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 第153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破镜重圆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仔细想想也真的是这样,齐敬臣似乎是个不会变的人,从幼时起他心中就有自己的章法,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定数。

  那时先生教他们四书五经,教他们圣贤之言,每个人都在课上学得很明白,可后来坚持把那一切做下去的人却很少,严格来说几乎没有——譬如当年的三殿下萧子桓,也譬如萧子桁自己。

  只有齐婴还在走原本的路——守护山河、庇佑黎民,做一些于社稷有用的事。

  这些话说起来很容易,可做起来却很难,就比如推行新政,比如提携庶族,比如定策北伐,一切的一切都很难。难在哪里?难在要破除障壁,难在要持之以恒,更难在要守住本心。

  ……他是个能守住本心的人。

  此刻萧子桁注视着他,心中又再次升腾起了熟悉的酸涩之感——他知道的,那是妒嫉。

  他从小就妒嫉他,只是小的时候这些妒嫉都很肤浅,比如妒嫉他的才智、妒嫉他引人注目、妒嫉他们齐家所掌握的权势。而直到最近几年他才渐渐明白原来这些都不是本质——他之所以嫉妒他,仅仅是因为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像他一样。

  即便他能写出和他一样漂亮的文章,即便他能让所有人对自己交口称赞,即便他能坐上帝位创下无数功业,他也依然比不上他,从他心中产生妒嫉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他一生都无法胜过他。

  五年前他终于想方设法把齐家拖进了泥潭,此后他更是用各种方式折磨、利用齐婴,他看着他跪在自己脚下,心中既快意又痛苦,即便知道那是虚假的胜利,也仍然能从中获得虚假的满足。

  而此时此刻他被冰冷的刀锋架住脖子,那些虚假的胜利便尽数破碎了,他知道……他似乎将要走向一个注定的结局。

  但他并不愿在此时示弱,他的身前还有无数臣子、身后还有自己的发妻和儿子,他不能就这样倒下,因此他并未向刀锋低头,仍笔直地注视着齐婴,颇有些戏谑地问他:“爱卿这是何意?”

  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这君臣相对的一幕。

  也都在等待,等待那位名满天下的权臣要如何回答君主的一问。

  当然在这之上,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只是在无声地见证,一个翻天覆地时刻的来临。

  而那个时候齐婴却并未回答什么,他只是在韩非池的搀扶下缓步向萧子桁走近。

  他似乎仍在病中,脸色苍白,且瘦了很多,但行止间却显得从容不迫,踏着满地的尸骸和鲜血走来,却竟有种出离之感,好像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

  他在距离萧子桁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眼神却越过了他看向了他身后的殿阁,目光似乎穿过了那扇厚实的宫门,看见了在门后蜷缩颤抖的萧亦昭,口中淡淡地对萧子桁说:“陛下退位后,臣定会尽心辅佐太子,江左之地一切如旧。”

  “穷我一生,永为梁臣。”

  他的言语很清淡,口气亦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品评书画,或是在说今夜的和风月色多么宜人,可这话中的意思却是沉甸甸的,如同一颗惊雷炸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边,令他们久久不能平静。

  左相……是什么意思?

  他与陛下兵戈相向,必然也是同韩大将军一般起了谋逆之心,他要陛下退位也是合情合理……只是他说自己要辅佐太子永为梁臣?这是何意?

  难道他不是要改朝换代?还要继续做臣子?

  而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这个当口,萧子桁却大笑出声,如今兵戈已歇,正是万籁俱寂,他的笑声便显得尤其刺耳,回荡在山间更仿佛震耳欲聋。

  “好,好一个齐二公子,好一个江左名臣!”他大笑着嘲弄道,“即便造反谋逆也如此体面漂亮——怎么,你永为梁臣,朕还要千恩万谢不成!”

  “你未免太过贪婪了,”天子震怒,“既要夺这富贵无极锦绣江山,还要保自己的泽世清名一尘不染,齐敬臣,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的喝问字字到骨。

  “朕告诉你!”萧子桁癫狂的神色在火光和暗夜里看起来尤其凄厉,“乱臣贼子必定不得好死!你以为你能坐得稳江山么?你会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千秋万代受史家唾骂!永世不得翻身!”

