:“二哥你看我,是不是够嘎噱头?”

慎年忍不住笑了,说:“侬老登样额。”见令年戴着墨镜左顾右盼,他注视了她一会,说:“你朝着光的时候,眼睛是金色的,你知道吗?”

令年一怔,把墨镜拉下来一点,露出璀璨的一双眼睛,“是不是很怪?”

“不怪。”慎年刚说完,外头响起了人声,他听话音知道是长龄来了,不觉精神一振,将半支烟丢进插花的胆瓶里,见长龄掀起湘帘进来了,身后的年轻人抬起头来,正是他在照片上见过的卞小英。

“卞公子?”令年也吃了一惊,脸上的墨镜哐的掉在地上,她顾不得拾,忙从榻边站起来。

第43章

卞小英只顾着观察慎年,倒没有留意他背后的令年。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他吃惊了一瞬,“三小姐?”自南京一别之后,一个多月不见,难免多看了令年几眼。

长龄爱开卞小英玩笑,这里没有外人,便把卞小英往令年跟前一推,笑道:“你不是整天问小妹什么时候回来吗?没想到在这里巧遇了,还愣着干什么?”

卞小英被长龄说的不好意思,跟令年解释道:“江南女学已经开学了,我一直不见你回南京,所以跟嫂夫人问了两次,才知道你去湖南亲戚家了。”他和慎年是头次碰面,知道他这趟是历经周折才逃离云南,自然对他很关注,“二公子,一路还好吗?”

“还好。”慎年言简意赅。于家的人里头,卞小英和长龄最熟,长龄又是个和气的人,跟他一比,于二公子客气是客气,但远算不上热情。卞小英心想,于二公子在云南被绑架,算是一桩机密,他这会还算半个外人,对方不愿意多提,也是正常的,便点了点头。

长龄已经听闻了总兵夫人贩卖安南人口的丑闻,连连摇头,“事情闹大了,船和船上的人都已经被扣下了。我刚才跟下关衙门提过,你们也不用去问话了,先在岳父母家里住一晚,明天再回上海吧。”

慎年道了谢,说:“我上船之前打了电报,说凌晨到上海,妈大概已经派人去码头上等着了。等不到人,她又该担心了。”

慎年这一趟云南之行,于太太还不知道怎么牵肠挂肚,大概自接了电报,就在家里翘首盼着了。长龄没有坚持,叫手下一名兵勇去码头上的轮船局打听,今夜是不是还有别的客船往上海去。等待的间隙,几人在舱房里叙旧。

“咱们有好些年没见了吧?”长龄打量着慎年,笑了,“还是我和斯年结婚那一年,康年、你和小妹一起来的南京。” 他转过脸对卞小英道:“慎年出国那年,也才你这个年纪,”长龄欣赏卞小英,是真心希望他和于家的婚事能成,便有意地要让卞小英和慎年亲近起来,“于家的子弟里面,就属他最老练,从小说一不二。小妹也是和他最亲。”

“原来如此。”卞小英说道,看了榻边的令年一眼。他知道自己应当多恭维恭维这位略显冷淡的于二公子,但大半的注意力都在令年身上,不免显得心不在焉。没一会,他意识到自己插不进话了,便从凳子上起来,走到令年身边。

令年正一手支颐,望着外头摇曳的灯影,薄薄的刘海被拂得有些乱,是个沉默而秀丽的侧影。察觉到身边有动静,她把手放下来,对卞小英微笑了一下。

卞小英起初对令年的印象是:她虽然娴静,但性子其实还是很爽朗的。不知怎么,这回见,好像格外的内敛,跟他生疏了不少。除了那声脱口而出的卞公子,这半晌了,一句话也没有。

卞小英问:“三小姐,那你还打算上学吗?”

长龄和慎年就在旁边,令年声音不高,说:“要上的。”

卞小英暗自松口气,不觉声音也低了,“那你回家住几天,就该来南京了。”

令年点头,“是啊。”

卞小英和她肩并肩坐在一起,笑着看令年,说:“那你进学堂前,一定要记得跟校监说好,不要把你排进斯国一的课堂里。”

令年问:“斯国一是什么?”

