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烟火(二部) 第15章

作者:大姑娘浪 标签: 现代言情

  玉宝说,我文化不高,思想有局限,眼光也不长远。但我晓得,逸年有抱负、有能耐,有斗志,一时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但只要抓住机会,必定龙飞九天,虎啸群山。我不挡道,尽微薄之力,助逸年一程。潘逸年眼眶发热,一把将玉宝紧抱进怀里。

  潘逸年说,啥人讲玉宝文化不高,玉宝有大智慧,一句话,就能让我鼓足勇气,浑身充满力量,让我重拾信心,迎接挑战。玉宝笑了说,怪会哄我开心。潘逸年俯首吻住嘴唇,推拥着倒进被子里,玉宝刚新加一层褥子,又厚又软,衣服解掉,赤着背脊,仍觉暖烘烘冒汗,撇过头说,我要无法呼吸了。潘逸年偏要扳正面孔,用力的亲吻,伸进嘴里,缠绵不放。玉宝视线有些朦胧,看到宽阔的肩膀,被昏黄灯光,镀上金色。

  终于松开,潘逸年哑声说,我真是大受震撼。玉宝说,啥。潘逸年说,玉宝的存款、竟比我还多。玉宝微怔,忍不住大笑,潘逸年捂嘴说,轻点,吵醒小囡就没劲了。

  玉宝仍觉好笑,朝掌心咬一口,潘逸年手掌顺脖颈朝下说,属狗是吧。玉宝喃喃说,逸年,我现在,一朝回到解放前了。潘逸年说,我知道。玉宝忽然想哭说,勿要骗我,敢骗我,我要侬好看。潘逸年想笑,却笑不出来,低哄说,乖宝,我发誓,会加倍补偿玉宝的。玉宝说,哪能补偿。潘逸年说,慢慢较来,从现在开始。

  玉宝感觉膝盖,顶在逸年的掌心,被轻易掰开,感觉手指攥不住逸年脑后发脚,实在太往下了,害怕的发抖说,可以了,快上来。男人不理会,玉宝也晓得,逸年是最有主张的,一但觉得不够,不尽兴,决不会止,非得满足心意才可。玉宝手指触到肩膀,狠狠地挠,越是恐惧,越挠的厉害,能感觉甲尖划破皮肤,渗出血珠子,能听到逸年痛的吸气,以为会停,却是大错特错。

  潘逸年早晨醒来时,感觉肩膀火辣辣疼,又有丝清凉,原来是玉宝坐在边上,为其涂薄荷膏。潘逸年盯着看,玉宝说,看啥。潘逸年说,开心吧。玉宝红着脸笑。潘逸年说,我今天约了朋友去混堂,叫我哪能讲。玉宝说,就讲自己挠的。潘逸年说,侪是老江湖、风月能手,会得相信吧。玉宝说,改天再约。潘逸年说,推脱不掉,谈生意。玉宝说,谈生意,去混堂谈。潘逸年说,这样才显得亲近。玉宝发慌说,哪能办,羞煞人。潘逸年穿衣,笑说,蛮好,只会羡慕不来。玉宝抬手要打,潘逸年一把握住,看看说,指甲剪过了,这叫啥,消灭证据。玉宝噗嗤笑了。小床里,星星月亮坐着,摇起拨浪鼓,咕咚咕咚响。

第71章 众相

  这天夜里,潘逸年、逸文、逸武和逸青,懒得跑远路往小酒馆,出复兴坊,走十分钟左右,来到一爿食品店。门口摆两张桌子,桌面搁盏玻璃罩汽油灯。

  营业员穿白大褂,坐在柜台后结绒线衫,听到有人来,手也不停,抬头说,买啥。逸青说,酒有吧。营业员朝左侧呶呶嘴说,自己看。靠墙摆了一甏甏散装酒,每甏贴张白纸,纸上用钢笔、歪歪扭扭写着,五茄皮,花雕,啤酒,汾酒,大曲,光线太暗,往里看不清了。

  逸青说,阿哥,吃啥酒。潘逸年说,我吃五茄皮。逸文吃花雕,逸武要汾酒,营业员起身说,酒要烫吧。逸青说,当然。营业员说,要几斤。逸青说,先来三斤,不够再讲。营业员说,小菜要吧。逸青说,小菜有啥。煤球炉上顿着钢盅锅,热烘烘冒烟气,营业员揭开盖子,有茶叶蛋、五香豆腐干。逸青说,哪能卖。营业员说,茶叶蛋一角洋钱,豆腐干一角洋钱三块。