  一字一句随风广散,扎进淆山的每一寸土地里,昔日风流放浪的四殿下、后来无上尊贵的大梁新君,此刻像个凄厉的鬼,在疯狂地留下最后的诅咒。

  即便我死,也要拖你一起坠下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萧子桁:下面有请我自己给大家表演一个无能狂怒

第209章 落定(5)

  然而令他愤恨的是……即便如此,齐婴依然看起来很平静。

  他依然是无风的湖面,无论他人再怎么试图往水中丢入千钧巨石,那片湖面也依然宁静如昔。他唯一的变化可能只是眼神,平静中透出了些微悲悯,仿佛在可怜他,在施舍他。

  是那样的居高临下。

  而正是这个怜悯的眼神击垮了萧子桁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令他彻底疯狂了。

  他激烈地挣扎企图挣开裴俭的束缚,疯狂地对齐婴怒吼:“不准这样看朕!朕是天子!你不过是朕的一条狗!你凭什么可怜朕!凭什么!”

  他不顾一切地挣扎,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而他的力量再大又怎么能挣得开久经沙场的裴俭?

  裴俭牢牢地控制着他,唯一的意外只是萧子桁在挣扎时自己撞上了裴俭的刀锋,脖子被割开了一道血痕,一滴血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淌下来,让一切看起来更加混乱不堪。

  齐婴叹了一口气,随后便不再看萧子桁了,大约他心中仍在可怜他,对他当时那个癫狂而不体面的模样有些目不忍视吧。

  遥记当年,他们曾是一起读书的同窗,一起看过锦绣文章、一起遥想着北伐功成的大业,可后来人生既长、遭际渐杂,人心终于渐渐离乱,以至于走到无法收拾的境地。

  五年前是我输了,如今又是你输了,但其实输输赢赢又有什么意思?

  你我本不必如此的。

  齐婴闭了闭眼,随即挥了挥手,他身边的韩非池很快会意,于是示意身边的将士将天子以绳索捆住。

  淆山之间有无数的朝廷官员,他们都对今日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如今只是眼睁睁看着这大乱的一切发生,看着天子被缚宛若阶下之囚,心中的震撼和恐惧都强烈到无法比拟。

  大梁的天……真的变了。

  如此突然,又仿佛……水到渠成。

  他们犹自震撼,此时却又听已然被缚的天子惨笑出声,他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而方才的那番挣扎已经让他的金冠散落,如今的他披头散发、如同街边的乞儿。

  他像是疯了,盯着齐婴阴鸷地笑,韩非池当先不耐烦了,眉头紧皱着挥手,让将士把人带下去,而萧子桁就在这时开了口,说:“齐敬臣,你以为你赢了么?”

  他的声音很低,同时又很阴沉。

  “或许今日在淆山你赢了,但在建康呢?”他得意地大笑,“你的家人呢?你以为朕就那么信任你、不对你做任何防备?朕告诉你!朕已命廷尉围了齐家,你家族中的所有人都在朕的手上!你敢动朕一下,朕便让齐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为朕殉葬!”

  他猖獗地大笑起来,而齐婴只有一声叹息,他甚至不想再同萧子桁多说一句话了,只是十分疲惫地让人把他带下去。

  萧子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住婴,一边被人拖走一边激烈挣扎,大声喊:“齐氏全族都在朕手上!你怎么敢!你……”

  而韩非池已经不耐再听萧子桁叫嚣,于是终于好心地给了他答案。

  “二哥是何等谋略,会想不到这些?”他冷声说,“陛下省省吧,廷尉如今想来已被枢密院拿下了。”

  萧子桁猛然愣住,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丝声息也发不出了。

  而韩非池更没说的是,他的父亲韩守松已经领了伯父的虎符、暗中调五万军控制了建康,赵庆晗已经被缉拿,皇城已无忧。

  一切都在指掌之间。

  大事终将成。

  然而就在一切都将尘埃落定的时候。

  遥远的山野间忽然传来人的呼喊声。

  淆山侧锋的山顶处依稀立了两个人影,所有人都顺着声音仰首极目去看,映着山间的火光和朦胧的月色,终于看清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是谁。

  ——是傅大公子傅卓,和齐四公子齐乐。

  傅卓正挟持着齐乐站在悬崖之畔。

  众人只见一向温文尔雅的傅大公子如今也近疯魔,脸上凶相毕露,他紧紧地箍着齐乐的脖子,站在山崖之上大声喊道:“齐敬臣,放了陛下!让你的人退兵!否则我就把你弟弟推下去!用他的血来洗刷你谋逆的罪孽!”

  惊变来得猝不及防!