卞小英道:“是江南女学的□□,从日本来的。我们不知道她叫什么,因为她不管看到什么都说斯国一,哦,在日语里是“厉害”的意思,所以大家都叫她斯国一。这位女教员太较真了,她刚到南京时,去夫子庙吃糖芋苗,摊主看她是东洋人,就额外多收了她两个铜钱。她事后知道了,不服,去县上告,嫌县上庇护摊主,又去府里告,最后闹到两江总督署,总督要拿了摊主打板子,她又不肯,只讨了两个铜钱回来。她在学校里开了课堂,但一直没有学生肯去,她就说是校监阻挠,校监怕她又要去总督署告,每年就在外地来的学生里随便指派两个去给她教。”

令年听着很稀奇,说:“日本来的女教习,学问大概很渊博,为什么校监不许学生去她的课堂?”

卞小英道:“其实不是校监阻挠,是真的没人肯去。她的课堂很怪,”这些话他们在水师学堂时常讨论,但在令年面前,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斟酌了一下,才说:“她不讲经史子集,也不教女红手工,教的是女性学,嗯,就是研究女性的身体,探讨对结婚的看法,还有教学员如何,呃,避孕,如何生产之类的。”不等令年害羞,他自己先脸红了,“哎,听说有陕西来的女学员,还缠着脚,被她第一次课堂就要求把裹脚布拆了。没几天,那个女学员就被家里接回去了,后来还把江南女学告到了陕西巡抚那里,只是因为她是东洋人,案子不了了之了。但也没人肯去她的课堂,怕别人要笑话。”

令年“哦”一声,是好奇大过害羞,“她在课堂上教这些,你们看见了?”

卞小英窘迫地一笑,说:“是我在水师学堂时,几个男同学溜去女学偷看的,回来就传遍了。”怕令年多想,他立即声明了,“我都是听说的。”

令年扑哧一声笑了。卞小英是个心无芥蒂的人,才几句话,令年心头那点阴霾就消散了,她很感激他,一双眼睛里笑意盈盈的。

卞小英也笑了,这是他印象中的令年,他说:“三小姐,我刚才差点没认出你来。”

他们两个人在角落里,先是窃窃私语,后来没了拘束,话音也高了,慎年和长龄的话头渐渐止了。长龄往角落里瞥了几眼,凑过来,对慎年笑道:“我这个大媒,受得起你们于家一份重礼吧?”

令年和卞小英的交谈字字都传进耳里。慎年看也不看他们,只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到时候再说,急什么?”

长龄察觉了慎年对卞小英的冷淡,他琢磨了一下,明白了:劫后余生的人,脾气大概都有点古怪。他问慎年:“你这趟去云南,受惊不小吧?”

慎年道:“是开了些眼界。”

“这一段时间,还有好些事你大概也不知道。”长龄锁着眉,“东北好像闹鼠疫了,连山东也蔓延了,这种病一染就是一整村,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他重重叹口气,很懊恼的,“国运不昌,什么稀奇古怪的倒霉事都来了。”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朝廷已经摇摇欲坠了。慎年无动于衷地把烟盒从口袋里掏出来,抛到长龄面前。长龄不习惯抽纸卷烟,摇了摇头。

“六爷要来上海了。”

长龄口中的六爷,是洵郡王,摄政王的六弟,在奉天逍遥快活的海军大臣。慎年问:“他来干什么?躲瘟疫?”

“查案。”长龄说,“刺杀摄政王的汪兆铭已经被捉拿下狱,还有几个同党躲在法租界。他要亲自来和法国领事交涉,把乱党捉拿回京。”

洵郡王去奉天查案,张口就要三千件貂皮。这人索贿贪赃的恶名,早在报纸上传遍了。慎年摇头,“上海可没有貂皮孝敬他。”

“到时候少不了又要摊派到你们头上了。”长龄正在说话,外头兵勇来禀报,称今夜往上海去的只有货轮,没有客船,已经被拦停在码头上了。慎年将衣架上的衬衫收了起来,准备下船,长龄说:“让小英送你们回上海吧。洵郡王到上海,他反正也要去迎驾的。之后再送小妹回南京来。”

卞小英很承长龄的情,说是好。慎年看了看令年,见她和卞小英并肩起身,好像很乐意的样子,只好点了头。三人趁夜换了船,谁知这货轮果然跟客船差远了,货物塞得满满的,甲板上横七竖八睡着临时搭船的百姓,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卞小英这水师营的将官也不管用了,只能在船尾扒拉出方寸之地,三人席地而坐。

