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淘姜
林隽腼腆的笑了笑。
文烁看得稀奇,深知他说不得在心里怎么嘀咕呢,促狭道:“咱们仨相处那么久,脾性俱都一清二楚,现在很不必拘束。元卓,你考上举人后我就等着你来京会考呢。”
易修武也在一旁点头:“当初表哥还专程问了你们应天的乡试情况,得知你是头名,我们可高兴得很。”
都这样说了,林隽也不好拘泥于规矩,再说谁又真喜欢恭恭敬敬绷着精神呢?
他面露感动之色,从善如流道:“既如此,私下臣就斗胆唤您一声长明兄了。”
“甚好。”文烁满意了。朝正堂走去,显然对这里熟门熟路。
说了会儿话,管家便说羊烤好了,天气热干脆直接摆在院中开吃。
没想到易府的羊竟烤得格外好吃,外焦里嫩,鲜香异常。林隽吃得双眼眯起,也不怕上火了,抓起一只羊腿啃得嘴角流油。
文烁看了眼吃得上好的林状元,心想这小子刚才那板正的模样果然是装出来的,这就现原形了。
他斯文地擦擦嘴,笑道:“父皇这几日心情好,元卓,幸好有你们让他开怀。”
林隽可没这么大脸认这功劳,连道不敢当。
“我看得出,父皇对你很满意。”文烁淡淡道:“你们这群新进士还未被那起老油条带偏,父皇跟前有你等陪着解闷,我也放心。”
易修武嚼着羊肉一脸赞同:“最近我事都好办不少呢。”
林隽明白最后这句话才是戏肉,他点点头眼帘半阖,认真地啃羊腿。
文烁点到即止,接着吃肉。
一只羊被三个大男人分食得干干净净,喝着解腻茶,文烁与易修武随意地谈着一些小事。
林隽听到“玉米长势良好”,难得插嘴:“圣上,玉米已经推广开了?”
易修武挠头:“就等这一季收获后才能给各省分发种子呢,这玉米好种,又耐旱又不挑地。”他被文烁吩咐着监管玉米种植,说起种地来头头是道。
林隽十分赞同,玉米可是好东西。他又问:“长青兄,你们可有播种红薯?”
文烁轻哼一声,“红薯种子还在路上。”去岁朝中忙乱了好几个月,哪里还顾得上一个红薯。
“元卓知道红薯?”文烁想了想,惊讶道:“莫非周大人口中的老友之徒孙便是你小子?”文烁与周正谈起高产粮时有听他说是老友徒孙发现的来着。
林隽腼腆一笑:“我那师叔祖确有一位周姓好友在京。”
“若是元卓就好理解了。”文烁面色温和,林隽确实善于观察且乐于关注“俗物”,“想必是你在游学途中发现的?元卓为我朝立一大功。”
“我可不敢居功,都是那些千辛万苦把粮种带进中原的前辈的功劳。”林隽忙道,“还有那些辛勤种植粮食的百姓,不然我们哪能发现它产量如此之高。”
“他们自然有功,但粮种能迅速进入朝野视线也是元卓心系黎民的缘故。”那些县官眼皮底下出现高产粮食,他们怎么就未看到?不过是不关心罢了。文烁眼神微暗,真该把这一群禄蠹清理出去才好。
“唉,如今粮食尚未收获,当不得您提前夸奖。”林隽摆手,眯着长眼狡黠道,“不若等丰收时您看情况再赐我个一二百金银的还罢。”
“……”文烁一时被他逗笑,心情也不那么郁闷了,“元卓还是那么财迷,你且等着罢。”
又说了会儿话,眼见天色已晚,林隽准备告辞。这边离他家可远,还得雇个马车才行。
易修武却早让家丁套好车,“我把你抢来怎会不给你送回去。”他将林隽送到门口,如是道。
“……长青兄,你想不想变得跟画里一样霸气?”林隽不怀好意的问。
易修武知道他说的哪副画,大言不惭:“为兄还用想?那画不就照着我的模子拓下来的?”
“……”好厚脸皮一人,是在下输了。
林隽虚弱摆手,上车离去。
一夜无话。
这日,林隽猫在角落翻资料,这个位置又清净又凉快,还能将全屋一眼扫尽,他又要感谢李学士了。
说学士,学士到。
林隽看得正尽兴,上方突然出现一个扭曲的阴影,他注意到动静漫不经心抬眼,对上李学士夹杂着嫉恨与不甘的复杂目光。
第40章 前因
林隽:?
