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朝尘
按理说,婚后第一日,林如海的姨娘们该来给她请安敬茶。现下连安硕青儿都来了两三刻了,她们还不见影子,必然是林如海有什么话。
他的吃穿喜好她可以从下人们口中问出来,这样敏感的话题,还是当面问比较好。
陶嬷嬷眼里的笑已经没了。
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只为了情分,宁安华都要劝一劝陶嬷嬷。
她借口更衣,往卧房中来,笑问:“嬷嬷怎么心情不定,一时高兴,一时又不高兴了?”
陶嬷嬷到此时也心知自己有些浮躁了:“姑娘,我知错了,只求姑娘先别让我回去,好歹让我多陪姑娘几日。”
宁安华收了笑,说:“我知道嬷嬷是为了我,可我昨日也说了,请嬷嬷先看着就是。人人都知道,这门婚事本非我刻意谋求来的,是人家塞给我的,表哥更知道我的委屈。其实嬷嬷想得也不错,既成了婚,我是该和表哥好生相处。可我与他又不是才相识,彼此虽不熟悉,人品性子大概都是知道的,慢慢儿来,大家都舒服自在着才好,何必非要急着亲密无间?他有原配有女儿,还有姨娘,难道我上赶着服侍他,他心里就能把这些人都忘了,就能只有我了?”
她问:“今早檀衣她们不好给表哥梳头,嬷嬷一向周全,怎么没提前叫个会梳头的小幺儿进来?”
陶嬷嬷一言不敢发。
宁安华又道:“嬷嬷又知道我和他比不得爹娘当年,又想让我学娘对爹一样对他,那我成什么了?难道嬷嬷也觉得我是继室续弦,就该自觉低人一等?当日气恼这门亲事的竟不是嬷嬷了。还是说嬷嬷是林家出身,现见了表哥是林家嫡脉的爷们,我是出嫁的姑太太的女儿,宁家还得靠着他,我就该对他低声下气,曲意逢迎?”
陶嬷嬷哪里经得住这话?
她心中既慌且怕且悔,忙跪下要请罪。
宁安华早稳稳把她搀住,说:“从昨晚起,嬷嬷一直有主意想教我。可这些事我自有道理。和嬷嬷说这些,不是烦了嬷嬷,也不是非要嬷嬷跪下认错,只是咱们都不一心,让我怎么对别人?我对表哥是这样,嬷嬷给我递眼神,又是另一个意思,再多几回,表哥本来愿意敬着我、让着我,也要看轻我了。”
陶嬷嬷连连点头:“姑娘说得是,是我太着急,糊涂想左了。”
宁安华笑道:“这话也不止说我自己。我少不得再管几年宁家的事,青儿一住过来,安硕也不用几日一回去了,或许你们以后还得搬回东院去。若我这里先气短声矮了,宁家还怎么直着腰?两家是实在姻亲表亲,表哥帮了宁家,我就没帮过林家?我现在不是林家的正房太太?嬷嬷还不快把去年的脾气找回来呢。”
陶嬷嬷心里把这话想了四五遍,越想越庆幸姑娘自己有主意,没听她的。
夫妻新婚正是彼此适应的时候,姑娘现在做到十全十美,将来日日都要十全十美,那时才累人。
从卧房出来,宁安华怕陶嬷嬷臊,便让她回宁宅一趟,将宁安青的行李收拾了送过来,让宁安青今日就在东院住了。
陶嬷嬷才走,便有林平家的、崔盛家的两个管家娘子,领了下面五六个小管事的娘子过来请安见礼,并有事回,都在二门处等候。
宁安华出至堂屋,在主位坐了,命管事娘子们都进来。
菊影去领人,路上和林平家的笑道:“嫂子们进去别太大声了,老爷在东边屋里教硕大爷念书呢。”
七八个人进来,除了崔盛家的,都是宁安华熟悉的。
看她们行了礼起来,她也不多说废话,只笑道:“你们都知道我,我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当赏必赏,当罚必罚,什么脸面、情分,都得正事之后再论。你们也都是晓事的,想来不必我多啰嗦。”
林平家的忙笑道:“今后必当尽心服侍太太,不敢偷奸怠惰。”
后面众人也忙道:“必当尽心服侍太太。”
宁安华笑道:“好了,日久见人心,好与不好,我看久了自然会知道。今日有什么事就回罢。”
于是从林平家的起,人人皆小心回了事,无人敢故意说错话试探。
宁安华草草翻过了近一年的账,知道林家仍沿着几年前的旧例。
她觉得不必改的,当即便发了对牌,她认为不妥的,都先驳回暂缓,等她想明白怎么改了再下发。
领了对牌的自去办事,没领着的也没人多话,只先告退出去。
众人散去了,林如海方从书房里出来,笑道:“妹妹好大的气势。”
自家弟弟妹妹在两边屋里,宁安华有心给林如海面子,要起身让座,林如海却示意她不必起来,在另一边坐了。
青天白日,不比昨夜尴尬暧昧。
宁安华就安心坐着,笑说:“表哥故意躲着,有意让我逞一逞威风,我不趁这个机会立威,不是辜负了表哥的心意?”