  所有人都跟着慌乱了,即便于大位无争的人也不禁跟着惊呼连连。

  有看清形势的臣子精乖、连忙跟着风向转到齐婴这一边,在人群中大骂傅卓卑劣,也有那迂腐的老臣不甘看着皇室受欺侮,于是叫嚣道:“齐敬臣!天子待你不薄,大梁更于齐氏有恩!你现在悬崖勒马迷途知返,陛下宽宏大量,念在你于家国有功的情面上定会从轻惩处!如若你不知悔改,你亲弟弟便要血溅于此!难道你真要为了权位而舍弃骨肉至亲不成!那与禽兽何异!”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引得一班老臣连连附和,韩非池当先听不下去了,一声断喝曰:“老匹夫!左相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尔等置喙!——来人!把人捆了!封了他的嘴!”

  士兵们听命行事,立刻便将一干叫嚣的老臣一一拿住,而文人老臣的嘴岂是轻易就能堵住的?他们越发大肆叫嚣,呼喊着什么“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俨然一副心甘情愿为大梁正统牺牲性命的壮烈模样,更将场面搅成一团乱麻。

  一切都乱了套了。

  而在这样的动荡中,只有齐婴和齐乐是很静的。

  他们隔着嘈杂的人群,隔着陡峭的山崖,隔着重重的巨树和岩石。

  遥遥相望。

  齐婴看得很清楚,甚至能看到齐乐的脸因为傅卓用力的扭缚已经涨得通红,他连喘息都很困难,可他看着他的目光却并不带着痛苦,甚至齐婴隐隐看见……他在笑。

  笑。

  是的,他的四弟是很爱笑的。

  他还记得幼时四弟和三弟一起进家塾读书,王先生很严厉,没过多少日子便要打他们手板,三弟当时哭了很久,并且事后也一直记得这事,而四弟虽然也哭了,却很快就把这事忘了,次日就重新高高兴兴地抓蛐蛐儿、和家中的小厮们一块儿藏猫。

  一点也不往心里去。

  父亲当年经常说四弟不成器,说他性子跳脱不稳重,恐将来难成大事。可齐婴其实一直觉得四弟达观,就算不能建功立业,也能一生平安喜乐,这样就很好,至于他的未来,有自己和长兄来照顾,总不会过得差了。

  然而其实齐婴自知并没有把弟弟照顾好,譬如当年那场春闱。他知道齐乐凭自己的才学是可以入二甲的,只是当时自己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举贤避亲黜落了他,让他受了很多委屈。

  然而就算是这么大的事,齐乐也只生了一阵的气,齐婴知道弟弟没有变,还和幼时一样达观开朗,这令他很欣慰,同时也很歉疚。

  他本想之后再补偿他,可惜事不由人,齐家忽而一朝倾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官场由他们的福地变成了泥潭,所有的叔伯子侄都纷纷被贬黜受难,牵连无数。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齐乐长大了。

  家族大难令他心性大变,再不像孩提时那样无忧无虑,他在所有人都向外跑的时候跑到了自己身边,并告诉他:二哥……我想帮你。

  只这么一句就令齐婴深为动容。

  他心中很欣慰,觉得弟弟终于长大了,可五年前的局势实在太过艰难,即便是齐婴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活下来,自然更不会容许自己单纯的幼弟也淌这个浑水。因此彼时他故作冷淡地拒绝他入仕,以为时日一长他自然会懂得放弃,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毕竟不是有长性的孩子,碰到困难的文章没多久就会放弃不读了,齐婴以为这一次他也会这样。

  可没想到偏偏这一次他坚持到了底。

  他独自应考、独自入仕,独自从九品做起,独自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他是齐家的人,鼎盛之门陡然衰落,这等门庭的后人在官场之中怎会过得轻松?齐婴知道齐乐受了很多折辱,太常寺的长官也给他下过许多绊子,可齐乐从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更没有祈求过自己的帮助。

  他再也不像小时候一样了,再也不会哭着对他说“二哥帮帮我”。

  他已经学会了独自承担一切。

  他是如此的懂事、如此的成熟,可齐婴其实宁愿他还像幼时一样什么都不懂,这样他此时此刻就可以留在家中和父亲母亲在一起,而不是被人挟持着站在生与死的悬崖之畔。

  敬康……

  月色迷蒙,淆山辽阔。

  山崖之上的齐乐也正在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中注视着自己的二哥。

  他看到了那时二哥看着自己的神情,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那时自己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惹上一些麻烦,要么被先生打、要么被父亲训,每当这时他去向二哥求助,二哥便总是会这样看他——有一点为难,有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袒护、是关切。

  而此时他眼中最浓的则是心痛。

  齐乐觉得呼吸越发困难起来,自己身后的傅卓似乎还在大声地喊着什么,想来是什么威胁的话吧,他已经耳鸣到有些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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