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 第47章

作者:墨宝非宝 标签: 现代言情

  他伏在她耳畔,告诉他。

  “你我并非亲生兄妹,”他说,“在洛迦山,方丈问我的心魔,是你。”

  她想睁眼,没有力气,滚热的液体从脸庞滑下来一道红。

  他用手指把血抹掉,见她耳中也在冒血,想象不出七窍流血有多疼。昭昭怕疼,自幼手指头破了一块皮都会举到他眼前,唯恐他注意不到。

  他抱她到怀里:“你吞的毒太烈,熬一夜就好。此时的疼哥哥没办法,忍一忍。”

  怀里的身子渐软。

  他扶着她的头,让她能靠在自己肩头:“渡江一战已胜,等你养好身子,哥哥带你过江。”

  ……

  他手背上滴落浓黑的血。他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从自己面前走过,推开殿门,好似推开武陵郡舅母家的后院院门,说,哥我偷偷送你,不让人看到。

  ……

  偏殿的门关了整夜。

  主张设计诛杀沈策的大皇子和沈贵妃在破宫时早已偿命,老皇帝被锁,朝中上下,唯有次次力保沈策的太子能面见沈策。太子推开殿门,在于荣和晁衍的监看下入殿。

  沈策封王都未曾入京,太子上一回见他是在西伐前,官至二品车骑将军时。那日的柴桑沈郎,不似寻常武将,是玉冠文臣模样,乘轺车入城。京中汇聚世家子弟无数,却无人能及他一身风流意,就连俊美着称的太子也自愧不如。

  而今日面前,枯坐于帷帐中的男人,像被抽魂夺魄,凤眸则浸了血。

  他身后,红布裹住身子和脸的是早断了气的沈昭昭。

  “北面分裂,两国彼此为敌,”坐在榻上的他,低声说,“消耗彼此的军力。只要你不去犯,它们绝无能力渡江。西面的吐谷浑,可用雪山旁的党项族克制。党项人不事农业,畜牧为生,我们南境粮多,必要时以粮相交,党项人有一弱点,逢仇必报,必要时可加以利用……”

  “吾愿赦江临王!”太子已听出他的去意,急急劝阻。

  他仿佛未听到的太子所说:“待沈策走后,请殿下下旨,昭告天下,说沈策焚烧宫室,弑杀天子,罪孽滔天,已伏法受诛。沈家军诸将勤王有功,请殿下一一嘉奖,以定军心。”

  “郡王!”于荣急得打断。

  “杀沈策,立君威,南境可定。”他斩钉截铁地给自己定了论。

  太子急切到沈策面前:“郡王不信我?不信我能保你?”

  沈策双眸充血,似无法聚焦,看向太子声音传来的方向。太子还想劝说,和他这双因彻夜悲痛难抑而近乎失明的眼眸相对,立时哽住了喉。

  他抱起昭昭,慢慢循着光亮向殿外走。

  脚下不稳,晁衍出手扶住他,低声快速说:“虞将军等二十几个将军趁乱传你早于柴桑就和胞妹苟且,如今更是不顾伦常,厮混皇宫大殿,预备称帝封后。我和于荣都极力否认。只是,除了我们……”晁衍艰难地告诉他,“他们不肯全信。那些愿意护你的将军,都有一个要求,才肯信你。”

  “要你交出昭昭,承认你一直深受蛊惑,才能安抚下边已满腹愤懑的兵卒。”

  沈策看晁衍,晁衍恳切地望着他:“昭昭……已经死了。”

  交出尸身,能保住哥哥,晁衍相信就算昭昭能开口说话,都会立刻让沈策这么做。

  他轻摇摇头,将裹住昭昭的红布,盖住她全部的脸,沉默走出殿门。

  他缓慢适应着晨光,放眼望去,台阶下、台阶旁,殿外围拢的都是身穿铠甲的将士影子,一半是昔日沈家军旧部,另一半是军中招纳的名将、谋士。

  每一张面孔上的神情都不同,他看不到,料算得到。

  于荣和晁衍拔刀,守在沈策身旁,严阵以待。

  “沈策,”为首的一位虞将军站到面前,“今日,你只能以死谢罪!沈家军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宫门的!苟且胞妹,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诛之!”

