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74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慎年说:“那么我不同意你回去。”

二人沉默着对视了半晌,令年皱眉道:“二哥,我要我什么都听你,都学你,做你的应声虫,那样你才开心吗?”

慎年说:“我没有要你什么都听我的,我只要求你这一件事情。”

令年见他这样坚决,顿了一瞬,又说:“假如艾琳现在在欧洲,也遇到了生死攸关的事情,你也能够置之不理吗?”

慎年说:“艾琳知道,我和她之间只是各取所需。杨金奎知道吗?”他把令年的手推开,“如果你今天是为了妈和大哥回去,我不会有意见,但你为了杨金奎回去,那我绝不同意。”

令年双目直直盯着他,说:“我回去正是为了彻底和他脱离关系。但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杨金奎帮过我,你不懂……”

“我是不懂。”令年的解释,在慎年这里却起了相反的效果,他一脸不耐,把她打断,倏的起身,随手抓起桌上的半匣烟,塞进大衣口袋,然后出门去了。

令年把半幅窗帘拉开,这个窗子正对的楼底下,是一片伸出来的露台,慎年没有走远,把一手放在口袋里,一手上捻着烟,就在露台上看雪。不多时,铅灰色的天空下,街道上和房顶上都盖上了一层白色。露台上看门人常用来生火的炭炉,也已经熄灭了。令年正想,他在外面待久了,不要受寒才好,就见慎年从露天的台阶上走下去,往街角的小酒馆去了。

令年在房里待了一会,也套上外衣,踩着积雪来到酒馆。酒馆里暖烘烘的,这时城里禁酒的声浪很高,又兼天气不好,只零星几个客人,慎年坐在吧台前抽烟,旁边是一杯威士忌。有个衣裙领口开得很低的白人女子,把一只手臂放在吧台上,一只手搭在慎年肩头,同他说话时,把脸也低了下去。慎年替她的烟点了火,然后摇摇头,那女子便把手从他肩头收回来,绰约的身姿往酒馆后厨去了。那里是一个隐蔽的赌徒俱乐部。

令年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慎年两只手指捻着烟,偏过脸来,将她打量了一下。他起先把她当成了另一个来招徕生意的女人,那一瞬眼神有些陌生,然后便把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

令年对他一笑,说:“我在你这里,跟妈和大哥是一样的待遇了吗?只要心里不高兴,就可以许多天的不理人。”

慎年没有说话,低头把烟捻灭了。

他们二人赌气,向来是他先做出让步。这时令年求和,慎年却无动于衷,令年也只得闭上了嘴,脸上俏丽的笑容也敛去了。他们的面孔原本就是很显眼的,旁边那大胡子酒保也颇为留意,走过来收酒杯时,对慎年开玩笑道:“先生,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也不应该对一位女士这样冷淡呀。”

慎年嘴角略微一动,说:“她是一个内心非常有主意的女士,不会在乎别人冷不冷淡。”这时,琴师从凳子上起身,脱下帽子,依次来到客人面前致谢。慎年把他叫住,送了两张钞票给他,说:“你弹得很好。”没有再理会那多嘴多舌的酒保,结了账,便站起身。

令年在吧台下面把他的手拉住,仰脸说:“二哥,我最晚明年秋天也就回来了,你还会在这里等我吧?”

慎年脸色恢复如常,话里可不留情,“不一定,我并不喜欢等人。”

刚才和酒保那句话,别人以为是称赞,令年却知是讽刺。她心里很难受,要竭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也笑道:“那是什么意思?你还要去别的地方,或是要和别人结婚吗?”

