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灵光即是符 第118章

作者:与犬回 标签: 情有独钟 玄幻仙侠

从分别到如今,前后不到半个月时间,燕朝歌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他突然笑了,笑得单纯又真诚,那双眼睛亮亮的。他还有心情抖了个枪花,将枪收回来,好整以暇问我:“你怎么想的,以为我会卖你这个面子,还是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当然会杀我。我救他出来那一晚,他下的是杀手,袖箭又利又疾,是连雪时都打不下第三枚的箭。

虽然我不知道他要杀我的理由。我摇头,喉口底下又苦又涩:“燕朝歌,那你杀他前先杀我。”

眼前的战局进展到这一步,我才明白师父之前跟我说燕氏曾与昆吾宫平起平坐,不会送族人来学艺是什么底气。燕氏这一把银枪在手,只怕再灵的飞剑都在十回合之内,最多打个平分秋色。我原以为燕朝歌收枪是打算和我谈谈了,岂料我话音未落,燕朝歌突然发难,冷光刺来,我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预料之内的疼痛却没有到来。我只感觉黏腻温热的东西一滴滴打在我脸上,睁开眼,阿遥的手稳稳抓住了枪尖,殷红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淌下,溪流一般。燕朝歌冷冷瞥着我俩,嗤笑一声:“其实的确。兰子训,杀不杀他不要紧,我想杀的只有你和项玄都。”

“为什么?”在我开口之前,阿遥替我发问了,他的嗓音又哑又涩,听来令人揪心,“要是我没记错,你和她可曾经契若金兰。”

燕朝歌脸上始终流露的戏谑与嘲讽神色褪去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由心而发的厌弃,道:“她?怎么可能。我认识的兰子训,早在她被项玄都带走那一天起就死了。杀掉她的就是你们,不找你们报仇,我又该找谁去?”

“我没死,燕朝歌,”我辩解,“我就是我。”

燕朝歌却粗暴地打断了我:“你已经完完全全不是她了!半年前第一眼看见你,你居然背着我送给她的小布兜,你怎么配用她的东西?”

我意识到怎么说都没用了,索性缄口不语。燕朝歌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嘲讽的笑又出现在他脸上:“我还以为你快死了,从伤口可以看到里面的内脏,哪知道不到一夜,居然就能全部愈合。你还记得吗,你醒来第一眼居然认出了我,叫我‘燕哥哥’。……我还以为你没有变,哪知道你下一句就说,‘谢谢你救我,我必须得回昆吾山找人了’。……我能怎么办,只能再捅你一刀,让你跑不掉,慢慢忘记你的昆吾山。”

我听得头皮发麻,胃中翻江倒海,这半年来,燕朝歌面对我时都在想些什么?冰凉的手指忽而被一丝温热包围,是阿遥用完好的那只手握住了我的。我听见他说:“燕朝歌,我要你的命。”

燕朝歌浑不在意地冷哼一声,提.枪再次向我刺来。阿遥握住我的手指一紧,我被拉得一个趔趄,下一刻阿遥已经用自己的肩胛替我挡下了这一枪,刺个对穿,血花四溅。

我的耳边嗡嗡轰鸣,好在反应力尚在,提起灵符挡下燕朝歌余势尚存的追击。这时,我期待已久的援兵终于到了,我听见师父熟悉的嗓音:“在那儿!”

数把飞剑的剑光笼罩到头顶,燕朝歌左支右绌,霎时中了好几剑。阿遥瞬间脱力跌坐下去,我终于有暇抱住他,眼泪决堤:“阿遥,阿遥你看看我!”

肩胛那一处伤靠近胸腔,血流不止。算上这处,阿遥一共被燕朝歌的银枪伤了三处,一处比一处伤得深。这毒厉不厉害,还能不能救活?

我用满是鲜血的手去捧他的脸,那样好看的一张脸,沾了血就变得十分可怖。我能看出阿遥在努力拉扯出笑来,他问我:“你想起我来了,肯理我了?原谅我吗?”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力握他的手,一时只能拼命点头。我意识到,只要他能活下去,此时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想必半年前里境崩溃时,他抱着我也是一模一样的心情。阿遥沙哑着嗓子,声音听起来都不像他的:“这半年来,我有很多次,都撑不下去了。想你会不会死了,如果活着又怎么会不回昆吾山。我没有自信你一定会来找我,我就一直在昆吾山等,你舍得不找我,但一定舍不得不回昆吾山。”

我从未想过阿遥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就算是决定要和他一起过一辈子的那几天,我都总是心想,就算我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也没关系,阿遥一个人活了那么那么多年,我死后他也能好好过回自己的日子的。我知道他有偏执的一面,比如面对秦金罂时,可秦金罂去世了那么多年,他也还是阿遥,一直都按他自己的样子好好生活着。

我不知道我离开会对他造成这样大的伤害。他害怕我再次走掉似的,握住我手的手指紧得生疼:“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你原谅我。我原本想,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能活过来,我只求你活过来。但是找到你,看见你的脸之后,我又变得越来越贪心。想要你原谅我,想抱你,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想一直看着你,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阿遥,”我呜咽着,收紧手臂,将头埋进他怀里,“阿遥,我现在也只求你活着。阿遥,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只要你好好的,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连日来的克制与躲避,都避免不了情感在这一刻决堤。浓郁的血腥味里,我听见阿遥呢喃:“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我哭着贴他的脸颊,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样对你的。”

