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淘姜
站了半天把人腿肚子都等转筋了,大厨房全力开火置备了好酒席,众人却都食不知味,草草的填饱肚子后无心闲谈,只引颈看向皇城的方向。
王夫人与凤姐儿又紧着让人将园里的灯点起来,刚忙活完便有飞马来报:贤德妃起身了。
这话犹如溅进油锅里的水,一众人等忙不迭的各自到门口等候。是时,就见街头仙乐飘飘,侍从举着龙旌凤翣有序分列道路两旁,妃驾终于过来了。前面都是随侍的太监执事,一队队过完后才是由八个太监抬着的鸾舆缓行而来。
贾母等女眷激动的望着鸾驾,碍于礼仪,想象中的与贾妃一叙别后亲情的场景压根没来得及上演,元春便被一顶舆轿抬到园里赏景。
元春犹如一个被盛装打扮推上台面的木儡,被天家威仪的规矩束缚着,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礼制,分明不能畅快游玩。
园子里灯火辉煌、华彩灿烂,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1。看不完的奢靡景象。元春走马观花,心中只觉耗费过甚,并无一丝欣喜。可以看出家里倾尽所有迎接自己,然而这些终究是外物,她情愿看见将这些花费在培养族中子弟身上才好。
一时出了园中,元春终于来到贾母正室与亲人相见。其中悲伤自不多言,整理好心情后一一见过家中其余女眷,待众人退下后,室内唯留母女几个叙话。
王夫人含泪叹道:“我儿,苦了你了。”
“母亲何必悲伤,”元春笑道:“我有今日已是不敢细想的造化,只是往后再不必如此抛费了,今上崇俭,我们家里不能招摇太过。”
王夫人想问一问元春在宫里过得如何,皇帝对她是否上心,又见外面还有几个小太监答应,不好明言,只问:“在宫里一切可好?”
元春报喜不报忧,只道都好。殷殷叮嘱:“母亲务必督促宝玉读书,将来才好博个前程,您也有依靠。”
“他现在读书上心,知道上进了。”王夫人压低声音说:“只有一桩,在你那弟媳妇人选上我与你祖母有些分歧。”她将自己心仪的薛家和贾母看重的林家情况说来,“林家姑娘人才样貌固然是好,身体却弱得很,无事还要靠补药养着。咱们家的媳妇子却是要打理一大家子的,她如何能撑得住?我的意思是先让宝丫头顶上,以后若是有好的再说。”
元春听到她的这些打算忍不住苦笑,王夫人不知道宝玉在京中上层权贵圈里的口碑已经坏了。与她一同封妃的吴贵妃常拿宝玉房里的袭人作筏子,说什么“你弟弟那通房丫头缘何要叫袭人?莫不是喜欢袭击他人?不想你弟弟竟好这一口”,宝玉往后若是想说门户相当的人家的女孩儿必须得自己能拿得出手才行。
她又劝:“如此母亲便要更加对宝玉的功课上心,您能培养出大哥那样出色的人才,何况是宝玉这样天资聪颖的孩子?”
提起贾珠,王夫人心中郁郁:“就是因着有你大哥的前例在我才不敢管他太甚,宝玉能健健康康的就是菩萨保佑了。我想着他往后再不济,不是还有你这个姐姐帮衬么?”她意有所指的看了眼元春的肚子,若是元春能生下皇子,便是宝玉读书再不成,‘皇子亲舅舅’的身份就能够他吃一辈子了。
元春心中苦闷又不能叫王夫人看出来,她在宫中能力有限,且今上并不是个喜好女色的皇帝,对后宫女子行事有明却的界限,她恐怕帮不了家里太多。
她只得顺着王夫人道:“那也要宝玉先有一样格外出色之处咱们才好谋划,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第73章 公账
元春不好将话说得太重,她书读得多,深知即便是将来有造化为宝玉谋前程,那也得宝玉自己扶得起来罢?否则德不配位,史书上的例子少了?成为旁人的垫脚石还算结局好的,一朝不慎被人拉下来牵连全族才是悔之莫及。
可惜王夫人没读过书,只想宝玉往后能靠着元春一步登天。虽说她嘴上常挂着叫宝玉读书上进的说头,其实她内心深处也不指望宝玉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的,尤其是元春封妃以后,她就更有了一种懈怠感:横竖宝玉还有他作为皇妃的姐姐看顾,松快点也没什么的。
贾政两口子便是这样,一个只知催促宝玉上进,宁愿与清客相公闲谈都不愿检查宝玉功课的;一个又舍不得儿子辛苦,竟将照看宝玉的事情交托给一个年轻丫头。
人要是真那么容易自学成才,哪里还用业师教导、夙夜苦读?
