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静的九乔
窗外的噪声陡然变得异常响亮,交杂着无数人声呐喊。艾丽希清楚看见索兰变得毫无血色,丢下手中的棋子和小木棍,转身立即冲了出去。
艾丽希果断选择登出,观测位置不好,她就立即选择换个目标再登。
这次她登入时心中默念索兰。因此浮出时用的是观察索兰时的视角。
果不其然,她浮现的位置是在索兰身后,眼前一下子开朗,而耳边风声猎猎——此前的预计没有错,她确实来到了户外,而且是在高处。
但艾丽希马上就和索兰一样,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此刻的索兰,身处的位置是在吉萨三座大金字塔某一座的塔身上。
因为位置够高,索兰和艾丽希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地面上的情况。
金字塔前宽阔的平原上,陡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长方格,纵五横十,从形制上看正是提摆在石桌上洛斯面前,那副赛尼特棋的棋盘。
棋盘两侧,远远可见有巨大的棋子在整整齐齐地列队。
但艾丽希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些不是什么棋子——是人,全都是人,活生生的人。
远看去,那些身穿沙漠色长袍的,是索兰麾下的边境军,他们大约是以一两千人的军团为单位,密密聚在一起,就成了一枚棋子。
而另一边,被法老提洛斯押上棋盘的人们,艾丽希也见过他们的服色,穿着土褐色的亚麻衣服,绝大多数在烈日的暴晒之下袒露着他们黝黑的上半身——民伕,这些人都是埃及法老用来修建陵墓的民伕。
这些棋子们,像是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不仅聚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棋子,而且正跟随着棋局的变化,开始在棋盘上移动。
索兰突然发出一声大喊——早先他的棋子被法老的碰出棋格,此刻眼前真实的战场上,一枚沙漠色的棋子同样与土褐色的棋子相撞,并且被迅速地碰出棋格、那些穿着沙漠色袍服的边境军与土灰色衣物的民伕们短兵相接,却好似毫无还手之力,愣是一个接着一个被打倒在地,然后民伕们毫不留情地抬出,扔在棋盘边。
艾丽希身在高处,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原来这就是提洛斯用以翻盘的手段,赛尼特棋,用的是棋子,同时也是人。
这是王者的棋盘。
第73章
法老与大将军所在的棋牌室,位于金字塔塔身高处约三分之二的位置。
此刻室外天风鼓荡,将索兰的黑发向后扬起。索兰在风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能摔倒。
“这就是王的赛尼特棋。”
法老的声音在索兰背后响起。
“想要分享王的权柄,就必须接受这盘棋的考验。”
“将你所有的力量,和王所有的力量,全部押上同一副棋盘,一局定胜负。”
说话之间,法老来到索兰身边,站定,身形板正,如同一尊优雅的塑像,与满面惊愕,牙齿上下格格打战的索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艾丽希心想:难怪法老一再提醒,确认索兰不会反悔。
早知道是这种棋,索兰一定不会下的。
她在心里暗暗叹息:法老果然是赢在了信息不对称上。对于王者之棋这样的特殊物品,索兰没有任何了解,提洛斯却对此门清。
可以这么说,就在这盒赛尼特棋打开的那一刻,索兰就已经输了。
又或者,在法老言语相激,诱使索兰答应与他下这一盘棋时,法老已经胜券在握。
在法老与大将军的共同注视之下,金字塔脚下硕大的棋盘中,一组由民伕们组成的棋子,已经完成了对边境军棋子的第一次袭击。沙漠色服饰的士兵纷纷倒下,被从棋盘中拖出,弃置在一边。
索兰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声指着地面上聚成一团一团的棋子,说:“这不可能!”
风声剧烈,几乎将索兰刚说出口的话卷走。
但法老还是听见了,并且淡然反问:“有什么不可能?”
“我那是兵强马壮,所向披靡的边境军——”
“怎可能,怎可能打不过一群修筑陵墓的民伕?”
