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她人间妄为 第30章

作者:十五言书 标签: 玄幻仙侠

  斜阳一缕缕自窗棂照入房内,略微驱散我心中的密布阴霾,我定下心神,踱至桌边,为飞廉倒了一碗茶水,如注水流载着几片茶叶漂浮在水面,茶叶在水涡中打了几个转,慢慢被浸透而沉入碗底。

  “阿妧,你不必太过担心,水神已做好万全准备,此战只赢不输。”他接过茶碗,抿了一口。

  万全准备……战场瞬息万变,何来“万全”二字?师父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此际为何说出这种话?

  “飞廉,你听过天维幻海么?”我突转话题,严肃问道。

  飞廉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答道:“不周山崖北侧那片诡异的海是么?听说过。”

  “如果落入天维幻海,可有办法脱身?”我目光灼灼,有些紧张的盯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飞廉轻笑:“我又没试过,怎知如何脱身,但我听闻天维幻海与人心底最深处的执念有关,也许有几分道理……所谓梦与幻,皆因心魔。”

  及至夜间,我躺在小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反复回荡着相关天维幻海的字眼。

  按他们所说,我的执念,我的心魔,在这里。

  可我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呢?

  微微侧首,便见窗外榆树被夜风吹得抖了抖身子,一直躺在树枝上的那人,却了无踪影。

  待到门外的蝉鸣淡了,我脑子再也转不动,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

  又一次见到不周山和沧濯,我已经能瞬间反应过来,哦,这里是梦。

  同样的,还有那个不太正经的我,这次,是躺在鬼哭坪上喝成一滩烂泥。

  心灵受到了极大冲击,我委实不愿承认眼前形象全无的醉鬼是自己,有些嫌弃的别开眼。

  女子因醉意而带着娇憨的软糯嗓音徐徐入耳,让我忍不住还是看向她:“我……嗝,我们小时候最喜欢躺在这里看星星了,对不对,度辛?”

  我四处张望,哪里有度辛的身影,目光所及,仅有躺在地上抱着酒壶咂嘴的阿妧,和一旁额际发丝汗湿、估摸着刚练完法术的沧濯。

  沧濯居高临下,挺直背脊俯视巨石上躺着说胡话的阿妧,清冷孤傲的眸子里夹杂着和我现在一模一样的嫌弃。

  他半弯下腰,似是想扶起阿妧,手臂再低些就能触碰到阿妧白纱衣袖时,堪堪收住了手,看得我很是担心他维持这个姿势会不会闪着腰。

  沧濯眉峰蹙起,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停驻须臾,还是缓缓撤回手,好像石头上躺的不是一位美人而是烫手的山芋,碰到后还会粘在手上甩不掉的那种。

  不得不说沧濯一直都很有先见之明。

  阿妧卷长睫毛轻轻抖动着,在潋滟迷蒙的眸底沉下一片暗影,她咯咯轻笑,手上酒壶一掷而出,砸在地上“咣当”发出脆响,腾出来的双手藤蔓似的缠上沧濯胳膊,半个身子挂在沧濯臂上,牢牢不放。

  “我想回房间睡觉。”阿妧双颊生晕,如樱桃绯红,怎么看都有股撒娇的意味。

  我看见沧濯额头青筋突了突,低低叹口气,认命转身把神智不清的她拉到自己背上。

  “人道朱厌现世,则战乱纷起,天下无宁日,却不愿承认兵戈之祸起于贪欲。”阿妧小声呢喃,我听的清楚,跟在他们后面的脚步却是一顿。

  这个阿妧,话语间竟然有指责师父之意,胆子倒是很大啊……

  月光比羊脂玉还要白净透亮,洋洋洒洒盖在草地上,间或飘来遥远的狐狸叫声,沧濯背着阿妧一步步朝山上走,没有说过话。

  走了许久,眼前终于出现两间木屋,沧濯推门而入,动作轻缓把阿妧放下,本该是十分柔情的一幕,沧濯却突然压抑的“嘶”了一声。

  我快跑两步绕到他们侧面,只见得阿妧眯起眼睛,狠狠一爪子挠在沧濯颈侧,纤长指甲里染上血色,沧濯这一吃痛手臂失力,“咚”一声把阿妧扔在床上,而被砸了的某个傻子还颇为得意的舔了舔指尖,哼哼道:“挠死你,死狐狸,让你跟我抢鸡腿。”

  沧濯:“……”

  我在旁边抱着手臂观沧濯的表情,总觉得他的忍耐快要到了尽头,偏偏阿妧还要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伸出沾血的爪子拉住床边沧濯的衣襟。