元春还想再劝,外面贾政来问安了。元春隔帘见着父亲,不禁露出一丝灰心之意,她是真的觉得困在宫中没甚意思,不如在家——即便是贫苦些,只要能与家人相守心里也是暖的。
然而贾政端方人物,严格恪守着君臣礼仪,说的都是些颂圣之言。元春无甚意趣,收拾好心情见诸姊妹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个如同花蕾般俏生生的立在眼前,总算开心起来。又见旁边的宝钗生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好一个艳冠群芳!元春暗自点头:这位表妹好标致人物,与宝玉倒也相配。
元春听得贾政说园中亭台轩馆皆系宝玉题额,终于露出笑容,宝玉小时候是她手把手教导开蒙的,她深知其本质聪颖。而今又能题额,且所题颇有典故,可见其才华横溢,灵性仍在。她们姐弟分别数年,元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弟弟,忙宣宝玉进来相见。待见着宝玉已长成青葱少年的模样,元春恍如隔世,一时泪如雨下。
见着宝玉,元春此次归省已是心满意足,随后诸人又至园中大开筵席,元春选了几处最喜欢的轩馆赐名。见身边姊妹兄弟环绕,个个如人中龙凤,元春兴之所至,命诸姊妹与宝玉题匾写诗。
因着王夫人前言,元春对薛家宝钗便格外关注些,见她作诗并无为难之色,显见才学渊博。其行止却又并不骄矜,端的是谦和大方、温柔谨慧,比之诸姊妹别有一番成熟稳重,元春了然,难怪王夫人会喜欢。
若要按家世来看其实林家对宝玉助益更大,贾母考虑的不无道理。只是宝玉往后的妻子要与王夫人相处,她作为王夫人之女,当然要为自己的母亲考虑。
罢了,索性宝玉还小,兴许再过两年情况又不一样了呢?
宝玉要做四首诗,等姐妹们都停笔后他尚未作完,宝钗瞥见他诗稿上有‘绿玉’二字是为元春所不喜的字眼,忙趁众人不注意时提醒宝玉修改,两个凑在一处喁喁私语,上首的元春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是女夫子那一类的古板人物,见着一双小儿女姿态天然,好似一对金童玉女,不禁露出慈祥的微笑。
年轻真好啊。
薛姨妈因着此前王夫人的暗示,坐在下面一直注意着元春的神态举止,生怕元春不喜宝钗。此时见她望着二宝眼含笑意,薛姨妈喜不自胜:看来娘娘也很喜欢宝钗!这事稳了!
贾母老眼未花,不期然对上薛姨妈窃喜的眼神,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元春,又转向场中交头接耳的宝玉宝钗,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娘娘不会是看好金玉良姻罢?
那怎么成?
只是现在席中倒不好过多动作,贾母将这事记在心里,等会儿定要与娘娘说道说道。
凤姐儿站在后面简直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吃瓜吃得不亦乐乎,心中啧啧感叹,只怕这一遭后王夫人和老太太婆媳俩又要开始斗法了,只是不知娘娘会站在哪边?
这次没有黛玉为宝玉传诗,宝玉硬诌了四首出来,所幸他于诗才上本就有些灵性,元春看了尚算满意,连夸他进益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元春不过在家呆了几个时辰,丑正时便有执事太监提醒时辰已到,请驾回銮。
贾母与王夫人萧瑟的看向元春:这团聚的时间也太短了些。
本以为元春能在家呆个几天的,戏班子排的戏都是预备着娘娘在家能每天看不重样的呢,谁知就给这几个时辰?她们不敢质疑天家规矩,一个个双目含泪目送元春上舆回宫。
宁荣二府倾尽全力筹备娘娘省亲,不曾想元春只在家呆了一会儿,预备的戏文花样儿也没来得及赏看,反倒便宜了族中纨绔。尤以贾珍为首,带领众人一味高乐,将给娘娘准备的百戏、酒菜统统拿出来百般享受。
荣府上下先前忙得人仰马翻,现在闲下来便有些懒怠动弹,待将园中各处家伙什收拾好后,上层主子们也有力气盘点花费了。
内院暂且不说,外院贾琏在贾政授意下领着赖大、林之孝清点完各项收支后,不由得面面相觑。
无他,府里公帐上的银子就快要见底了。
接驾一场本以为是拿皇家的银子买热闹,自家还能从中赚些个。到头来园子也建了,妃驾也接了,皇帝的赏赐也下来了,两厢加减,净亏几万两!