慎年看着她,说:“也许会。我同你说过了,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对自己,并没有可以比拟尾生那样的自信。” 等了一瞬,见令年只是沉默,他心也沉下来了,但脸上不露端倪,二人到了酒馆外,慎年把自己的帽子放在令年头上,说:“在洋人的地方,出门不可以不戴帽子,别人会以为你是个妓|女。”

令年说:“我着急找你,一时忘记了。”

慎年没有说话,往天上一看,雪片还在盘旋,傍晚的街头被莹莹雪光照得微微发蓝。被酒馆的炉火烘烤的发烫的脸颊也瞬间冰凉了。他说:“小妹,走吧。”

第122章

慎年知道令年是个百折不回的性格,对于她回国的计划,索性置之不理。这时汤必荣已经毅然决然,辞去了纽约银行的差事,慎年要将沪银诸多的业务托付给他,因此连着好几天早出晚归。令年便趁他不在,把自己的行李略微整理了一下,所幸她随身需要带的用品非常简单,不过一半天的功夫,也就准备妥当了。慎年经过走廊时,巴基斯坦人将一个信封转交给他,说:是于太太托他买的船票。慎年脚步慢了下来,将信封拆开,看了船票上的日期,推门进去时,见令年正在伏案写信,脚底下是一只不大的皮箱。慎年把信封放在案上,说:“你的船票。”

令年原本担心行程太仓促,恐怕近日的票都已经售罄了。谁知巴基斯坦人很有门路,买到手的是三日之后的船票,自东岸出发,途径欧洲,再转内陆。这样一来,启程的日子忽然已经迫在眉睫了。她道声谢,把票收起来,看一眼慎年。慎年稍一沉吟,说:“汤必荣可以和你一起走。”

令年说:“只剩三天的时间,汤先生那边来不及吧?”

慎年道:“他已经辞了差事,也没有打算带太太同行。三天时间,足够了。”

对令年而言,要孤身度过两个月的旅程,虽然不至于提心吊胆,但有个熟人同行,总是好的,便点一点头,这时给玉珠的信已经写好了,她折起来塞进信封,而抽屉里最近陆续又有来信,一者是艾丽告知四叔一家赴欧洲的日期,令年已经回信,解释说在费城有些要紧的事情,不能亲自去送行,请四叔四婶见谅。二者,却是康年发自国内的电报,康年是十分地言简意赅,对杨金奎陷身云南的事情避而不提,只说上海近日形势有变,叫慎年二人可不必急着回国,待到明年政治平稳一些,再订票也不迟,于太太亦是这个意思。这封电报令年读完便收了起来,没有做回复。

令年把这些信,还有自己只看了个开头的医学书籍都理好,同慎年说:“我是来不及等何妈了,等朱宝驹的案子有了定论,如果何妈还想多待一段时间,林老板夫妻大概会关照她。如果她想回国,二哥你托一个信得过的人,送她回上海,可以吗?”

慎年说好。除此之外,两人没有别的话题可拾,而行李业已收妥,令年坐在床边,望着慎年摘领带,解袖扣,他那黑色的眼睫低垂着,仿佛在思索事情。想他们两人在教堂里互相许下誓言,不过才半个月前的事情,转眼她又要仓促离开,换做别人,总难免要怀一番依依惜别的心情,而慎年则异常得镇定,有时更是露出一种冷淡的神态。令年心里正自不安,见慎年又穿上大衣,她噌的一下站起来,说:“二哥,你去哪?”

慎年说:“我出去挂一个电话给汤必荣,提醒他去买船票。”见令年两眼直盯着自己,他说:“你也要一起去吗?”

令年心头略安,走过去双手环抱着他,仰起脸来,笑着说:“二哥,如果你搬家的话,记得告诉我新的地址呀。”

这间房子,是慎年单身时住的,男女同居时,便显得有些拥挤。慎年原本是想要换个宅子的,但最近二人闹起别扭,就把这事暂且搁置了。慎年垂眸看着她,说:“我的电报该往哪里发?云南还是上海?”