  潘家兄弟围桌坐定,剥茶叶蛋,豆腐干蘸辣火酱,吃酒。逸文先说,阿哥叫我们出来,有啥事体。潘逸年开门见山说,我生意受到重创,所有积蓄赔光,还不够。逸文逸青怔住,逸武说,真的假的,阿哥不要开玩笑。潘逸年说,这好开玩笑。

  逸文说,啥辰光开始的,阿哥为啥从没提起。潘逸年说,南京路酒店项目,刚打好桩基,被上面紧急叫停。逸文说,为啥。潘逸年说,讲发放的土地使用证,手续违规,要停工重审。逸文说,那就赶紧准备材料上交。潘逸年摇头说,要这样,倒便当了。逸文秒懂,皱眉说,阿哥得罪啥人了。

  潘逸年吃口酒,冷笑说,这要问逸武。逸武说,啥,关我啥事体。逸文不解说,阿哥没搞错,那两个不是一个圈子。逸武说,我晓得了,我和阿琳娟娟回来后,阿哥看我们,百般不顺眼。潘逸年说,心虚啥,讲这种话。逸武扯嗓说,现在阿哥生意失败,倒怪罪到我头上,天大笑话,我就是现代版窦娥,马上要飞雪了。逸青说,小点声,好声讲。

  潘逸年一拍桌子,喝斥说,我还没讲,就一跳八丈高,碰到赤佬了,敢跟我翻毛枪。逸青说,轻点呀,轻点。逸文说,阿哥不要动怒,到底为啥,讲讲清爽。

  营业员拎铜吊过来,给暖锅加水,斜眼睛横扫几位,没人响。待走后,潘逸年冷笑说,我本来想,在自家兄弟面前,给老三留点面子,好坏我自己吃尽,现在看来,没这必要。娟娟能进卢湾一小,哪能来的。逸武喉咙一噎,逸青说,哪能来的。

  逸文全明白了,眉眼直跳说,娟娟能进卢湾一小,是弟妹找美琪帮的忙。逸武心虚说,这事体我也不晓得,到后来,阿琳才讲给我听,我骂也骂了,还哪能,离婚不成。潘逸年说,为啥要瞒牢我们大家。逸武说,我晓得辰光,已经木已成舟,讲不讲,也没用场了。逸文说,江边样子,戆驴一只,早点讲,阿哥心底总归有点数吧。逸武说,国家干部,嘴巴不二不三,像啥样子。逸文说,长本事了是吧,再老卵,请侬吃生活。逸武说,骂我做啥,这和阿哥生意失败,有啥关系,怪到我头上,太牵强附会。逸文说,戆驴晓得,美琪丈夫是啥人。逸武说,是啥人。逸文说,魏先生,魏徴。逸青一吓说,难道是。逸武还搞不清状况,逸青凑近耳边嘀咕,逸武吓的酒醒一半。

  玉宝敲余琳的门说,到姆妈房里来一趟,有事体要讲。余琳普通话说,时间长吧。玉宝说,应该不长。余琳说,我马上来。玉宝走进卧室,潘家妈说,阿琳呢。玉宝说,再等等。五分钟后,余琳也来了。

  潘家妈说,壮壮啥人在管。余琳说,娟娟。什么事情。潘家妈抚摸胸口说,玉宝来讲。玉宝说,逸年在建的酒店被叫停,损失巨大,我们全部积蓄搭进去。余琳看看玉宝,再看看潘家妈说,真的呀。潘家妈闷气说,这种事体,好讲假话啊。

  余琳叹气说,我一直跟逸武说,不要眼红大哥大嫂赚钱多,其实担的风险也大,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走,想一口吞个胖子,容易被噎死。潘家妈不高兴说,这讲的啥丧气话。余琳说,我没知识,不会讲漂亮话,但道理没错吧。

  玉宝说,从前到现在,家里开销,大部份是逸年和我在支撑,我们手头宽裕,多出就多出点,无所谓的,但现在形势不同了。找阿琳来,主要是商量家里开销,重新哪能分配。余琳不吭声,掏出指甲剪说,平时带壮壮,也没空剪指甲。

  潘家妈说,我讲我的想法,供那参考。逸青刚工作,工资低,吃吃穿穿用用,所剩无几,又经常出差,不大回来,就免交吧,等以后工资多了再交。逸文呢,同样的忙,生活费就不变吧,毕竟结婚也需要存点钞票。老大一家危难关头,不用出了。我晓得逸武帮人家盖房子,挣的还可以,阿琳多交点出来,加上我的养老金,平常节约些,应该可以生活。老大经济好转了,再出。

