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圆帽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步伐稳重的青年,心中骤然泛起了怎样的狂潮和波澜——
他视力极佳。
在步入殿中的瞬间,他的目光就已经下意识地扫过人群,落在位于人群最前端的数位执行官身上。
那是他未来的同僚们,也是他唯一能找到“博士”和闻音的突破口。
然后,心湖骤然涌起滔天巨浪。
他怎么可能忘记她的身影,她的模样呢。
他于急难之刻被她送出深渊,从此后每一次沉夜的梦魇,都有那一幅画面。
他无数次尝试在梦中握住她的手,试图将她一起拉出深渊,抑或同她一同坠落——只是从没有如愿过。
怎么能忘记呢?
初次见面时,在深渊深处,她利落挥剑斩杀魔兽,滚烫的热血溅到他的侧脸上,第一次让他正视对力量的渴望;之后的每一次比斗中,他被挫伤信心,然后又被她鼓励一次次重新燃起斗志;还有最终分别时,她骤然阖眼,苍白而染血的面容沉入黑暗的深渊——
怎么能忘记?怎么能忘记。
悲苦,酸涩,喜悦——种种情绪一同涌上心头,一时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知晓要一直走下去,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他本以为自己会落泪,但事实上并没有。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所有人,重新回到眼前这仿佛是鲜血铺就的道路来。
已经是多少年过去了。从血海中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长进。
他甚至还能维持脸上沉稳的表情,叫人察觉不出任何端倪。
他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于是,年轻的战士走到女皇面前宣誓效忠,语调清朗,目光坚定,神色中没有半分动摇。
新任执行官的功绩被当众宣读,毫无疑问,是令人惊叹的漂亮,一连串的功勋仿佛听不到尽头。
只是,新任执行官明显心不在此,对于他人的夸赞也兴趣缺缺。
直到女皇从皇座望来,表情冷酷而纯粹,傲慢却暗含锋利。
只是她说的话,同他之前猜测的没什么不同。
除了最后。
“赐予你的代号,是【公子】。”
“今天起,阿贾克斯,你就是愚人众执行官第十一席,【公子】达达利亚。”
他有些分心,听到这话下意识行礼表示对女皇的敬谢,但随即反应过来些许——
深蓝色瞳色瞬间凝固。
女皇刚刚说,赐予他名字,【公子】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
怎么可能——他找了这么多年的达达利亚,竟然是——
“回神了,末席。”冷淡的声音落入耳端,年轻的执行官瞬间呼吸一滞,连指尖都下意识地绷紧。
他即将成为愚人众最年轻的执行官,可站在她眼前的时候,仿佛还是那个误入深渊的十四岁少年。
但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达达利亚深蓝色的眼睛慢慢落在眼前为他佩戴邪眼作为奖勋的执行官身上。
她脸上一片平静,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曾认识他。
满腔炙热好像瞬间被冷水泼了个干净。
他脑海里后知后觉地浮现出刚刚女皇说的话——
为他授勋之人,执行官中的第二席【歌者】。
歌者——
闻音。
达达利亚垂下眼睛,掩去了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痛色。
有什么痛苦的呢?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成为了愚人众的执行官,甚至能在这里再度相见,有什么不好的?