  用力一扯,沧濯被迫俯下身,她顺势搂住沧濯脖颈,脑袋埋在他前襟处,这种亲昵的姿态,令沧濯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想推开身上的人,忽尔有温热液体沿颈间滑落在衣领里,沧濯身子立刻僵住,手下推拒动作停歇。

  夜阑人静,任何微末响动都格外引人注意,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阿妧,此刻居然低声啜泣起来。

  虽然是梦境,但我依旧深刻认为,这种近乎偷窥的事情有点羞耻,故老老实实捂上眼睛,如此一来,听觉更加敏锐,阿妧断断续续的哽咽声音响起:“我当时就该和他们一起死了的……我才是最不该活着的那个人……我再也没有家了……”

  她一人自言自语,直到哭得说不出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移开手,阿妧已经安静躺在床上,泪痕未干,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似是睡着了。

  从头到尾保持静默的沧濯用指尖拭去阿妧白嫩脸颊上的水渍,他面上没甚表情,开口说了一句话,我听得不太真切,但能清晰辨出他声音里的柔和。

  “我曾一无所有,但你给了我很多,如果你觉得孤独,那我陪着你可好?”

  睡着的阿妧并不会听到他的话,亦不会给予他回答。

  

  第40章

  沧濯坐在床边守了她一夜,待到晨曦为黑夜拉开帷幕, 在云雾边缘刺上淡金纹路时, 他起身离开了。

  醉醺醺的阿妧醒来后倒是不知事,慢条斯理的打理自己,并没有先前所见又是撒娇又是挠人的呆瓜模样, 我内心甚感欣慰, 还好还好, 只是喝多了才会像个傻子, 平日里有七八分正常我就满足了……

  我在梦境中好像是个灵魂,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能触碰到梦境里的一切,抬脚穿过木门,门外却是忽然变了一番景色,刚刚还春意阑珊、莺啼绿映,此刻傲雪凌霜,皑皑白雪覆盖天地, 压弯了无力承受重量的枯枝。

  明明感受不到寒冷, 但我不自禁随凛冽寒风刮过身子而抱臂瑟缩了一下。

  “沧濯,这是什么啊?”

  阿妧的声音自屋内传来, 我复又走回房内,水磨红铜梅花暖炉在角落里生着灿灿红光,火星子间或迸响“噼啪”跳跃声。

  她肩上披着织锦白裘,毛绒绒的衣领遮住下颌,衬得脸更加不及巴掌大, 亮晶晶的眸子透出狡黠光泽,有点像我遇到过的小狐狸。

  “饺子,没吃过么?”沧濯不痛不痒扫了她一眼,端起自己面前饭碗轻啜一口汤汁。

  阿妧拿起筷子在那个肚子鼓起的白色半圆上戳了戳,薄薄的外皮上立刻被捅出一个圆孔,露出里面的青色菜馅。

  “看上去就不好吃!”她瘪了瘪嘴,夹起被称作“饺子”的东西扔到沧濯碗里,这才心满意足的吸溜喝了一口汤。

  两只碗上方热气蒸腾,似乎能驱散冬天的刺骨寒冷。

  “诶,沧濯,人间菜肴还是那些鸡鸭鱼肉更好吃对不对?”阿妧放下筷子,兴奋比划起来,“加了糖醋的鱼和排骨,烧得咸咸的牛肉,都特别美味。”

  我被她一顿声情并茂的描述勾起了上次吃沧濯做的糖醋鱼的回忆,不由舔了舔嘴唇,表示深深的赞同。

  沧濯吃完那一碗饺子,言辞中平静的听不出来情绪:“不吃饿着。”说完这话,转身出了门。

  我看得目瞪口呆。沧濯怎么是这个性格,他之前对我都言听计从的呀,我琢磨着,自己若是坐在那里的阿妧,得气成麻花吧......

  没出乎我意料,阿妧狠狠捶了下桌子,因她此举碗里洒出几滴汤汁,她气红了脸,对着关紧的房门吼道:“我是神仙,不吃也没事,才不会饿着!”