哦,还置办出了一个大观园。
一想到往后园子里的开支又是一大笔,赖大与林之孝不由牙酸。皇妃住过的园子横竖不能让它荒废罢?各轩馆添的值守下人不能裁减、戏班子不能解散,园里的花木需要侍弄,林林总总都是支出,加起来可不老少了。
林之孝管着账房,他与贾琏的关系也最好,此时指着账本对贾琏苦笑道:“二爷,咱们家账上拢共可就只有一万八千多两银子了。”这还算上了皇帝的赏赐呢。
林之孝唏嘘不已,要说皇帝也是精,让他们出钱出力,末了就赏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外加百两金子!彩缎还罢,御赐下来的古董又不能发卖,就是个面上光。林之孝甚至大逆不道的想——还占库房地方呢。
百两金子不过兑下一千两银子,与他们花费出去的相比,可以说九牛一毛罢了。
现在账上这点钱还要撑着府里上下一年的开销,可怎么办?
庄头的进孝腊月便上来了,银子早已花光,其山珍野味也尽数预备给贾妃摆宴,没吃完的都被贾珍领着族人抛费得干干净净,毛都没留一根。
离下一次进孝还有十来个月呢,而老太太常吃的胭脂米、活獐子活鹿今年不得花钱去买?
这些还是小头,府里的大头都在日常其他花销上面,譬如说大老爷的古董;二老爷的清客;老太太的玩乐;公子们的零用;女眷们的新衣首饰以及几百个仆人的月银、福利——按照往年计算,府里一年的饭钱都要吃到几千上万两银子呢,各项加起来肯定要花销几万两银子的。
过去还有老本可吃,然而一场省亲将府里的老本全掏出去了,往后靠这一万八千两怎么够用?
林之孝看向贾琏:这可如何是好?
中等人家一年省点花用一万八千多两其实是能够敷衍过去的,可府里哪个是能节约过日子的?便是仆人都大手大脚呢!他身为账房一想到以后的左支右拙不由得头皮发麻。
贾琏现在就是庆幸,自己两口子跑得及时!他娘的,账上就这点银子,往后不得勒紧裤带才能过?若是他们两口子还管着家,为了争一口气说不得也要勉力支撑呢,到时候干出点什么事来可说不一定了。
贾琏扫了眼赖大和林之孝,还有没来的吴新登及单大良,除了林之孝尚且好一点,其他几个都不是老实的,想必没少在修建省亲别墅的工程里上下其手,听说赖家也开始建园子呢,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只是这些都是在府里根基深厚的,他还不好说什么。
他无所谓道:“还能如何?先报给老爷罢。”天塌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呢,他是没那么大能力担负起府里所有人的开销的。贾琏心有戚戚,往后他那败家的老爹说不得就要靠自己来养了。
贾政得知此事也是如遭雷击,他一向不惯俗务,这些杂务以前是贾琏经管,现在多赖几位大管家。此前府里一片太平气象,如何突然就到这步田地了?
贾政忙让人去将贾赦请来,这事儿大哥也得知道。
贾赦是个混不吝的,草草翻了翻账本,指着赖大嚷道:“此前还好好的,怎么就只剩万把两了?是不是你们贪墨了?”
赖大根本看不起贾赦,心下不满,面上还要装得恭恭敬敬,他惶恐道:“大老爷这话小的可担不起,家里刚有了那么大一桩喜事,花费了几个。而庄子上年年都报收成不好,实在是进项稀少。”
总之就一句话:出的多,进的少。
贾赦冷哼,一句话都不信。这些扒着他们府里吸了几代血的囊虫,真想给他家抄了才好。
他又扫了眼立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贾琏,这小子还真说对了!
横竖这个儿子能给自己钱花,他倒有些眼光,见势不对提前溜了,现在该是老二头疼了才对!一想到往后贾政便要为家里的开支犯愁,贾赦心里竟有些报复性的快感:老太太把这个家交给你,现在才发现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罢?
