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 第46章

作者:墨宝非宝 标签: 现代言情

  关于永宁寺塔的故事,沈策一直许诺带她看,昭昭没当真,毕竟洛阳是敌境,危险重重。没想到,今日真来了。

  “想不想以后住这里?”沈策见她望佛塔出神,问她。

  她诧异:“住这里?”

  他颔首:“如今北境分裂,各有一个将军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占据长安、洛阳为都城。京中朝臣以此为警示,已经上奏,要逐年削我的兵。”

  “削兵权,就是想要你死。”没有兵,沈策就会是众矢之的。

  他笑:“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初夏后,沈家军将广招兵马,三年后渡江一战,自此北伐,再不回南境。这也是唯一的生路。”

  她不语。还有一条生路,两人就此离开。

  但沈策不会选这条路,他不是一走了之的人。

  他为日夜护她,和她假扮夫妻。晚上住客栈,她睡床榻,他席地。夜夜昭昭都枕着自己的手臂,在榻上,看着月下他的背影。

  四周都像被墨染了,只有一点点他的影子,附着月光,她一看就看整夜。

  离开洛阳城前晚,窗外起风,永宁寺塔上的一百二十个金铎相互撞击,传遍洛阳的每个角落,也包括这间房。

  “哥你睡了吗?”她轻声问。

  “嗯。”

  “……睡了还答?”

  “不答,你又要不高兴。”

  “我有这么霸道吗?”

  背对她的人笑了。她能听到。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静了会儿轻声说:“金铎声吓人。”

  没人答她。

  她低声控诉:“小时候,你都抱着我。”

  屋里静着,他还是不回应。

  昭昭阖眼,等了半个时辰。金铎声时快时慢,风声更紧了。腰上有热意,身后也有了男人的体温,沈策躺到她背后,把她搂进怀里。

  起初她想装睡,但事与愿违,很快睡麻了半边身子,不得不翻身面朝他。

  “装累了?”他低声问。

  “嗯……”她抱怨,“胳膊都压麻了。”好似装睡是他的错。

  沈策好笑,给她按摩手臂。

  她想到白日一封密信,秦商选择离开柴桑,回去后被疑,武陵郡军中人都认为她已叛变,隐秘处死。这件事传出去,变成了沈策始乱终弃,秦商投湖自尽。

  沈策早习惯被人构陷,她对此无法平静,想了一日。

  “你当初,为什么愿意给她一条生路?”军中之谍,从无宽恕的先例。

  “她让我想起你。”为家人寻仇。

  昭昭默了会儿说:“我当初要为你报仇,也想过这一步。假若沈家军多年报仇未果,最终全军覆没,那我一定会被人抓起来。不论我容貌才学如何,单是沈策胞妹这个名头,就足够满足一个将军的炫耀欲,所以极有可能不会被处死,而是被胁迫做妾。”

  “做宠妾不是难事,”她冷静想过,这比兵法容易,“只要他们不杀我,活着我就能报仇。”

  他半晌不言。

  她永远忘不掉这夜,从他怀里抬头,在黑暗中找寻他时,额前印下的温度。

  门外有住客跑过,噔噔噔地下了楼,像靴子的每一步都踏在她心口……窗外寒风骤急,金铎撞击,声声不休,她像亲眼看着那些金铎如何在风中晃动。

  “小时候……”他的唇离开她的前额,“你常叫我这样亲,才肯睡。”

  他的震动不比她少,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想下榻出去,冷静片刻。但想到她说怕风大的金铎声,还是没走,搂紧了她。

  离开洛阳,两人去了沈策拜师之地:南北交界处的碧峰山。

  这次来北境,他一为成全她的心愿,带她看佛塔,二为走一遍北境重镇,为日后北伐做准备,三则是为了带她来见师父,请师父为她问诊。

  昭昭自柴桑酒家那一夜认出他,就喜好饮酒,比军中将士喝得还要急、要烈。他怕长此以往,喝坏她身子,请师父为她诊疗。师父了解前因后果后,告诉沈策,昭昭并未痊愈,失去哥哥的痛苦还沉在心里,酗酒是因为她认定了这是好东西,这个东西能让她见到哥哥。

  师父让他住到初夏,为昭昭医心病。

  碧峰山里,他们住了数月。她最爱去的一处瀑布叫披雪瀑,又名响雪泉,悬流千尺,瀑布旁筑有一亭,叫响雪亭。

  兄妹俩时常一天黑就不见踪迹,天亮前,沈策或是抱、或是背,把睡着的她从深林、山涧,或是瀑布旁带回来。

  旁人要帮手,沈策从不准许人碰她,亲自把她放到屋前檐下的竹榻上。

  日出时,鸳鸯瓦的影子会遮住她一半的脸,她的睫毛浮着晨光,睡得安稳。沈策常沏好茶,静坐陪她。

  她醒时,喜好不睁眼,轻唤一句“哥”。

  茶被递到口边,润喉,解宿醉。

  她努努嘴,代表还要喝,皱皱眉,就是还要睡。

  竹榻旁,常有夜里带回的植物。因为沈策曾告诉她,碧峰山植物多样,《本草经集注》有一部分就在此处完成。她记在心里,一醉了就逼沈策采,每夜都要不同。

  这一日,她再被太阳晒醒,睁眼见榻旁的花:一丛丛极密的细小花瓣,白中见粉,花如雾,温柔至极。

  “这是什么?”