师父说得对。看似触手可及的幸福常常是虚幻,但如果因此不敢伸出手去,只怕会陷入和方子蔚一样的境地。

一旦错过,求幻境而不得,此生都会陷在回忆中出不来。更何况,我对它有多惧怕,这就恰恰证明我对它有多渴求,得到它对我来说会有多快乐。

我决心不再逃避了,在这意识到将要失去选择权利的时刻。“哐当”一声,是燕朝歌终于寡不敌众,银枪脱手滚落在地。

昆吾宫无心取他的性命,但他宁为玉碎,此时已经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剑光架到燕朝歌颈上,他已再无力逃脱,此时此刻,他居然还发出了一声嗤笑。

“朱雁在哪里?”师父耐不住性子了,上前搜身,搜出了属于我的小布兜和玉佩。可他话音未落,突然轰然一声,昆吾宫南方霎时涌起滚滚浓烟。

是陈兵崖的方位。师父颠倒了起火的位置,陈兵崖照燕朝歌的布置燃起大火,而正在进行宫主即位大典的正殿应该安然无恙。

正午时间已过,铃铃也被找到送过去了,大典应当正井然有序进行吧。师父刚刚松一口气,却在看见燕朝歌嘲讽的神色时,猛然愣住了。

燕朝歌显然发现了法阵被改动的事。我如梦初醒,叫道:“朱雁!朱雁在陈兵崖!”

被俘之后,朱雁这半年来一直跟着师父,一定在燕朝歌前多次提到了师父的名字,让燕朝歌认为朱雁对师父来说十分重要。他那样恨师父,就算无法亲手杀了他,也会想办法让他体会彻骨之痛。

他也是故意放走铃铃去报信,好让师父抽不出手去解救朱雁,她最后才好被师父亲手改动的法阵烧死。师父转头就往陈兵崖的方向跑,大火滔天,越烧越盛。我反应过来,刚想追上去,就被阿遥拉住。

陈兵崖离此处不远,浓烟滚滚,转眼已经使人跑不进去。阿遥紧握住我的手,努力唤回我的神智:“你去没有用,快通知大典上的人救火!”

曾囚禁秦金罂的法阵果然不一般,燃起火来都似三昧真火,火舌一舔便是一片林木。师父只身跑进去救人,不是死路一条?我几近崩溃,反而是阿遥支起腿一软的我,在我耳边坚定道:“你不相信项玄都?他不是会去送死的人。”

是了,师父不是会去送死的人。

被大火打岔,等到有人反应过来时,燕朝歌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地上一杆银枪。

见证着燕氏荣辱兴衰,却始终闪闪发光的银枪。

即位大典匆匆作结,众人纷纷救火,但火势烧得烈,最终也没被压下去。好在陈兵崖背靠断崖,火焰烧着烧着慢慢小了。

天黑后下起了小雨。有图南殿的师叔抽空来替阿遥治伤,说伤得挺重,但再三诊疗之后,还是告诉我说,银枪上没毒。

不知该说是好笑还是好气,阿遥状态不佳只因为在找到我之后,他再也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

但我觉得万幸了。半夜,昆吾弟子大多都彻夜不眠,注视着陈兵崖越来越稀薄的浓烟。阿遥失血过多,靠着我不知不觉睡着。这一场大火不知会将多少昆吾宫亡人的枯骨化作灰烬。

天蒙蒙亮时,大火已经只余零星,陈兵崖一片焦土青烟,反而将往日的森森鬼气也烧了个干净。

师父还是没有出现。

阿遥紧握着我的手,初生,萧子岳,谢子崇,赵玄罗,还有铃铃,一寸一寸翻找着焦土,将火苗未熄黑炭模样的横木翻过来,将烧得开裂的墓碑一片片搬开。从拂晓到清晨,雨滴始终细细碎碎地击打着我的肌肤,忽然,我听见了细碎的声响。

我拉着阿遥循声而去,窸窸窣窣的,不是幻觉。我们七手八脚将倒塌在地的巨木搬开,压在下面的石板终于动了。我看见一只手从下面将半尺厚的石板掀起,紧接着,露出来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轰然一声,师父将石板掀开,微微喘息着,出现在地面。这恍若一个奇迹,我哇地哭了,一头扑进他怀里。师父身上都是焦炭的气味,连头发都被燎焦了不少,狼狈得很。他一手安慰地拍拍我的背,微微弯腰,另一只手又将通道口清理开了一些。

下面坐着的女子,显而就是九死一生的朱雁。有着明艳张扬笑容的女子此时却没有笑,她安静坐着,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瓷罐。

花纹精巧,是个莲形的白瓷罐子。她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脱困似的,抬头看看头顶露出的一角天空,忽而轻轻地笑了笑。

我听见她呢喃一句话,带着点释然,又有一点俏皮,微微埋怨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