  余琳说,这是姆妈的想法。潘家妈微怔说,是我的,老大这些年,为这个家、为弟弟们,奉献了全部,现在有难,帮衬是应该的。玉宝没响。余琳左手指甲剪好,换右手说,我也有想法,就怕姆妈不爱听,要生气。潘家妈说,讲吧,我不生气。

  余琳说,姆妈讲,大哥这些年,为这个家,为弟弟们,奉献了全部,这是大哥心甘情愿,自己愿意的,姆妈和弟弟们没强迫吧。潘家妈说,没。余琳说,同样的,也不能强迫姆妈和弟弟们,一定和大哥一样,奉献出全部。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和处境,我讲的没错吧。潘家妈不搭腔,玉宝听着。

  余琳说,我们回来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前面家里开销,就算全部是大哥大嫂出,我们可没沾过光,和我们没关系。潘家妈忍气说,当初要 288 块彩礼,是老大出的,这叫没沾光。余琳说,我讲开销,姆妈讲彩礼,不是一码事。再讲了,在江西,男人娶老婆,给彩礼钱,天经地义,而且我们只认是潘家出的。

  潘家妈说,那回来后呢,不是沾光了。余琳说,这是姆妈的不对。潘家妈说,我又错了。余琳说,我们刚回来,姆妈没提家里开销要分摊吧。潘家妈说,我是体恤那没工作。余琳说,后来大哥讲要交生活费,我们每月交三十块,姆妈收下了,并没有讲明,三十块不够,还需要大哥大嫂承担大部份。我讲的对错吧。潘家妈噎得讲不出话。

  余琳说,我一直以为,家里开销,我们和大哥大嫂一家,是平均分摊的。现在又另外一套说辞,我不承认的,我也不信。潘家妈说,不信啥。余琳笑说,不信大哥大嫂这么傻。玉宝听不下去了。

第72章 众生

  玉宝说,阿琳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毕竟大家成长环境不同,父母,兄弟姊妹,包括亲戚邻居,贫富差异,知识文化,再大到地域、以及整个社会,侪能影响一个人的性格、为人处世方法。去世的潘阿爸是军人,姆妈宽容善良,言传身教下,逸年有责任感、坚强自信、吃苦耐劳,重感情,为家庭、为亲人甘于奉献。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阿琳怎会觉得傻呢。潘家妈说,总结到位。余琳抠指甲没响。

  玉宝说,但凡逸年有半点私心,逸武阿琳全家能回来,没户口、没工作、没收入、没粮票,却要住、要吃、要穿、要用。这些开销,逸年啥话没讲,全部承担了,不是因为嫌钞票多,这些钞票也不是偷来抢来、大风刮来的,是在工地上、没日没夜、拼命挣的血汗钱。

  余琳说,逸武和大哥是亲兄弟呀。潘家妈说,亲兄弟哪能,楼上刘阿婆女儿,还是亲女儿、亲妹妹呢,符合条件可以回来,阿哥阿嫂就不同意,为啥,生怕回来抢房子,花票子。现在倒好,回是回来,少了一只手臂,毁掉一辈子。逸年逸文逸青,最看中亲情,绝对做不出这种事体。

  玉宝说,这趟逸年建的酒店,被迫停工,损失惨重,晓得啥人造成的,我明讲,是阿琳。潘家妈一吓说,啥。

  余琳腾得站起来,翻脸说,大嫂,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们做生意失败,赔得一分不剩,却栽赃嫁祸到我头上。潘家妈说,轻点,轻点,不要哇拉哇拉叫,楼上楼下听热闹了。赶忙去把卧室门阖紧。

  余琳偏高声说,大嫂你讲呀,我倒要听听,编什么谎话诬陷我,敢欺负我,我会拼命的。潘家妈劝说,看我面子,不要讲了,大家和和气气,不是蛮好嘛。

  玉宝冷声说,姆妈还看不明白,榔头不扔到余琳脸上,就会扮糊涂,装聋做哑,百事不认。余琳听好了,娟娟能进卢湾一小,是找美琪帮的忙吧。

  余琳理直气壮说,没错,人家美琪姐,人美心善有本事,轻轻松松就把小学搞定了。玉宝说,你应该知道,美琪是逸年以前的女朋友。余琳说,大嫂这也吃醋,大哥当年抛弃了美琪姐。美琪姐还愿意帮我,大嫂多学学人家的心胸。

  玉宝说,美琪的丈夫,位高权重,得知太太,竟敢动用自己的关系,去帮前男友的弟妹找学校。凭啥,凭啥呢,这位先生,可没美琪的心胸,认定两人分别十数年,旧情难忘,如今重新搭上脉,私底下不晓哪能污糟,啥人愿意戴绿帽子。余琳愣住了。