  “落新妇,”他说,“夏常见。”

  她心像被扎了一下。初夏已至,要回去了。

  他见她不语,低声说:“明日动身。”

  她点点头。

  “今夜给你寻了佳酿,”他轻声哄她,“任你醉。”

  “嗯。”

  那晚,沈策把酒堆满亭子,有二十六坛。她不解问,喝不完怎么办?他答,埋在此处,五年后再饮:“三年渡江,至多五年,我们再回来。”

  昭昭想到南境,为他难过。

  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是毁大于誉,人人畏他,怕他,也乐于诋毁他。

  南北两国的名将们,虽少有善终,但至少生前常有美名,四海传颂。可哥哥,除了柴桑人,谁说过他的好?残暴,诡算,穷凶极恶……

  她常笑说,柴桑沈郎,一将守江水,声驰四海慕,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他的。

  她亲眼看着哥哥,从一个怀有天下、雄兵在握的男人,一步步深陷污名,曾有的最忠心的军队被削弱战力。如果西伐那一年,没有朝臣构陷,没有皇帝的一纸诏令,让他临阵离开,西伐已大胜,沈家军如日中天,趁势北统,该是怎样的盛况……

  沈策见她低头不语,柔声问:“怎么不高兴了?酒不好喝,还是哥哥说错话,得罪你了?”

  她低声回:“你想安排好那么多人和事,怎么可能?你是一个人,不是神仙,你也会死,你在荆州为南境险些死了,谁救过你,谁动过救你的念头?没有人。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面前的人轮廓模糊,不答她。

  “我最后问一次,”她喉咙发涩,“哥,你不要做大将军,这一次我们就走,好不好?”

  沈策的沉默,在她的预料内。

  他要安置部下,安置柴桑百姓,顾念南境万民,他要善后。从她七岁被藏到武陵郡开始,早知道哥哥不再是她一个人的。

  “这句话,以后我不会再问了,”她忽而一笑,看四周,“五岁时,你就骗我说要看山雪,到今天都没看到,只会拿一个响雪亭哄我……”

  她咬着下唇,轻声说:“五年后,我们冬天进山?”

  “冬天进山。”

  “这次不许食言。”

  不食言。

  昭昭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他记得,所以酒仅留两坛,埋于树下,等日后来取。剩下的二十三坛尽数敲碎。天亮前,沈策背昭昭下山,昭昭被他这数月背习惯了,梦里都会乖乖搂紧他的脖子,时不时醒来:“哥,你走慢点,走快了想吐。”

  他放慢脚步:“这酒究竟有何好喝的,能让你夜夜买醉?”

  她在他耳旁答:“牧也非我,安知我之乐?”

  他笑,低声回:“昭昭非我,安知我不知昭昭之乐?”

  “自负,”她阖眸,在缓慢的颠簸里,轻声说,“总有你不知道的。”

  比如,我不是你亲妹妹。

  “是吗?”他在树影里,踩着一道道被隔开的月光,找回去的路,“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就算一时不知,也猜得到。”

  山路前有鹿的影子,他想叫她看鹿,发现她呼吸转匀,睡熟了。

  ☆、第四十三章 此生参与商(1)

  乳黄色的烛光里,沈策在床畔坐着。

  卧榻旁凌乱扔着玉瓶,半个时辰前,御医就跪在这里找,找哪一种能救她,最后撒了一地,不停磕头说,姑娘饮毒数日,早入骨血,无药可救。

  昭昭被关押后,谁都不见,只见表哥五皇子。两人自幼相识,又几次有赐婚结亲的传闻,众人都以为她和五皇子有情,让五皇子规劝她大义灭亲,诱沈策自尽,才能保全性命,后半生自有享用不尽的富贵。“昭昭问我,是不是要拿她做人质,逼你自尽,”五皇子告诉沈策,“她求我帮她死。就连用香浸毒,都是她预先想好的。”

  不相熟的婢女和侍卫都以为五皇子送加持香是为博美人一笑,美人也确实拿到那一盒香,露出了难得笑容,如获至宝,对表哥躬身行大礼。她怕人察觉她吞毒,强行催吐救她,每日分食,让毒缓慢入骨……

  凡人无力回天,只能下重针,唤她醒上片刻。

  沈策不让人碰她,把她衣裳脱下,剩一心衣,两条细细带子吊住一块布,挡住胸前。她幼时初到柴桑,见表姐们穿这个,一日在纸上描画出大概,说哥我也要。沈策没见过此物,揣入怀中去寻裁缝,说是为妹妹买,裁缝笑而不语,交给妻子来做。他一想到自己不日从军,怕她日后想要,脸皮薄没得穿,让人从幼年做到了十八岁。她初到军营和他同住那夜,就穿着此物,他抱她上榻,掌心下尽是她柔软肌肤,才醒悟此衣仅能遮掩前胸,后背只有细细带子绑缚……他从未近过女色,昭昭于他,是唯一的女人。

  沈策这一生,全部有关于女子的记忆都和她有关。

  下针后,殿内的人都让他屏退。

  沈策耐心为她穿上衣裳,见到昭昭的眼皮下有微动,手指悬在那……

  她喉骨滑动了几次,喘息声渐重,沈策不敢动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很疼?”他低哑着声音骗她,“刚解毒都如此。”

  她努力吸着气,不停摇头,笑着哭,嘴唇微张了张,想说,哥你看我又没死……

  昭昭的呼吸在他脖颈边,急而重,他明白她大限将至,这一别再无能见的机会,强压着声音说:“哥哥有件事早知道,始终瞒着你。”他说。

  他们在庐山深处避难,昭昭病入昏迷握他的手,喃喃着,怕柴桑不收留沈策,怕自己死后,沈策无家可归。小小年纪的女娃不停说,哥你可以去西南夷,去西南夷。他当时心急如焚,一心只有妹妹的安危,只是奇怪为何小小年纪的她会熟知西南夷部族。其后,他屡屡想到此事都觉不寻常,再见昭昭亦觉她对自己的依恋不再似幼时,极像男女之情。他心中起疑,命人追查,虽找不到确实证据,但从蛛丝马迹中,获知了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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