令年心想,届时康年恐怕绝不肯把慎年的行踪透露给她。她说:“你发到玉珠的娘家,她会转告我的。”

慎年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令年踮起脚,欲亲吻他,慎年没有拒绝,也不怎么积极,只用右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在她嘴巴上碰了碰,便出门去了。

到临行那日,慎年送令年和汤必荣登船,因为有汤必荣在场,令年不便说得太多,到船上后,她没有急着进客舱,而把皮箱放在脚下,扶在船舷上的栏杆,往岸边看去。岸上人头攒动,或是脱帽致意,或是挥舞着手绢,有人哭,有人笑,夹杂在神色各异的一张张面孔中,慎年的脸格外显得严肃而沉静。他两眼望着她,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不等船开动,便退出人群,钻进一辆马车离开了。

他不相信我。在他心里,我大概一直是个缺乏决心和毅力的人,令年心想,最晚最晚,明年秋天——她深深吸口气,提起皮箱,往客舱去了。

抵达上海之后,令年和汤必荣在码头便分了手。汤必荣受令年所托,对她返沪的消息是保密的,因此康年等人都还蒙在鼓里。令年径直回到杨宅,见家里的下人多数已经被玉珠开销了,或是自己辞工了,因为传说“老爷已经投了乱党”,怕要被督军府治罪。阿金也被大少奶奶叫回于家去了。反倒是小佘老师义不容辞地守在杨宅,替女主人玉珠料理内外的庶务。令年到家的次日,小佘便把账簿送来给令年审核,大件的家具、田契,都已经照令年的嘱托,都处理掉了,只剩了些贵重的细软,都锁在柜子里,纹丝未动。令年把账簿略微翻了翻,也记录得非常仔细,分毫不差,她同小佘道了谢,说:“佘先生,我把工钱结给你。”

小佘脸一红,忙摆手道:“不要工钱,我因为和姚女士有同窗之谊,义务来帮忙的。”

玉珠对于二人的过往,总是讳莫如深,这会突然主动揭露出来,时机不可谓不巧,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令年不动声色,等小佘离开,见玉珠还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她这些日子明显得憔悴了,两个乌黑的眼圈,头发也乱蓬蓬的。她问令年:“太太,我也要跟你一起去云南吗?”

令年知道她的心思,说:“不用你,你这段时间回娘家去住吧。”

玉珠略微放了心,但令年孤身去云南,又实在很不好意思,她说:“这件事,原本就属于政治纠纷,应该由政府出面,与云南方面做交涉。为什么不请于大爷去趟督军府,请他们派人去云南,把老爷接回来呢?无论如何,这样大的事,不该丢给我们两个女人呀。”

令年说:“如果督军府真的有心要交涉,就不会等到现在了。”她很明白康年的处境,这个关头,唯有明哲保身了。她说:“你不用怕,老爷被留在云南,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名目。云南只是反对大总统,并不敢反对民国政府,他们应该不会随便戕害人的性命。只是怕经过这件事,杨家很难在上海立足了,你自己心里有打算吗?”

这话正问中了玉珠的心事。她低头把手指绞得紧紧的,嗫嚅道:“太太,你有于家撑腰,怎么样都不怕的。我本来就是小门户出身,爹娘整天担惊受怕,也不是办法。”

令年说:“你想要我说句话,放你离开杨家吗?”

玉珠飞快地看了令年一眼,迟疑了半晌,把头一点,说:“我想,老爷不在,你是太太,应该可以做这个主。”

她原本以为,令年诸事都不强求,应当是很好说话,不料令年却说:“我和杨廷襄结婚的时候,你已经在杨家了,你们两人的结合,我不清楚原委,没有办法替他做这个决定。”

玉珠脸顿时涨红了,说:“我是给他抢来的。”

令年说:“现在是文明的社会,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可以请你爹娘去告他的。”

玉珠大为失望,又不好急赤白脸地去跟令年争,只能把头点了点,不再赘言。令年便转过身去,把水笔旋开,对着雪白的信纸思索。玉珠才触了霉头,难免要多讨好她一点,便站在令年身边,见她慢慢写了两行字,玉珠问道:“要发电报吗?我叫小佘老师替太太跑一趟邮电局。”令年摇头说不用,玉珠搭讪了两句,只能掀起门帘出去了。

曾经和慎年相隔两地的时候,令年也曾有过通信的想法,但后来总没有实现。这次回来,她已经计划好,每到一个地方,就发一封信给他,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封了。这件事情做来很有趣味,她静下心来,把一封信写完,自己跑了一趟邮电局。翌日,便启程前往云南。