  玉宝说,俗话讲,民不和商斗,商不和官斗,因为根本斗不过。如今好了,酒店停工,我们倾家荡产,阿琳还要昧良心讲,和你无关么。潘家妈急跺脚说,阿琳阿琳,哪能好做出这种事体,害惨老大一家啦。

  余琳发慌说,我当时也是疾病乱投医,大哥不肯帮忙,逸武也没门路,我实在没办法呀。潘家妈说,还在找理由,还在找理由,还没认识到错误。逸武晓得吧。余琳说,知道的。娟娟敲门说,姆妈,弟弟拉粑粑,臭死人。余琳说,来啦。逃也似跑了。

  潘逸年说,我带了茶叶蛋。玉宝抱着星星、来回走动哄困觉,担心说,好像有点发烧。潘逸年走近,细看星星,眼睛泪汪汪,淌鼻涕,哼唧声也没平时响亮,像小猫叫,找来温度计,甩甩,夹在小胳膊下。

  潘逸年又去看月亮,月亮乖乖躺着,看到有人,一翻身爬起来,潘逸年贴贴额头说,月亮没烧。月亮兴奋地蹬腿,潘逸年说,瞧瞧我姑娘的大长腿。玉宝说,这才几个月,就看出了。潘逸年说,我有信心。

  玉宝说,啥事体,还要和阿弟约到外面讲。潘逸年说,我目前的境况,总要知会一声。玉宝说,逸武啥态度。潘逸年说,令人失望。玉宝说,姆妈和我,夜里寻过阿琳了,商量生活费分摊事体。潘逸年说,阿琳哪能讲。玉宝说,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潘逸年说,我来出面吧。玉宝说,不用,阿琳耍无赖有一套,逸年不一定能应付,还是我来。潘逸年笑说,好。看看时间到了,取出温度计说,有点发烧,再观察观察。

  话音刚落,听到有人敲门,走过去打开,是逸文,潘逸年说,做啥。逸文掏出存折说,阿哥拿去用,不要嫌少。潘逸年接过说,谢谢。逸文说,接下来,阿哥打算哪能办。潘逸年低声说,花园饭店改造项目,我中标了。逸文一怔说,阿哥结棍。不过资金是个大问题。潘逸年说,我寻严行长,谈了无息贷款事体。逸文说,哪能讲。潘逸年说,让我等,如果贷款顺利,我就好松口气。逸文说,应该没问题,我前段辰光,在北京学习政策,国家经济迫切要转型,全力推动企业发展,已经拨出大批资金,到各大银行,通过无息贷款方式,帮助大企业扩充规模、技术改造,以提高产能收益,也要帮助有发展前途、但缺乏资金,刚起步的小企业。阿哥公司是符合条件的。逸文说,只要魏先生不捣乱。潘逸年说,希望言而有信。

  玉宝过来说,月亮要困了,闹奶吃。逸文说,我走了。潘逸年去冲奶瓶,玉宝说,逸文做啥。潘逸年说,给了我一张存折。玉宝抱着星星,空出只手,翻看说,逸文怪会过日节的。潘逸年说,是吧。玉宝说,有钞票后,首先还逸文,要加上利息。伊老大不小,是该成个家了。潘逸年笑笑,拿奶瓶去喂月亮。

  逸武去弄堂理发店,修个面,剪好头发,才晃悠悠回家,一开门看到立个黑影,一吓说,啥人。潘家妈说,是我。逸武笑说,姆妈不困觉,在这装门神。潘家妈说,到我房间来。逸武说,有啥事体明天讲,可以吧。潘家妈说,不可以。逸武没办法,只好后脚跟进卧室,潘家妈说,关上门。逸武关好,转过身笑说,啥事体,嘎严肃。忽然笑不出了。

  潘家妈端摆出丈夫遗照,厉声说,跪下。逸武扑通一声,跪倒地板上。

第73章 教训

  潘家妈说,晓得为啥请阿爸出来。逸武说,晓得。潘家妈说,讲出来。逸武老老实实说,阿琳请美琪姐帮忙,闯了大祸,让阿哥受到牵连,经济蒙受损失。潘家妈说,跟我白相文字游戏,是吧。老大加上玉宝的积蓄,全部搭进去,还欠一屁股债。

  逸武说,阿琳没文化,目光短浅,想不到后果的严重性。潘家妈说,阿琳想不到,逸武难道也没脑子。逸武还要辩解,潘家妈打断说,不要讲不知情,阿琳侪承认了。逸武说,刚开始,这死女人,也瞒牢我,待我晓得,事体已经办好了。让我哪能办。