  “对!使沈家军受辱者,须自尽谢罪,挫骨扬灰,尸身无存!这是你定下的军规!”

  群声附和,阶品低的兵卒早就被煽动整夜,恨不得立刻扑上前抢走沈昭昭,杀了这一对丧尽伦常的男女。维护沈策的将军在干着急,竭力大吼,试图挽回局面:“郡王!把沈昭昭交给我们!今日的事,我们信你!”

  ……

  这一幕早在他心中被设想了上百次,倘若能找到一条生路,他都不会瞒昭昭到今日。

  于荣和晁衍,带着几个誓死追随的部下,把沈策团团围在当中。

  沈策已经能预见,稍后的一场血战。

  这些昔日手足会如何兵器相见,不死不休……

  到今日这一步,想要平息这一场自相残杀,只有一条路能走:承认自己不是沈家后人。冒充名门子弟入朝为官是欺瞒朝廷,欺瞒天下的死罪。士族庶族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些有阶品的将们全是族谱详尽的望族子弟,更会不齿于自己过往追随沈策的经历。

  一旦开口,他今生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没人会再维护他,自然也不会有自相残杀。

  他按住晁衍手中的刀,布满血丝的眼,望着面前这些昔日的兄弟,尤其近前的这几个,和自己从荆州城活下来的人……短暂的不舍后,终是选择了平息干戈。

  “沈策,”他慢慢地说,“并非名门之后。”

  于荣和晁衍变了脸色,握着剑的手指都僵着,大惊失色地回头,齐齐看他。

  “我只是一个冒名之人。沈昭昭才是真正的沈家后人,她从未违背伦常,若有错也是错在……”相信我,信我能渡江一战,带她去北境,相信这是一条生路。

  方才的哗然和争吵,都消了音。

  听到这一番话的是几十米内有品阶的人,在片刻震惊中,回神的人眼中满布了各种情绪,愤怒,不解,深受羞辱……等等。

  一个头盔,被丢在地上,是刚刚还在维护他的裨将军。

  昔日劝阻过他,追随过他的,偏将军、裨将军,至中郎将、校尉……全都把一个又一个头盔扔到了地上。头盔反出的银光,堆积成山,晃照着他的眉眼。

  ☆、第四十四章 此生参与商(2)

  十几步内,仅有大将于荣、晁衍和方夺一动不动。沈策少年时结识的十七将,十三人战死,一人叛变,到今晚仅剩下三个。

  于荣再受不了沈策承受如此羞辱,怒吼一声,孤身冲到数十人当中,剑尖指向虞将军,喘着粗气,红着眼怒斥:“若十七将俱在,若我哥哥还在……这天下有谁敢辱郡王半分!”于荣自幼嘴拙,不擅与人争辩,嘶吼同时泪如雨下,“沈家军……是我们十七人、十七人和郡王……带着两千人,打出来的!那时,还没你……”

  于荣剑挥向一旁:“没有你!也没有你!” 他只恨荆州城一战,恨那道封王圣旨,把最忠心的将军们都害死了。还有一万七铁骑,沈策最精锐的兵卒,从不惧生死的好儿郎们,都死在了荆州……

  沈策眼中热意上涌,欲出声阻止。

  “郡王,”晁衍先声夺人,“你让我们说完,说完才痛快!我们不怕死,就怕活得不痛快!”

  晁衍言罢,怒视第一个扔掉头盔的男人:“郡王面见太子,求的旨意就是嘉奖全军!唯恐今日宫变,祸及诸位!你们——”他也哽住喉……眼眶发湿,厉声高喊:“荆州城活下来的!有谁在?”

  虞将军等人为了设计夺权,早命人锁了宫门,宫门外等候的二十万军被挡在外。在宫门内留了几千人。荆州一战活下来的除了沈策和三将,都是兵卒,其后晋升最高的到了六品。他们无法挤在阶品高的这批人里,远远在台阶下候着,听晁衍一喊,二话不说提刀围拢上来。

  “顺阳一战,活下来的!”

  “鲁阳关!洛州!夜城一战活着的!”