她接着就想说姨娘们的事,但看他似乎有话,她若此时问这个,或许他就不好说了,便只问:“表哥给安硕布置什么功课了?”
林如海笑道:“让他重写一遍文章,写完正好留下用午饭。”
宁安华顺着说起吃饭的事:“我记得家里的早饭按例只有六样粥点,今早竟然光点心就有八样。是表哥让他们准备的?”
林如海喝口茶,清清嗓子:“总不好第一日就委屈了妹妹。”
宁安华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看他这样,也喝了口茶:“表哥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她一笑,低声说,“这样好似我是外人,来做客的。从明日开始,还是照原样罢。”
林如海:“都听妹妹的。”
说完,两人又没了话。
宁安华瞥见多宝阁后的青儿正往这边偷看,便笑说:“表哥给青儿的礼也太厚了。”
林如海笑道:“这些年我没怎么管过二妹妹,趁今日一齐补足罢了,不值一提。”
宁安华说:“怎么没管?给他们请先生的不是表哥?如今她和张先生的女儿两个处得极好,方才还让人用表哥给的缎子裁出一样的三身衣裳,和我说要送去给玉儿呢。”
她便问:“玉儿到底是……”
林如海沉默了片刻:“不知妹妹给玉儿准备了什么,我也有东西要送去,一起罢。”
他只看向门外,宁安华便低头看袖口的花纹:“表哥知道,玉儿也算我养大的,她若回来,正好有青儿她们一起,也不愁没人作伴了。”
林如海长叹一声:“我明白妹妹的心。是我这个做父亲的……”
宁安华知道,不能接林黛玉回来的黑锅是绝对扣不到她头上了。
她理解林如海的选择,也能体会到林如海做出选择时的挣扎。
她也曾经做出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放弃小部分人性命的决定。
虽然林如海只是为了林家整体的利益、名声和对贾敏、对贾家的旧情,不接女儿回身边抚养,与她当日的选择不可同日而语,但想来林如海在官场上做出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决定时,也不会比他现在更难受了。
不过,宁安华也不可能说出诸如“贾家十年后会倒”“贾元春会封妃,贾宝玉会和姑娘们一起住进省亲别院里”之类的预言,劝林如海把女儿接回来。
何况如果一切真的按照原著发展,先死的会是林如海。
宁安华说的是:“一般盐课只任一年,最多会连任三年,表哥已是在任第三年了,若明岁能调任回京,接玉儿回家不是顺理成章?”
林如海叹道:“只恐明岁还不得调任。”
宁安华一分钟前才回忆了半天,林如海在原著里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完全没有头绪,现在听他话里有事,便忙问:“这是什么缘故?”