  潘家妈说,嘴巴是做啥的,可以讲呀,不敢告诉老大,也该讲把我听。逸武说,我怕姆妈担心。潘家妈说,纸总归包不住火,我现在不止担心,我快要气死了。逸武没响。潘家妈说,晓得那这种行为是啥吧,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得了老大好处、还反咬一口。逸武不吭声。

  潘家妈说,阿琳,没文化,素质一点也没,讲出的话像刀子,刀刀刺人心,还发狠,要和玉宝拼命,跟泼妇有啥区别,也就是玉宝不计较,换个人试试看。逸武吃惊说,为啥。潘家妈说,讲起来,我这做婆婆的,不应该在背后告新妇状,也是没素质表现,但我实在气煞了。逸武说,尽管讲。

  潘家妈叙了一遍,手抚过床沿,拈起某物说,看看这是啥,逸武接过说,啥人剪下来的手指壳。潘家妈光火说,我们认认真真谈正经事体,阿琳在旁边,咯吱咯吱剪手指壳,剪得来,起火星子,到处乱崩。太没礼貌了。逸武说,是阿琳不对,我等些回房去骂伊。潘家妈说,我好歹是长辈,起码的尊重要有吧。难道在江西、自己爷娘面前,阿琳也这副腔调。逸武说,也是的,阿琳一家门,这方面不拘小节。潘家妈说,瞎讲,六妹就蛮好。逸武说,一龙还生九子呢。

  潘家妈气得讲不出话,忽然哭起来说,逸武啊,为啥不听老大的话,和逸文一样,一门心思念书,然后考大学,回城,有了好工作,还怕寻不到好女人。为啥一点定力也没,明明可以有更加光明的人生啊。

  逸武也哭了说,姆妈哪里懂,我在江西插队落户的苦,天天劳动挣工分,起早贪黑,满手血泡,肚皮吃不饱,住棚房,还要受气。这也算数,最主要的,没有希望,侪讲从此扎根农村,再也回不了上海。一起的插兄插妹,一个个谈恋爱结婚,我是彻底绝望了,阿琳又主动对我好,我就想我逸武,大概就是这个命吧。

  潘家妈看着逸武,又气又觉可怜说,老大为还债,去香港十几年。逸武说,香港和江西好比啊。潘家说,那逸文,不是坚持下来了。逸文可以,逸武为啥不可以。逸武说,兄弟几个,我小辰光就晓得,我最不讨阿爸和姆妈欢喜,认为我没出息。潘家妈说,啥。逸武说,阿爸最欢喜两位阿哥,老骂我,姆妈最欢喜四弟,就我,没人疼没人爱。潘家妈说,讲这种话有意思吧,还和逸青比,逸青眼睛坏了,我总归要多关心。阿爸骂逸武,为啥要骂,打是亲骂是爱,是恨铁不成钢。过脑子想想,自那全家回来后,桩桩件件,我不是偏向那,讲话要摸良心讲。逸武不搭腔。

  潘家妈说,我也讲得疲乏。逸武回房,和阿琳商量一下,生活费哪能出,三十块,肯定不够的。还有,老大一家的祸,是那闯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不好在旁边袖手旁观。逸武抹着眼泪,起身走了。潘家妈抱着遗照,又哭了会,这才用丝绒布、仔细包好,依旧摆进樟木箱里。

  玉宝抱着月亮,去敲吴妈的门,吴妈睡眼朦胧说,啥人呀。玉宝说,是我。吴妈开门说,有事体。玉宝说,星星发高烧,我和逸年抱了往医院,要麻烦吴妈照看月亮。吴妈忙接过说,我来,那快点去,不要耽误了。

  玉宝走出门,潘逸年抱着星星,裹紧小被子,等在楼道口,没多讲话,匆匆下楼,出了灶披间,一股凉意,往人面扑袭。走到马路边,等出租车。郊区农民驾驶三轮车,鱼贯而行,一车车海鲜,要趁菜市场开秤前,送到副食品公司,跑的风驰电掣,水滴滴嗒嗒下来,空气里淡淡腥臭味道。

  玉宝说,几点钟了。潘逸年说,差不多四点钟。一辆出租车停靠面前,司机摇下车窗说,去哪里。潘逸年说,瑞金医院。司机说,上来吧。玉宝拉门,两个人坐进去。司机发动车子说,林玉宝是吧。玉宝微怔说,认得我呀。司机笑说,我是阿达,老早也是清华中学的,我们是校友。玉宝迟疑说,哦,是吧。其实没印象。司机说,小囝生毛病了。玉宝说,是呀。司机说,我开的快点,秋冬换季,生毛病的人霞气多,夜里我往瑞金医院,送三趟客人了。玉宝没响,看到一辆辆海鲜车被超越,甩到后面去了。