  ……

  一次次战役活下来的老人,从四面八方一个个出现。慢慢地,沈策身旁汇聚了三百多人,和余下的七千人对峙。

  “吾乃颍川晁氏之后,汉时祖上即任御史大夫,”晁衍倨傲看虞将军,“今日愿奉柴桑沈策为王,愿以命为他杀出一条生路。”

  “蔡郡于氏。”于荣退回到晁衍身旁。

  “瀛洲贺氏。”

  “玄柔赵氏。”

  ……

  他被这些自报家门的人触动,想到曾经最意气风发时。曾经的江面,上百战船浮动,十七将同他一起,兴致勃勃讨论着西伐,晁衍、于荣、于华、方夺……都是如此斗志激昂,报姓氏家门,立军令状……

  沈策再按住晁衍的刀背,晁衍虽是悍将,但沈策的天生神力无人能及。晁衍举不起手中刀,知道沈策是要自己收声,他脸色转白,低声恳求:“求郡王成全末将!”

  他沉声道:“你是将,当知其中利害。”

  晁衍面对沈策,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泪倏然滚落:“末将……”

  “收刀。”

  晁衍拼命摇头,死不从命。

  沈策轻摇头,让晁衍勿要妄动。

  “沈家军军规,主帅身死,由副帅掌军令。沈策——”他在刺目银光里,转而看向前方,“双目已难视物,无法为将,与死并无差别,”他从怀中掏出兵符,递到晁衍眼前,“自今日起,沈家军交由晁衍代掌。”

  “从此,柴桑再无沈策,南境再无江临王。”

  四下极静。

  虞将军等人做好了全部安排,唯独没料到沈策会直接放弃军权,什么都不要。想象中的一场血战突然化为乌有,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兵变的人都互相望着,没了主意。

  沈策向前走了两步,到虞将军面前。

  他多年威望积压,非一时能散,人一靠近,虞将军心跳得急了,握紧刀柄。

  他目下无尘,并不理会虞将军等人,抱着昭昭,走向银光闪耀的亮处。头盔都扔在了台阶上,反射出的光,反而能让他看清一些前路。

  晁衍和于荣沉默在两侧护卫,踢掉成堆的头盔,以刀剑为沈策开了一条路。数千人的包围圈,意外被被沈策身旁的三百多人撕开。

  沈策在晁衍帮助下,走下最后一节台阶。身后太子匆匆追出,以储君之尊对沈策的背影深深一揖,高声道:“柴桑沈策,永为名门之后。孤代南境,送郡王。”

  他不答,向宫门而去。

  他看不清万物,却清楚看到一个少年,身穿铠甲,手握头盔,腰上悬着昭也刀,下轺车,入宫门,和自己错身而过,迎着日光步入大司马门……

  那日,宫门为他而开,百官为他而贺,昭昭还在武陵郡等他。短短数载,万事成灰。

  他抱昭昭上马,自己也翻身而上。

  晁衍不肯放行,拉住沈策的缰绳,哽咽着问:“郡王要去何处?”

  晁衍从军以来从未哭过,今日落泪数次,沈策不忍,低声说:“不必问,你我兄弟再无相见之日。”

  “我愿解甲,随郡王归隐!”

  他摇头,试图掰开晁衍的手:“你初入军营就想和我比力气,从未赢过,何必再试,”掰到后边,他不忍心弄伤晁衍,“晁将军,念在你我多年同袍之谊,行沈策一个方便。”

  晁衍坚持不放。

  “此时走,我还能见一线光,再晚怕更望不见前路,”他又轻声道,此番带了诚恳之意,“相聚再久,终有一别。”

  ……

  晁衍和他对视,被那双无光的眼逼得放开他的缰绳,含泪,用手替沈策擦去了靴旁的脏污:“郡王……若需要什么,只消带一个口信来。若遇险,也带个口信来,天涯海角晁衍都会去寻。”

  他笑着颔首:“好。”

  沈策唤来于荣和方夺,俯身摸索着,为他们三人抹去脸上的泪。一个个拍拍他们的脑袋,像初相见,挑选亲兵那日。

  于荣哭得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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