索兰气不过。
法老淡然回应索兰的质疑:“你忘了,这是一局棋——”
“他们只是这副棋盘上所有的棋子。”
“无论是民伕,还是精锐的边境军,我们双方能做的,只是把各自的所有力量推上棋盘,他们对阵时的输赢,都以棋盘上的胜负决定。”
“你的边境军纵然实力强大,可万一你棋差一着,他们纵使再精锐也只会一败涂地——”
“索兰……”提洛斯温和地提醒,“你身为大将军,带兵在边境征伐数年,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懂。”
索兰被法老说得哑口无言,他眼中满含痛惜,望着被从棋盘上清理出去的边境军战士,似乎想起了曾亲身经历的无数战役——
的确,一招决策失误,除了付出人员上的巨大代价之外,这种失误是很难由个体的强悍武力弥补的。
“在王的棋盘上,这些力量都不再是个体,他们只是力量。一切驱动力都在于你如何推动这些棋子前进,如何攻击与防御。”
“更何况……”说到这里法老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每一枚棋子在人数上都数倍于你,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势均力敌吧。”
索兰这才留意到,虽然金字塔脚下的棋子数量相等,但是法老的民伕棋子,人数明显要比索兰的多很多,土褐色的棋子看起来要比沙漠色的棋子更大一些。
在法老的陵墓修建工地服役的民伕。虽然远没有索兰的大军来得精锐,可要他们真的以多为胜,一拥而上,确实也可能和边境军势均力敌。
“事已至此,你我能做的,就只有好好地下完这一盘棋,为整个埃及决出胜负。”
法老的叹息声里明显带有几分不舍与惋惜。但是他马上双眉一轩,振作精神,对索兰说:“走吧,让我们就此决定埃及的命运。”
法老提洛斯与大将军索兰都没有留意到浮现在金字塔表面的艾丽希——除了在梦中,他们都看不见艾丽希的灵体。
艾丽希听了法老的话,暗自低头咀嚼:法老说事已至此是什么意思,是说这局棋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完,不能中途停止?中途停止反而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一大群活人聚集而成的棋子,艾丽希不由得也心生寒意。
确实,站在这样的高度俯视,每个人都变成了蚂蚁一般的小点,他们的喊杀声、惨嚎声、哭声,也变得如此遥远。
执棋者因此变得冷漠。
索兰还好些,毕竟他与边境军曾经朝夕相处,彼此扶持,宛若手足。
站在高处看见他的棋子被清除出棋盘,索兰脸上肌肉抽动,仿佛被对手一剑刺中般疼痛。
反观提洛斯,法老虽然将他所有的力量都推上棋局,但这些棋子都只是为他这位法老修筑陵寝的民伕。
事实上,修筑陵寝的民伕每年都有大量的伤亡,过劳与疾病是主因。但是修建过程中发生的事故也导致了不少人员损失。
然而这些人员的损失,对于法老而言,一向都只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已。
因此,面对这一场真实较量的赛尼特棋局,艾丽希认为,法老天然就占据了心理上的优势。
因为他能够抛却对于棋子的眷恋,纯粹从战术的角度下棋,在关键时候勇于弃子。
当然,索兰出于对他那些下属的深厚感情,肯定也会全力以赴,没准能够突出奇招,也说不定。
但是艾丽希没有再去关心法老与大将军正在进行的桌游,也没有登出荷鲁斯之眼。
此刻,她突然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如果碧欧拉或者是森穆特在此刻看见她如此,一定会吓一大跳,惊呼出声——
艾丽希的灵体直接纵出宏伟金字塔的巨石表面,沿着塔身的斜坡飞速向下。
她的灵体远比身体轻盈,在无遮无拦的半空中像鸟儿般行动自由。
艾丽希迅速俯冲至金字塔塔基附近,然后开始集中意念,调整她灵体的形态,极其细微的风阻让她的灵体迅速慢下来,并且稳稳地落到地面上。
金字塔跟前的广阔平原上,竟然一片死寂,此前的呼喝声、打斗声、伤者的呼痛声……一切都无法耳闻。
在落地的一瞬间,艾丽希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秃鹫越过金字塔尖时的凄厉鸣叫,还有她自己的心跳。
艾丽希扬起头,眼前已经无法见到宏大棋盘的全貌,也见不到聚成一团一团的棋子。
她只能见到乌压压的人群——都是一样的埃及人,按照服色分为索兰的边境军和提洛斯的民伕队。
在艾丽希看来,这些人并没有区别——
他们每一个都表情麻木,僵直地立在原地。
作为棋子的士兵和民伕们,此刻都像是一座座不言不动的雕塑,没有任何自主的意识与生命,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问问题,没有人对自己的未来有任何能力去质疑。
他们就是棋子,是权术创造出来的血肉机器。
这种寂静只维持了片刻。
忽然,艾丽希耳边响起尖啸,她瞬间感到剧烈的头疼,然后又马上消失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她的脑电波在片刻之间被干扰,随后马上复原。
随即灰尘扬起,她身边的棋子们开始移动。
艾丽希立即明白——金字塔上的法老和大将军,终于又开始了他们的对弈。
边境军移动之后,再次遇上了民伕队的袭击。
这次艾丽希是在地面上目睹双方的战斗——这战斗和传统战争中并无区别,人们手持兵器:边境军是刀是剑是长矛。而民伕手里是大棒、铁锤、凿出了千千万万块巨石的石凿子。
战场不再安静,人们张开口,尽全力发出呐喊,向面前他们的敌人扑去,并在相遇的那一瞬间尽可能发起攻击。
失利的竟依旧是索兰的边境军。
目睹这一切,艾丽希终于明白法老所说的——这个战场上并没有所谓的个体。
即使再骁勇善战的士兵,在他们作为棋子的时候,也完全无法对抗迎面推进的普通民伕。
他们手中的刀剑无法击中对手,相反,那些大棒、铁锤与凿子,正正地击中他们的头顶、胸前、要害……
身穿沙漠色袍服的身躯一个接着一个倒地。
兵刃互斫声、惨嚎声渐渐停止。
待到边境军倒下整整一大片时,那些表情麻木而冷硬的民伕们,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大棒、锤子和凿子,开始从棋盘中清理边境军的遗体。
艾丽希看着那些边境军被一个一个地抬出棋盘,并被整齐地摆放在地面上。
他们的身体被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依旧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宛若棋子的图形。
四周又重归短暂的安静——
没过多久,这片宏大的棋盘上,又有一枚棋子开始再次移动。
下一个回合,遭到攻击并失利的是法老的民伕队。
这一次,艾丽希看见边境军们板着面孔,将躺了一地的民伕们一个一个地抬出来,堆在一旁,形成新的牺牲棋子。
这些士兵会经过他们的同袍——平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仿佛早已丧失了生命的同袍们。艾丽希留心观察,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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