  可从那以后,沧濯做的每顿饭里都有她最喜欢的荤肉。

  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时,脑壳倏尔一阵剧痛,尔后浑身虚脱似的清醒,回过神,掌心一片汗渍。我以为和上次差不多,但终归是不同的。

  梦里见过的、没见过的的记忆前赴后继钻入我脑中,把浮潜破碎的片段凝成连续不断的画面,就此根深蒂固。

  我想起来了。

  战事结束后,我成为不周山山主,收了沧濯为徒,被度辛毒死,还魂到八十三身体内成为昆仑弟子,然后经历了丹城李知州府里的影和画皮艳鬼,认识了放下仇怨的殊月,到冥界与千夜相见得知真相……最后,和希厄同归于尽坠入天维幻海。

  原来天维幻海的可怕之处,在于令人沉沦。假如没有沧濯的出现唤醒记忆,我大约会永远被困在幻境里,做着重复而痛苦的梦。

  我几乎迫不及待见到沧濯,告诉他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可沧濯究竟去了哪里,我没有半点头绪,除此之外,还有更严肃的一个问题——

  我依旧不知道怎么才能从天维幻海里回到现实。

  于是我开始蹲在床上思忖,一棍子把自己敲死,这样能不能回去......

  急促又无规律的敲门声打断了我认真的思考,我道了声:“请进。”本想自床上跃下,念及失忆时的种种自我嫌弃,我额头微汗,仍是决定装装优雅样子,规矩爬下床。

  房门“吱呀”被推开,进门之人银甲玉立,五官清秀,我看得一愣。

  是杀了我的度辛呀……

  喉头仿佛被堵住,我垂下眼眸,就算曾经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经过那样的事情,我还是难以释怀,即便清楚眼前的度辛不是三万年后的他。

  “阿妧,你睡了七天,终于醒了。”

  度辛拉起我就向外跑,我脚步趔趄跟在他后面,满腹疑惑问道:“发生何事?这是要去哪儿?”

  “前线战况很不好,飞廉大哥单枪匹马苦苦支撑,水神已经备好阵法,打算施法活引天河水,我们快去帮大哥……阿妧?”他看着空了的手,皱眉扭过头望向我。

  浑身血液凝固成冰,比坠入天维幻海时还要冷,这种寒冷渗入皮肤、直达骨髓,仿佛在这盛夏时节落了一场无痕白雪。

  我记得这一天。

  “度辛,我去天河那里看看。”我淡淡开口,眼前一阵恍惚,冥冥之中似有力量推着我向前走,把我困在囚笼,不容我挣脱。

  苍穹上的那条河浩浩汤汤向天际奔流不息,浪花飞溅在如棉如絮的蒸云上,顷刻消逝无影。

  我站在天河边,任浩淼烟波打湿裙摆,凉意顺着水珠沾上脸颊,从这个角度,微微扬起头,就能看到悬在天河上荡漾五彩粼光的巨石。

  拨开脚下缭绕云雾,东边不周山脚是肝髓流野的战场,飞廉挥舞赤霄,在密密麻麻的敌人中杀出一条血路。

  视线转向神州大地的其他部分,分布在各处的部族子民亦只剩无数黑点,我苦笑一声,在绝对的神力面前,谁又不是渺小如蝼蚁?

  天河忽然有了动静。河水猛浪若奔,湍急甚箭,渐渐高过我的头顶,仿似叫嚣着冲破天空束缚的碧蓝狂兽。

  我心中警铃大作,师父……在催动水神阵法了。

  一旦师父完成阵法,天河倾落人间大地,便是覆水难收,万物生灵皆融入汪洋,不复存在。

  三万年前的我,斩落天河石,阻止水流冲刷人间,因此害了师父,而我现在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只要我不动手,师父就能赢下这场仗,共工氏就能成为黄帝之后新的主宰,繁衍生息数年,一样可以恢复人间繁华。

  只要我不动手,冷眼旁观这一切......

  ......

  那样是我想要的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事法则犹如随风入夜,润物无声,岂能因一人之心颠覆?

  师父这样做,和当年作乱的九黎蚩尤有何分别?

  微微凝术,金光耀眼的夏禹剑落在掌心,我抚摸过剑身,这上面刻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都是黄帝悉心守护的人间,我秉承黄帝佩剑,更该继承他的仁心。

  平日使得极为顺手的神剑,此刻好像有万斤重,举起双手方能勉力支撑。

  耳畔响起的清朗喊声,却让我怔在原地。

  “阿妧,你要背叛族长么!”

  身体瞬间被抽走力气,握着夏禹剑的手止不住颤抖,度辛说的对,我是个叛徒,他该杀了我的......

  可我……不后悔。

  身后突然伸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把我双手覆盖在内,背脊贴上宽阔胸膛,温热气息扫过我敏感耳垂。

  “阿妧,我在你身后。”

  眼泪如开了闸在脸上流淌,我霎时间听不见滚滚翻腾的水声,听不见度辛在旁边的斥责,因为耳朵认出了拥抱着我那人的声音,只听到自己在放肆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