  到医院后,检查出来是肺炎,安排输液。潘逸年认得的庄医生,恰值夜班,也过来打招呼。潘逸年说,要住院吧。庄医生压低声说,我看不严重,输好液就回去,按医嘱吃药就好,最近医院不太平,少来来。潘逸年说,为啥不太平。庄医生说,住进一些得甲肝的病人,这病毒有传染性。潘逸年说,为啥会得甲肝。庄医生说,吃毛蚶吃的。潘逸年说,这有啥关系。庄医生说,江苏养殖场的毛蚶,用运大粪的船运到上海来,被污染了,再送进菜市场,到市民桌上。玉宝一吓说,要命,吴妈前两天刚买过吃。庄医生说,也不要太担心,本土打捞的毛蚶、没问题的,甲肝潜伏期四周左右,感觉有啥不对,就赶紧来医院。一个护士说,庄医生,有病人。庄医生告辞。

  星星瘪着嘴,哼唧要人抱,玉宝心疼地抱进怀里,潘逸年说,我来吧。玉宝说,不用,我可以。潘逸年坐在旁边,盯了会,慢慢眯起眼睛,片刻后,玉宝只觉肩膀一沉,侧脸看,原来是潘逸年的头靠过来,睡着了,除护士台亮着日光灯,别个地方光线昏暗,玉宝心底泛起柔情,悄悄在潘逸年额头,落下一吻。

第74章 分开

  玉宝抱着星星走进灶披间,吴妈忙来迎,姚大嫂在烧泡饭,关心说,听讲星星半夜发烧,医生哪能讲。玉宝说,讲是肺炎。庄阿姨一吓说,肺炎,蛮严重嘛,没住医院。玉宝说,医院有甲肝病人,怕传染,输好液就让回来了,按医嘱吃药就可以。庄阿姨说,还好,说明不严重。吴妈接过星星说,作孽,我担心的一夜未困。星星呼呼大睡。

  娟娟背着书包下楼梯,过来说,大妈妈,星星好了嘛。玉宝微笑说,马上好了。吴妈说,饭盒在案板上。娟娟去拿,打开盒头说,为啥只有咸菜粉皮。没人响,朝吴妈生气说,阿奶,香肠呢。吴妈说,没哩。娟娟说,没了为啥不买,我没菜吃。吴妈说,咸菜粉皮不是菜啊。人家小囡,浇一勺酱油,就好吃一盒饭,侬是啥千金大小姐,一定要吃香肠。娟娟气哭了。姚大嫂说,我有咸蛋。用刀一切两半,摆进饭盒里说,上学要迟到了。娟娟哭啼啼走了。

  玉宝看到余琳的身影,在楼梯间一闪而过,不晓站了多久。

  玉宝和吴妈上楼,玉宝轻声说,大人再闹矛盾,和小囡无关。吴妈说,我一口气憋着,还非往我枪口撞,昨夜那吵相骂,我听的明明白白,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李阿叔恰经过说,吴妈结棍,还晓得红楼梦。吴妈说,无线电不是白听的。玉宝笑了笑。

  进入房间,潘家妈,逸文逸武逸青在吃早饭,一番关切后,吴妈抱星星走开,玉宝汰净手,坐到桌前,吃烂糊面。潘家妈说,老大呢。玉宝说,从医院回来,到复兴坊门口,碰到张维民,一道走了。潘家妈说,没关系,有玉宝就可以,难得大家聚齐,我有话讲。没人响。

  潘家妈说,老大的情况,侪有数吧。玉宝说,让阿琳也过来。逸文笑说,把这位重要人物忘记了。逸武起身去叫,余琳抱着壮壮,一道过来坐下,面上没啥表情。

  潘家妈继续说,从前家里生活开销,老大占大头,逸文逸武占小头,现在老大经济困难,还欠了债,特别是这种时刻,一家兄弟更要拧成一股绳,互相帮助,共度难关,我的想法,老大生活费不用出了,我退休金拿出来,逸青刚工作,工资低,又经常出差,也不用出。逸文同样的,不大沾家,生活费原来多少,还交多少。逸武呢,给人家盖房子,挣的还可以,昨夜我们谈过话了,逸武来表个态。

  逸武咳两下说,阿嫂。玉宝说,嗯。逸武说,我和阿琳,先给阿哥阿嫂道歉,因为我们的糊涂无知,目光短浅,给那闯下大祸,造成现在无法挽回的局面,我们也交关后悔。玉宝没响。逸文说,思想觉悟提高了,会得反省了,有进步。