不过自家儿子此前管过家,贾赦惯会算计,往后他得指靠贾琏,是万不能让人将屎盆子扣在贾琏头上的,便喝道:“他们既没有,琏儿你说!你之前怎么帮你二叔管的?钱都哪儿去了?”
贾琏委屈的说:“爹这话委实冤枉儿子太过,之前我忙差事顾不过来便将各类账务好生交接给二叔和管家的,当时账上并不像现在这样。后面您不也知道?我一直在球场那边,忙到年关才歇气。”
贾政忙道:“琏儿说得对,此前他管得好好的,不关他的事。”
贾赦这才装模作样的点头:“如此,看来建园子确实花费甚巨。”
他好整以暇的看向贾政:“这个家是你在管,我是一根手指都插不上的,你看现在怎么办?”反正他不当家,乐得看老二笑话。
贾政心绪纷乱,不由得将目光转向贾琏:“琏儿你看是不是……”继续管?
贾琏生怕他放话让自己接手这个烂摊子,他哪里玩得转?不等贾政说完便道:“这事确实要想出个章程来,钱就那么多,无非是在开源或是节流上下文章。横竖要先把这一年敷衍过去,等到腊月庄子上的孝敬上来了想是情况会有所好转。不过过完年我就要去金陵那边督建球场,倒帮不上什么忙了。”
他一副惭愧至极的样子,又有正事,叫贾政怎么开口?
贾赦大声道:“那你可要好好干,别辜负了陛下栽培。”
贾琏恭敬应是。
大房父子两个一个不管事一个要出差,横竖是指望不上了。火烧不到自己身上,贾赦便胡乱出主意:“不如把用不上的下人裁撤一批?老太太为府里操了一辈子心,总不能晚年还不能享受一番。”
他不怀好意道:“老太太那里动不得,便你们两口子先以身作则罢。要我说老二你养的那些清客没什么大用,反倒是趴在咱们府上吸血呢,该遣散的就遣散得了。”像是程日兴、詹光几个,这次在工程里贪了多少出去了?他什么都知道!
贾政讷讷:“程先生、詹先生都是因我托付才去照看园子,他们两袖清风,并不似兄长口中这般不堪之人。”
贾赦翻白眼,不听劝你就为难去吧。
赖大与林之孝默不作声的立在一旁看他们斗法。
见大家都无甚好办法,还是贾琏提出来的开源节流像是个正经建议,开源尚且没好机会,节流还可以办一办的。贾政踌躇道:“便先从我们院里放一批下人出去罢,横竖我们家里的规矩一向待下宽和,放了身契还他们自由身也是美事一桩。”
贾府高层讨论了半天最终只得出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贾政与王夫人商量将正院的下人放一批出去,王夫人手里的念珠都拨不动了,半晌说:“娘娘刚回来一趟咱们便忙不迭的裁撤下人,说出去不好听,娘娘的面子上也很不好看。”
王夫人似乎言之有理。
要知道这次可不止他们一家迎接妃驾,别人家都好好的,就自家裁人,不是将家里的窘境公之于众么?
贾政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夫人说怎么办?”家里没余粮!
“官中真就艰难至此?”
贾政叹气点头,他这两日日夜烦愁,看着憔悴不少。
王夫人遣散屋里人:“之前琏儿管得好好的,突然他们两口子就放手了,会不会是他们两口子有什么……”猫腻?
贾政瞪眼:“糊涂,他们撒手时账册有没有交上来?一笔一笔都是好好的。”倒不如说两口子眼睛尖利,见情况不对转身就跑了。
王夫人默然半晌,试探道:“老太太那边或可周转一会子?待孝敬上来了咱们再还回去。”老太太私房不少,常说给宝玉留着,现在先拿来用用嘛。
贾政噌的起身:“那是老太太的梯己,咱们如何能动?”不说有违君子操行,关键是没脸,叫大老爷知道了岂能罢休?何况谁知年下是个什么光景?周转了还不回去,难道要一大家子靠一把年纪的老太太养么?
王夫人看了眼满面羞恼的贾政,心中毫无波澜。末了道:“放下人出去到底有伤府里颜面,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走到那一步,我来想办法,横竖能叫府里撑到年下,老爷放心。”
“夫人有何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