到云南后,令年并没有见到蔡督军,是一位李姓的陆军师副师长与她见面。这位李师长是内蒙人,紫棠色的方脸,人非常直爽。他从马上下来,连军装也不换,走进师长府衙,背着手将令年一打量,笑道:“杨太太,听说当初你和杨旅长结婚,就是你单枪匹马,自上海来到云南,对杨公以身相许。我原本是不信的,今天一看,果然传言非虚呀。”

令年心想:杨金奎这个人,大约是把当初被她主动求婚当做了一件非常得意的事情,到哪里都要吹嘘一番。她难免有些恼火,微笑道:“李师长,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这种事情,也不足称道吧?”

李师长见她风尘仆仆而来,精神却不见疲倦,穿着女式的西服,身姿端正地坐在客位上。人是斯文清秀,才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钉子碰。李师长心想:上海女人,脾气可是不怎么好。便悻悻地一笑,说:“杨太太,我想你来的这一趟,是没有经过上海督军府和于府的首肯吧?可见窦督军已经完全把杨旅长这位曾经的左膀右臂给抛弃了,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女人替他奔走。要我本人说,很为你和杨旅长不值。”

令年说:“李师长,你们以调迁的名义,把廷襄骗到云南来,囚禁在此,也没有经过我们两人的同意,何必现在又替我们喊冤?现在是云南政府公然要和北京政府作对,事关云南几千万百姓的性命,大义当前,廷襄一个人的生死,对北京政府,当然微不足道。”

李师长故作惊讶,“杨旅长的安危,对北京、云南两方面,固然是微不足道,对杨太太你,难道也微不足道吗?杨旅长向来自诩李靖,有匡扶社稷,攘乱除暴的志向,就这样成了一个政治的牺牲品,我是不忍心的。”

令年摇头道:“李师长,你想要我劝他弃暗投明,恕我做不到,我和他已经离婚了,这次来云南,不过是出于朋友之谊,替他预先完成一些身后事。”

这个实属出乎李师长的意料,见令年将一帖离婚书放在面前,他定睛一看,果然有男女双方的签字并印章,并不像假的。在他猜测,当然是以为杨廷襄早知自身难保,在上海时,就留了这一手,和太太划清了界限。可见杨某人也是个有情有义之辈了。李师长还在踌躇,令年又把途中买的《富滇晚报》在他面前展开说:“我已经登报启事,和他脱离关系了。李师长还以为,我是打算营救他而来的吗?”

李师长很狡猾,笑道:“杨太太,你这报纸,是特意登给我看的吧?为何我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呢?杨旅长可是时常把你这位太太挂在嘴上的哟。”

令年说:“我在上海也登了报,李师长只要往上海挂个电话,自然就知道了。当初我和杨廷襄的结合,不过是为了反抗家庭,其实没有多少夫妻感情,绝不可以拿李靖和红拂来比拟。”

李师长叹道:“这么说,我的确有些同情杨旅长,真心实意的。”

令年说:“如果李师长对他还有一点同情,我只有一个要求,请把杨文庆交给我。这个孩子自幼随母亲长大,他母亲临死之前,对他很放心不下。李师长你也是寡母孤儿地长大,应当能体会,他母亲在九泉之下,是什么样的心境吧?这个孩子不过八岁,留在云南,对你们的事业也毫无帮助,恐怕还会被人口头讨伐。蔡督军和李师长都不是欺凌弱小的人,为什么不肯放他一个小孩子走呢?”

李师长道:“我放了杨文庆回上海,岂不是交给窦玉祥一个把柄?到时候杨廷襄焉肯再加入倒袁一派啊?”

令年道:“你这话恰恰相反。杨廷襄这个人睚眦必报,如果杨文庆在上海稍有不慎,恐怕他都会和窦督军势不两立,这样不是正符合蔡督军的期望吗?”