  逸武说,关于生活费嘛。看向潘家妈,潘家妈说,看我做啥,生活费哪能出。逸武叹口气说,实话讲吧,我是跟姆妈讲过,帮人家盖房子,收入还可以。其实打肿脸充胖子。我没户口,只能算临时工,遭人嫌鄙不讲,干最苦的活,拿最少的工钿。而且吧,这种活计,干一处算一处,有上顿没下顿,全凭老天爷赏饭吃。现在又有了壮壮,两个小囡要吃要喝要用,要交学杂费。阿琳也没收入,全指望我这点微薄工钿,要是再有个病痛,不敢想,不敢想。

  潘家妈生起不祥预感,打断说,现在不是叹苦经辰光,讲重点。逸武说,不是叹苦经,是摆事实。阿嫂,不是我和阿琳,不想拿出钞票替阿哥还债,是人穷志短、没钞票。玉宝平静说,主要生活费哪能讲。

  逸武说,我和阿琳商量了,我们最终决定,要和大家分开过。玉宝说,啥意思。逸武说,虽然住在一道,但吃穿用度,我们自己来。潘家妈深受打击,生气说,我还没死呢,就想着分家。逸青说,三哥不要太过份。逸武说,侬勿要废话。玉宝没响。

  潘家妈说,是啥人主意,逸武,还是阿琳。余琳说,分家要分财产,我们又没要分财产,只是分开单独过呀。为啥想要这样,因为我们交生活费了,娟娟带中饭,想要一根香肠,吴妈也不肯。玉宝说,误会了,每个早上,吴妈侪替娟娟准备香肠,恰好今天吃光。余琳说,讲的话,难听的要命,要把人气死。玉宝说,吴妈刀子嘴豆腐心,口蜜腹剑才可怕。余琳说,不止这一件,我一直强忍不计较,但欺人不要太甚。

  潘家妈说,我只听逸武讲,最后问一遍,一定要分开过,是吧。逸武沉默不语,潘家妈老泪纵横。逸武忽然烦躁说,算啦,我是看姆妈面子上,不分就不分吧。但是,我没多的生活费交出来,只能维持现状。

  逸文戴上眼镜,慢慢说,今天阿哥不在,我想做一回主,姆妈同意吧。潘家妈茫然点头。逸文说,阿嫂呢。玉宝说,我没意见。逸文说,我们兄弟四个,长大成人,阿哥和逸武也已成家,想要过自己小日子,我觉得无可厚非,毕竟现在不是旧社会,封建大家族制度、也早消亡了。只要亲情在,对姆妈不忘尽孝,哪怕搬出去也可以。逸武阿琳、要带娟娟壮壮单独过,和我们财务分开,没问题,我们同意了。逸武说,不用问问大阿哥。玉宝说,不用,我可以作主。

  逸文说,既然分开过,就要分的清清爽爽,小到水电煤、油盐酱醋茶,谁也不要占谁的便宜。逸武怔怔说,有必要分的嘎清爽嘛。逸文说,太有必要了。哪有不想付出,还要占人家便宜的道理。我会列个详细清单出来,一样样算,再签名画押。玉宝说,要辛苦逸文了。逸文笑说,辛苦啥,我工作就做这个,本来就是我的强项。余琳讪讪说,虽然分开过,但还是一家人。没人搭腔。

  吴妈房里,传出月亮哭声,潘家妈拉开椅子走了。余琳抱着壮壮,和逸武起身回房,逸文在背后说,蛮好,吴妈也解放了。吴妈出来冲奶瓶,奇怪说,我解放啥。逸青说,等我吃好饭,讲把吴妈听。

  玉宝说,吴妈,还有逸文逸青,买菜或在外头吃饭,毛蚶记得不要吃。逸青说,为啥。玉宝说,医生讲的,因为毛蚶不卫生,使得有些病人得了甲肝,这甲肝还有传染性。吴妈说,我也不大买。前两天买些,是为了毛蚶壳,用来刷马桶,省力气,又干净。逸文说,我做清单去了,和我斗,没啥好果子吃。玉宝笑。

第75章 剖心

  壮壮攥着拨浪鼓,咕咚咕咚。余琳说,没想到竟然同意了。逸武说,本来姆妈不肯,侪怪二阿哥,在里厢上窜下跳,不要太起劲。

  余琳说,也好,大哥欠的债,是天文数字,让我还,我这辈子也还不清。姆妈退休金少,身体弱,要看病吃药,等于一大家的生活,几乎压到我们身上,看不到尽头。现在分开了,反倒一身轻松。逸武说,哪能讲呢,我们是轻松了,但是不道义,我心底霞气难过。