他服了李学士,总是阴恻恻的看人,莫非是缺乏阳气的缘故?
“李大人找下官有事?”
李学士咬牙:“上皇宣你进宫。”他这些时日但凡宫里有召必让顾宜前去,没想到今日上皇指名点了林隽,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来找林隽。
林隽哦了声,见他脸色难看,假惺惺的说:“李学士身体不好?天气炎热,注意防暑啊。”
“不劳林修撰费心。”李学士忍下心中不快,常言道花无百日红,日子还长着呢。他淡淡道:“你去罢,谨言慎行,莫要丢我们翰林院的脸。”
林隽笑眯眯的拱了拱手,施施然出门。
来请人的依然是上次那位小太监,他殷勤的在前面带路,将林隽领到东宫。
太上皇正在配殿看书。
见到林隽,他放下书,起身往外走去:“陪朕出去走走。”
林隽落后一步跟在他身边,后面缀着一群宫人。
走到祇树林,这里古树盎然,安置着石桌石椅,是个躲荫的好地方。
太上皇坐下,让林隽也坐,随口道:“听烁儿说你曾经在外游学?外面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朕听听。”
讲故事啊,这个林隽最在行了。只是面对老皇帝还要稍微注意甄选一下内容,拣新奇有趣的为上。
所幸他看得多,便坐到老皇帝对面,想了想道:“臣曾去过滇南一处,在当地的哈瓦人聚居地住过一段时日。他们的风俗异于中原,譬如咱们中原若二人争论分不出输赢时,或请族老劝解、或告官府裁决,哈瓦人却不一样,您猜他们是如何化解纠纷的?”
到底是怎么做的呢?周围的宫女太监也纷纷蹙眉思考。
哈瓦人?太上皇倒还未听说过,文朝地广人多,各地总有许多少数民族聚族抱团而居,对外交流稀少以致常人难以深入了解。他被提起兴趣,道:“土人民风粗野,未经教化,无非是肉搏武斗一类以定输赢。”他以前遇到的各族土人便是如此。
林隽长眼微弯,道:“您说的也常有,只哈瓦人倒不一样,”他忍不住笑了笑,“他们有‘比牛角’之风俗,但凡是非不分时,便在族人见证下各自出牛角比长短以分是非。1甲牛角长便是甲对,乙牛角短便是乙屈,以其结果一局定输赢,比过之后再不可竞争。”
听到这个答案,宫女太监无不瞠目结舌:这也太简单了些。
没想到还有这种风俗,太上皇无语半晌,直指问题核心:“如此轻率的分辨义理,谁家有长牛角岂不鲜有对手?天长日久其势力莫不最大?”
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林隽竖拇指,“确如上皇所言,依我所闻,当地权势最大的扎格哈瓦家族便有一只祖传的长牛角,人所不能及也。”
“果然未经文教,行事无法公正。”太上皇摇头,“此举不可长远。”
林隽故事讲得引人入胜,一老一小在树荫中侃侃而谈,老皇帝不时开怀大笑,林间氛围格外轻松。
过了一会儿,林隽喝了口茶,心想总自己讲老皇帝没有参与感,不像样。他做出一副腼腆的样子拣起话头说:“圣人,臣之前翻阅到承平五年的兵刑政,那一年您亲自带兵收复国土,重创鞑靼悍将莫□□,佩服得很。”
太上皇听他提起自己年轻时最辉煌的战绩,眼里露出一点自得,像是对小辈讲古那样炫耀道:“当时莫/□□老匹夫兵强马壮,那一战可费了朕不少心力,最终还是朕赢了他,哈哈。”也是英勇无畏的朕将鞑靼攻占的十余座边塞重镇又打回来,撵得鞑靼贼子丢盔弃甲。
太上皇遗憾道:“可惜当时未将莫/□□那厮斩于马下。”现在想起来都让他如鲠在喉。
“那莫/□□受您一箭,即便当时未死,一年后病逝未尝没有受此重伤的缘故。”林隽道。
太上皇对上他敬佩的眼神,矜持颔首。
“正是您主导的平虏一役扭转战局。臣注意到您使计让鞑靼的健马发生骚乱逃走一批,从而大挫莫/□□军心。随后兵分两路,一路诱敌一路夺取敌营,出奇制胜。”林隽仿佛一个记者,探寻道:“只是关于健马的记录有些模糊之处,臣可否大胆一问,您当时想出了何等妙计?”