李师长眼睛一转,说:“杨太太——不,于小姐,你这么一说,我可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帮杨廷襄呢,还是想害他了。”

令年道:“不,我只是相信蔡督军和窦督军都是光明磊落的人物,不会去刁难一个小孩子。现在是云南省和北京政府对立,杨廷襄在里面所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很有限,不必为了他一个小人物,先失了民心。‘应乎世界进步之潮流,合乎善长恶消之天理。为四亿万苍生,虽海枯石烂,此心不死。’这不是你们策划倒袁的初衷吗?”

李师长低头思索了一会,说:“于小姐,你初来乍到,说着一些话,其实是没有用的,杨文庆的前途如何,还要看杨廷襄自己的取舍。我可以送你去见杨廷襄,但你要晓得,我可以送你进去,却不能保证送你出来。”

令年说好:“谢谢你。”

第123章

杨廷襄父子是被安置在昆明城里的一栋民宅里。蔡督军是位留过洋的文明分子,对杨廷襄并没有过于苛待,这宅子里除了有士兵把守外,倒也衣食无忧。令年被领进来时,杨文庆正在窗下写字——他在上海杨宅时,时常把作业簿子拿去画小人,这会却对照着一本字帖,写得极认真。杨廷襄则着一袭长衫,甜鞋浄袜,歪在榻边,把一根烟袋杆咬在嘴里,呼噜打得此起彼伏。

见到令年,杨文庆先吃了一惊,丢下笔,起身怔怔道:“令姨?”

令年走到榻前,把烟袋抢过来,往地上一丢。杨廷襄的脑袋不禁往后一栽,两眼也睁开了,恍惚看见令年在眼前,他把大腿一掐,方知不是做梦。可惜眼下这个重逢的场景,比起他曾经的设想,实在太过窝囊了。杨廷襄坐起来,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令年质问他:“你这半年,就天天躺在床上抽烟吗?”

杨廷襄皱眉道:“我还能怎么样?”说着,把头发耙了耙。被软禁这半年,也不能说全无好处,他头发长了,皮肉白净了,少了鲁莽气,还显出几分清秀来。随手把杨文庆写了一半的帖子拽过来,装模作样地一看——倒有一半的字是他不认得的。杨廷襄说:“写的不错。”一抬手,把杨文庆打发了,说:“去跟金波说,晚上我要约李师长喝酒。”

等帘子放下后,令年坐在杨文庆的书桌前,把那一只很小的皮箱在地上打开。她来之前,李师长照例是叫人搜过身的,自然也看到了皮箱里那一摞的银票,但检查过后,一切财物,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令年把它推到了杨廷襄面前,说:“上海的家里,除了那个宅子不能马上脱手,其他的我都折价卖出去了。这里是所有的钱。”

杨廷襄近年财运很好,这些家产大略点一点,也有七八十万之数。但他脸上无动于衷,把烟袋拾起来,望着墙上挂的画,抽了一会烟,说:“你先收着吧。这里倒不怕遭贼。”

令年说:“请你自己收着吧。蔡督军虽然现在不肯收,但底下还有李师长,还有诸多看守的士兵,你有钱伴身,总要好一些。”

杨廷襄当然不傻,眼睛往她脸上一望,“你什么意思?”

令年说:“现在云南已经公然独立于北京政府了,不论你投不投敌,上海是回不去了。你也要为以后打算吧?”

一个带兵的旅长,被困在这宅子里半年,就算是头老虎,也蔫了。杨廷襄抽着烟,轻描淡写地说:“以前走投无路,落到只能去做土匪。现在,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还有命在,总有混出去的一天。”

令年说:“你不打算跟蔡督军投诚吗?”

杨廷襄鼻子哼一声,说:“蔡督军,如果不是靠着祖荫,他凭什么当督军?一个年轻的洋学生而已。革命党我也抓过几个,嘴上是一套套的,硬骨头没有几个。现在不过是小打小闹,我投他们,那简直就是个傻子。走着瞧吧,横竖他没打算要我的命。哼,假如他敢一枪把我崩了,和上海也决裂,那我倒佩服他。”

令年说:“假如蔡督军不伤你,但是关你十年八年,怎么办呢?”