  余琳说,我随便你,你要后悔,现在找姆妈还来得及。但是,想想要出的生活费,光吴妈,每月二十五块,硬打硬要付。逸武说,要么辞退掉。余琳说,大嫂肯定不肯。星星月亮谁来带,谁来烧饭做家务,姆妈指望不上。逸武说,你一个也是带,三个也是带,就帮帮忙。余琳生气说,讲的轻松。我们出生活费养全家,我还要带三个小孩,烧十一个人的饭,做不完的家务,我疯了才会答应。逸武烦躁说,随便吧。俯首亲壮壮两口,提起行李袋说,我走了。余琳慌张说,怎么说走就走。逸武说,我不要挣钞票啊。

  逸武走出房间,想想,叩潘家妈的门说,姆妈,姆妈。过了会儿,才听潘家妈说,做啥。逸武走进去,潘家妈眼睛红红,抱着月亮,月亮抱着橡胶大公鸡,掐鸡冠子。

  逸武走近说,姆妈。潘家妈说,不要叫我,我不是侬姆妈。逸武陪笑说,侬不是我姆妈,那啥人是。潘家妈冷冷说,阿琳是侬姆妈,讲啥听啥,像只狗。逸武叹口气说,姆妈要这样讲,觉得开心,我也认了。潘家妈愤愤说,没出息的样子。逸武掏出十块钱说,我要去南汇,马上就走。这点铜钿,给姆妈零花。潘家妈说,我不要,我嫌辣手。逸武说,姆妈不要伤我的心。潘家妈冷笑说,我的心,在饭桌上,被逸武伤的透透。逸武说,我心底的无奈,又有啥人知晓呢。把钞票摆樟木箱上,潘家妈说,我不会要的,留下来,我也还给阿琳。逸武说,我走了,阿琳一个人,带娟娟和壮壮,还是需要姆妈关心。姆妈对我和阿琳再有意见,但娟娟和壮壮,是姆妈的亲孙子,这是改变不了的。潘家妈说,滚蛋。

  玉宝来到华亭路,竟意外碰到乔秋生。秋生拉帘子换衣裳,玉宝低声说,这人哪能来啦。赵晓苹说,讲要接待外宾,需要一套上档次的西装,南京路时装公司没寻到合适的,所以来此地块看看。凑近玉宝耳朵说,老早有老婆打理,现在没办法了,蛮惨过的。

  玉宝说,还讲啥了。赵晓苹说,我提起三个摊位的事体,工商局迟迟没回音。乔主任讲帮我问问看。玉宝皱眉说,为啥又寻秋生帮忙,我不是讲过,不要再和秋生扯上关系。赵晓苹倒苦水说,我也没办法呀,晓得这铺面多紧张,没关系,根本办不下来。玉宝说,寻秋生也没用,人走茶凉。赵晓苹说,话是这样讲,但总归还有些影响力吧,死马当活马医。玉宝沉脸没响。赵晓苹说,最后一趟,就算不成,我也死心了。

  秋生撩帘子出来,在穿衣镜面前照。赵晓苹笑说,乔主任可满意。秋生说,玉宝,觉着可以吧。玉宝没响,解开蛇皮口袋,翻找片刻后,拿出一套宝蓝色西装,一件的确良白衬衫,递给秋生说,试试这套。秋生迟疑说,这颜色。玉宝说,不欢喜就算了。

  秋生笑说,我试试看。穿好再出来,眼前一亮,赵晓苹惊呼说,这套穿了好,太衬乔主任的气质。秋生说,我啥气质。赵晓苹说,风流倜傥。秋生笑说,好像不是啥好词。赵晓苹说,儒官。秋生说,这听了顺耳。玉宝递上砖红色领带,秋生说,蛮花的。赵晓苹说,佩斯利花纹,英国绅士、最欢喜的样式。秋生说,我不大会打领带。玉宝不睬,赵晓苹说,我会。上前帮忙打好,秋生霞气满意,路过的顾客停步,打量说,这套西装还有嘛。玉卿说,没了,就这一套。

  秋生脱下后说,我全部侪要。赵晓苹说,总价 290 块,付 260 块吧。秋生没讲啥,掏皮夹子付了。玉卿说,裤脚管有点长,我帮忙改改。秋生说,谢谢。秋生说,玉宝,我们寻个地方聊聊。玉宝想想说,好。

  两人走进凯司令,上到两楼,寻了靠窗座位,秋生说,想吃啥。玉宝说,不用了。秋生说,来也来了,总归吃点。要了栗子蛋糕,两杯咖啡,玉宝没响。秋生背靠椅子,天青灰色,梧桐叶落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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