她还活着,太好了。
太好了。
胸口处传来一点轻微的触感,随即,深紫色的邪眼落在他的胸口。
他仍然不曾移开视线。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化很多,她的面容却不曾变化,好像被永恒的时间凝固住了一般——
于是这么看着她的时候,都好像能想起,她的手搭在胸口上的触感,想起她俯身压下来时的温软气息。
这么多年,原来都不曾忘记过。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太久,以至于转身离开之前,【歌者】抬眼看他,目光里暗含一丝警告。
年轻的执行官对她微微躬身以示谢意。
目光交错,隐有波澜泛起,但转瞬归于平静。
不曾有任何人发现过,二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那从年轻的执行官眼里,骤然涌起的深重暗色。
至此,愚人众第十一席执行官,【公子】达达利亚,在女皇面前正式授勋。
下一刻,达达利亚感觉到了一道异常强烈的视线。
侧头去看,执行官第六席【散兵】,正眼含冷意地望着自己。
第64章
已是夜中时分,四下里一片安静。
孤灯之下,闻音单手支额,眼眸微阖,看上去似睡非睡。
但垂在长桌之下的另一只手,却有节律地叩击着腿面,暗暗计量时间。
按照她的估量,将有客人上门了——
灯上的火烛轻轻晃了晃,随即有一道身影从半敞着的大门口走了进来,自然地仿佛走进自己家的大门。
“师姐如此热情欢迎,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来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声线也透着几分陌生。
只是语气中那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调笑之意,仿佛跨过五百年时光的长河,将闻音再度拉回了在深渊时的时光。
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啊。
久到再度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闻音也只觉陌生。
她隔着昏黄的烛火,静静望着他。
达达利亚也在打量她,只不过不同于闻音平静的视线,他的目光里带了更多的侵略性,像是一团笼罩过来的炙热火焰,强行将人包围住。
他的目光扫过闻音在橙黄色暖光下仍旧略显苍白的精致面容,扫过她和缓仿佛不带一丝凌厉的眸光,扫过她安静地置于桌面的手,指节纤细而温润,泛着柔和的浅光。
倘若换一个人站在这里,会觉得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精致而易碎的漂亮玩偶,适合穿上最漂亮精美的衣服放在商家招揽顾客的橱窗里,微笑地面对街边往来的顾客。
没人能猜得出,这双手上曾经沾过多少杀戮,染过多少人类或者魔兽的鲜血,驭使过最狂暴的风霜和雷霆,也没人能知道,这双手曾经按在他的胸膛上,和他的心跳一同起伏。
达达利亚双手撑在桌沿,身形微微压低,眉眼被暖光映照得温和。
只是,在他身后,因为灯火的摇曳形成一大团模糊的黑影,映在他身后的墙面上,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师姐——”他轻声说,“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来找我啊。”
“你忘记我了吗。”
人前开朗而爱笑的年轻执行官,此刻面无表情,眼神中像是有压抑的沉云凝集,酝酿着一场惊人的风暴。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达达利亚。”面对他带着些许委屈的发问,对面的闻音面色未变,平静的表情甚至透出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酷,“你应该跟公鸡打听过关于几位执行官的消息,那你就应该知道,【歌者】成为执行官,已经是整整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她依旧用那副冷淡的语调接着往下讲。
“深渊深处的时间是扭曲的,所以我们能跨过五百年的时间在那里相遇,但也恰恰是时间,成为了最深重的阻隔。你要知道,和你在一起的经历对于我而言,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像是一点微薄的怜悯,但达达利亚已经可以在心里补全——
闻音离开深渊之后寻找他的下落,却终究一无所获。于是,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在一次次唤起希望又最终失望(其实并没有)之后,闻音不再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的下落,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将他遗忘掉。
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他和她的过往,一切的一切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消散,徒留他一个人被困在五百年后的时间里,沉浸在不过离开她几年的幻梦中。
可真残忍呀。
达达利亚闭了闭眼,到此刻才真真感觉到何为时光无情。
他寻了闻音十年便觉得难捱,那五百年的时光,又是如何苦痛。
闻音瞧达达利亚表情慢慢沉下去,便猜得出他几分心境。
又见他背后映在墙面上的黑影也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狗一般,可怜巴巴地缩起来,心下又是轻轻摇了摇头。
“今天晚上,你不应该来找我——不止今天,你最好不要在任何场合透露出和我有旧。对了,如果可以的话,离公鸡也远些。”
达达利亚后退了几步,然后骤然嗤笑出声。
“【歌者】大人——你是在关心我吗?”
他摇头笑笑,那些脆弱的情绪也在瞬间被他抛离,他再抬眼时,眸光清亮而锋利,好像又是女皇面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执行官了。
“执行官虽然效忠于女皇,但彼此之间还是竞争关系居多,便不劳烦歌者大人为我担忧了。”
他复又靠近。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站在长桌之后,而是越过桌面,来到闻音眼前。
他骤然压下身形。
来自他身上的冷意以及仿佛盛夏阳光般的灿烂气息,相互矛盾而又纠缠地将闻音笼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