杨廷襄嘴很硬,说:“我才三十岁,他关我十年,我头发还没白,马能骑,枪也能打,怕什么?”说完,将眼皮一撩,见令年坐在书桌前,离自己好几步远,男人身陷囹圄,女人千里寻夫,换做戏里唱的,即便不抱头痛哭,也要互诉衷肠一番,看令年的姿态,好像要跟自己展开谈判似的,杨廷襄狐疑地说:“是窦派你来的,还是蔡?”

令年望着他,隔了一会,说:“是玉珠发电报,我才回来的。你是大丈夫,有雄心壮志,十年八年的牢狱之灾,都不放在心上。女人的青春耽误不起,你放玉珠走吧。”

杨廷襄很警觉,眉头立即一拧,“她怕我牵连她,还是外头有人了,托你来跟我求情?”

令年说:“是我自己要求你的。你在云南,我在国外,这几个月,玉珠把家里料理的很好,你欠她一份情。当初玉珠嫁给你,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到现在,你也不见得对她有多少感情,何必要强留她?”

杨廷襄把烟袋拿在手里,望着令年冷笑道:“我早知道,姚玉珠这个女人趋炎附势,我如果落难,迟早她会跟别人跑了。她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不在乎。不过,你是一向‘只管自家门前雪’,怎么也会替她求起情来?莫非你是借玉珠的由头,想要来试探我?”

令年说是,把离婚书和报纸都推到杨廷襄面前,说:“这里是我签好的离婚书,报纸上也登了公告,我想还是要亲口来告诉你一声。”

杨廷襄虽然心里隐隐有了预感,被她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心头仿佛一个重击,见那报纸,分明是前几天的了,他铁青的脸上溢出一丝冷笑来,说:“这么说,你和我离婚,你知道,全社会的人都知道,唯独我还蒙在鼓里。你和姚玉珠,不过一路货色罢了,走就走,何必要假惺惺跑来一趟,当面通知我?”说着,把那离婚书撕个粉碎,丢在地上踩了几脚,怒不可遏。

令年早料到了要被杨廷襄指着鼻子大骂一通,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没有说话,这落在杨廷襄眼里,越发冷酷和傲慢。杨廷襄忽然走过来,怒视着她,仿佛要赏她两个耳光似的。令年迎上他的怒容,平静地说:“小庆不应该被卷进这件事情里来,我想要把他带走,也算偿还你一个人情。”

杨廷襄笑道:“他当然要跟着老子,你算什么人,要他跟你走?”

令年说:“你不要跟我说气话,还是好好想一想小庆的前途。”

他们两个在房里争执,杨廷襄嗓门又亮,杨文庆蹑手蹑脚地回来,扶着门框正听得心里怦怦跳,这时忍不住闯进来,说:“爹,我不走。我跟你一起待在云南。”然后也双目怒视着令年,掩不住的失望。他这幅面孔,简直神肖杨廷襄。

这话总算给杨廷襄一点安慰,他笑了一声,说:“好儿子,走,爹领你打枪去。”一把拽住杨文庆,就往外走,令年也跟了上去。这宅子的后院,是几株云南常见的长毛松,四季常青,高耸入云。杨文庆无聊的时候,常用弹弓打鸟,枪却没有摸过。令年只以为杨廷襄是要拿一把木头玩具枪,谁知他从腰里拔出来,丢到杨文庆手上,竟然是一柄乌黑沉重的勃朗宁手|枪。

令年很诧异,说:“他们没有缴你的枪吗?”

杨廷襄对她置之不理,教杨文庆把枪握在手里,对准长毛松上的一只灰雀。杨文庆屏住呼吸,瞄了半晌,被杨廷襄将扳机一扣,嘴里“砰”一声,枝头一晃,那只灰雀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是空枪。

杨廷襄瞅见令年的表情,懒懒地说:“没有子弹,也就是个玩具,缴它干什么?”杨文庆兴致勃勃,把手|枪拿在手里摆弄,不时往树上瞄一瞄。杨廷襄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说:“拿好了,这把枪可大有来历,是当初我从你二舅手里缴的,正宗的美国货,连李师长都眼馋。”

杨文庆一怔,说:“你为什么要缴二舅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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