林如海一顿,稍微看了看四周:“……现在不便,等过些日子再与妹妹说。”
“过些日子”等于“未来无限远的一天”。
这点言外之意,宁安华还是能听懂的。
她把“不知我有什么能做的”这句话收回肚子里,也不打算问他刚出来的时候到底想说什么了,笑道:“对了,我还想问表哥,怎么不见江姨娘和李姨娘?”
林如海被这飞来一句险些噎住:“……她们闭门思过,我让她们不必过来。”
宁安华便唤人,笑命:“去把我备下的东西送去给姨娘们罢,就说让她们只管听老爷的话,安心思过。等她们真心悔改了,老爷会知道的。”
林如海捧着茶杯,慢慢转向宁安华。
宁安华笑问:“难道我意会错了,表哥不愿意担这个虚名?”
林如海忙道:“这是我答应妹妹的,怎么会反悔?”
他放下茶杯,一手扶着茶几,侧身问:“妹妹是不是因为……”
不等他说完,宁安华就低声笑说:“我猜,这一定是一件机密大事,事关朝堂,不好与人说的。我不急着知道,只要表哥能心里有数就好。”
林如海叹了几声:“多谢妹妹体谅。实是我也不能定准。等我有了头绪,一定……告诉妹妹。”
这话宁安华听过笑过,心中没大在意。
她不能确定他不想说的这件事是否关系到他的死因。
但如果他愿意告诉她,她当然会尽她所能,想办法帮他避免危险。
若他最终还是没和她说,就算他死在这件事上,她也只能像办贾敏的丧礼一样帮他也办一场,接着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或许她可以先考虑一下,如果她真的守寡了,定居在什么地方比较好?
*
京中荣国公府,随着秋风吹过,或是金黄或是褐色的树叶飘扬落下,铺在了青灰色的围墙上。
林黛玉和三春从学堂出来,结伴往荣庆堂回去。
贾探春伸手接住一片叶子,举着给她们看,笑道:“诗里总写秋天寂寥,动不动就是‘山山黄叶飞’,我却觉得这叶子黄得好看。”
林黛玉笑道:“也不是人人都像你豁达。”
因贾宝玉近日又装病,不去上学,四人说说笑笑,走回贾母正房时,贾宝玉正黏在贾母身上,不知正求什么。
贾探春洗了手,就问:“二哥哥和老太太说什么呢?”
贾宝玉却只笑着摆手,一个字也不说。
五人随贾母一起吃了午饭,便各自回房去歇息。
今年才一开春,王嬷嬷和秋霜便半是请示、半是提醒贾母,该给林黛玉换房舍了。
贾宝玉已经八岁,林黛玉也已七岁,两人着实不该在住在一所屋子里了。
贾母想了几日,便让贾宝玉去住东厢房,林黛玉住了西厢房。
三春等都住在后院。如此看似是将他们挪了出去,其实仍住得比别的姊妹更近。
到底不是同居一室了,两人的年龄说大也不算太大,王嬷嬷等也就罢了。
而且东西厢房隔着院子,也不是贾宝玉抬脚就能过来的距离了。睡前把门一关,也更好拦他来找。
不过现下正午刚过,白日里不好关房门,林黛玉又没在午睡,秋霜只得放贾宝玉进来,跟在后面。
林黛玉起身让座,问:“宝二哥怎么不午睡?”
贾宝玉笑道:“我又没去上学,不困,不用睡。正好妹妹也没睡,我有一件好事要和妹妹说。”
林黛玉问:“什么好事?”
贾宝玉先绕到林黛玉身边,问:“我见妹妹方才似乎在向南边看,妹妹是不是想家了?”
林黛玉一怔,神色更淡了些:“宝二哥到底有什么话?”
第27章 巡盐御史的能量
从林妹妹去年来了, 贾宝玉就一直想与林妹妹多亲近。怎奈林妹妹与姊妹嫂子们都和和气气的,却唯独对他客气周道到了十分,虽然不算不理不睬, 却更说不上亲热。
若是因他有什么地方不好,林妹妹才不爱理他也罢了, 他尽力改了就是, 偏是因为男女之别,叫他既委屈又无可奈何。
怎么老天偏叫他托生成了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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