太上皇没想到林隽还能找到那次战役的记录,他赞赏地看了眼林隽,这小子聪明好学,他是越来越喜欢了。
试问哪个退休老头能拒绝向毛头小子展露自己年轻时的赫赫功绩呢?似林隽这样对往事感兴趣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
眼前似乎浮现起当日惊心动魄的厮杀与激昂热血的抗争。太上皇对上林隽“这是可以问的吗”的小心翼翼的眼神,忍不住笑道:“有什么不能问的,这事知道的人少,能成功也是机缘巧合。当初还是史鼎那小子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计策……”
史鼎便是史家忠靖侯。
太上皇边说边嗤嗤笑,林隽听得眼神微妙起来。
原来当日莫/□□为显兵力震慑大文,军中所用战马特意挑选的年轻力壮的公马。
史鼎羡慕的在对岸观察好些天后脑瓜子一转,想出一个损招:找来一批正值哺乳期的母马使其母子分离,母马担忧小马驹自然嘶鸣不休,引得对岸一群年轻气盛的公马春/情勃发、躁动不止,纷纷抛弃主人涉水前来寻找母马。2
“哈哈哈,朕也没想到此计能成,你是未看到次日莫/□□那气到吐血的眼神——朕能笑话一年。”
林隽也忍俊不禁,默然片刻后唏嘘:“这可真是天命所归。”莫/□□先是损失一批战马,随后又被文军偷家,军心溃散,无力回天。
正好时值五月,马匹处于最旺盛的发,情期;又正好莫/□□千挑万选弄出一批公马,被忠靖侯使计扰乱。可不就是时也命也?
太上皇被这句“天命所归”逗得龙心大悦,滔滔不绝的详细讲述起那场战役来。林隽恍然,原来史湘云的叔叔就是在这平虏之战里立下战功从而得以封侯的啊。
史家不像贾王薛三家,家里一直有爵位不说,家主两兄弟更是朝中能臣,史鼎凭军功封侯,史鼐亦担任外省大员,必定是受皇帝重用的。
也不知最后是被三家连累还是……
林隽想到一个可能:史家一直在军中效力,或许他们家得用的人尽皆战死沙场也未可知。
战争残酷,百姓和军人在前线最受冲击,林隽暗记一定要尽力阻止文朝陷入那样的境地。
太上皇年轻时是真的做得不错,林隽不时用敬仰的眼光看他,夸奖的话也一套一套的,把个老皇帝捧得心花怒放。
一高兴就留林隽在宫里用饭了。
席间林隽也见到了深居简出的皇太后,皇太后难得看到老皇帝面色愉悦,看林隽也和善起来。何况林隽天生善于讨长辈喜欢,老太后慈爱道:“林家哥儿别拘束,阿东,给小哥儿布菜。”
有林隽这个胃口好的年轻人作陪,太上皇夫妻也多添了一碗饭。饭毕,太上皇硬拉着林隽手谈一局,林隽少不得奉陪。
皇太后也笑眯眯的坐在旁边喝茶,这时她身边的女官阿南来报:“太后,元春来了。”
太后命请。
太上皇听了一嘴,疑惑:“元春?朕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太后嗔道:“贾家当年送进宫的,你不记得了?现在尚宫局司簿司作女史的。”
元春?林隽手中执棋,悄悄竖起耳朵。
太上皇“哦”了句,随口道:“原来是贾家的孩子,你让她来做什么?”
“她人又伶俐,学问又足,我召她来说说话怎么了?你不也常宣小子们进宫解闷?”
太上皇闭口不言,太后也扶着阿南挪地方,想必是与元春说话去了。
林隽得到想要的信息心满意足,陪太上皇下了两句棋后终于被放出宫。
林隽回去后,太上皇面上还有愉快之色,与身边的黄内相道:“到底元卓走的地方多见识也多,比顾家那个有趣。”
黄内相觑着他的神色心里便有谱了,看来他以后也要对这位修撰客气点呀。
服侍老皇帝午歇睡下后,他刚踏出门就见一名太监点头哈腰的迎上来恭维:“内相大人,您要做什么?吩咐小的去便是。”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住往太上皇那边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