滔滔的江水掀起水汽饱满的夜风,扑打在人脸上,还夹杂着浓重的汗味,身前身后都是旁人的胳膊和腿,令年不敢动,隔一会,挺一挺腰。卞小英转过脸来,甲板上没有灯,黑黢黢的,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耳边。“三小姐,”他大概也不习惯,很歉疚似的,“你要是困了,可以靠在我身上。”

令年摇头:“我不困。”在舱房里时,她没有看慎年一眼,可却在和卞小英说话的间隙,偶尔走神,心想,慎年此刻是什么表情,嘲讽的,失望的,还是愤怒的。借着夜色,她看向慎年的侧影,看着他起身,在船尾踱了几步,然后走开了。

不一会,他来叫令年,“你去舱房里睡。”

令年困倦地快熬不住了,被他伸手一拉,就脱离了挤挤挨挨的人堆。慎年用脚踢了踢卞小英,把他叫醒,领着二人越过货物,来到一个简陋的小舱室,点着水火灯,还有张乱糟糟的板床——这是船主自己睡觉的地方,他刚才花了几十块钱,叫船主滚蛋了。

这舱室里狭窄的连转个身都困难。慎年没有跟他们两个在这里挤,说要去外头透气,转身就走了。他临去时,令年看得清楚,慎年脸上哪有半点失望或愤怒,他是很平静的,经过这半晌,已经把卞小英这不速之客看了个彻底——他睨了令年一眼,好像在不屑地说:这就是你的小英?

他没搭理卞小英,也不在乎他和令年在舱室里独处。

卞小英毕竟年轻气盛,看了一晚上的冷脸,他忍着不快,对令年道:“你二哥的做派有点蛮横啊。”

令年往床上一躺,瞬间就睡着了。夜里,她迷迷糊糊地转个身,手摸索了一下,只摸到了空荡荡的床边。卞小英席地而坐,正在打盹。令年往舱室紧闭的门上盯了一会,又闭上眼。她做了一个异常纷乱、异常激烈的梦,等到回味时,才意识到梦太短暂易逝,即使再闭眼,也已经忘了前情,无法延续了。正在失落,感觉到船身一震,有开闸的声音。他们回到上海了。

第44章

于太太竟然亲自来码头上接人。当着卞小英的面,她没有露出喜极而泣的样子,只将慎年的手紧紧攥了一下,然后叫令年挽起她的胳膊,母女依偎着上了汽车。她的所有心神显然都在儿子身上,汽车在黎明的街上行驶时,于太太不时转过头去,用一种慈爱、骄傲的目光去打量慎年。

确认慎年毫发无损,于太太将令年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辫,用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方式柔声问道:“在你姨妈家……没吃苦头吧?”

于太太上了年纪,稍有风吹草动,人就眼见得憔悴了。令年知道她是真心地牵挂自己,心里头五味杂陈,只能竭力露出微笑:“妈,我很好。”她把脸贴在于太太衣襟上,鼻子里泛酸。不一会,于太太感觉衣襟竟然湿了,惊讶地抬起手,在令年肩头轻轻拍了拍。

于宅里灯火通明,连同康年、卢氏,都在夤夜等着,见卞小英也随行一起来了上海,当然都喜出望外,要请卞公子去客房里安置,卞小英心想,他们一家人团聚,兴许还有许多话要说,自己夹在里头,为免碍眼,便说:“水师衙门里也有住处,我正好去见一见同寅。”辞别了于太太康年等人,再往人群里去找令年,她竟然早就躲回房里去了。

于太太嘱咐他不要客气,“会完同寅再来。”

卞小英领命,乘坐于家的包车离开了。众人熬了半夜,都哈欠连天了,各自去补觉,于太太倒是精神很足,在沙发上拉着慎年,有满肚子的话要问。慎年心情不好,被于太太絮絮地追问半天,才答应一句,眼见于太太不高兴了,慎年才无奈地一笑,起身道:“妈,我一整天没合眼了。”

于太太只能放手,她跟着起身时,衣襟上还隐约看见一点湿痕。见慎年的目光落在那里,于太太被提醒了,叫何妈去看令年在做什么,何妈蹑手蹑脚去看了,回来说:在床上躺着呢,静悄悄的。于太太道:“那就别吵她了,等早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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