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静的九乔
薛姨妈无奈,被宝钗连哄带骗劝回了内院。
少时宝钗回来,坐在桌前,这才长舒出一口气,出了会儿神。
对于宝钗而言,这些年独自执掌薛家的生意,已经令她完全抛却了嫁个好人家,从此相夫教子、贤良淑德的念头。原本她以为只有遵循世俗的人生路径,按部就班地走完一生,才是她唯一的选择。然而却因为这样一桩意外,让她彻底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该在何处——
总之,不该是在内宅里。
想到这里,宝钗低头,继续拆看那些信件。她相信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此生的归宿,至于此前答应薛姨妈的,宝钗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副月份牌,在心中暗暗算了一回日子。她倒也不算是骗薛姨妈——母亲会心满意足的。
一个月后,薛家商号门口驶来一驾十分寒酸的骡车。
都说京中的高门大院里人人都是“两只体面眼,一个富贵心”。商号前头,也未尝不是如此。街面上本就泊着众多车辆,不少商户在排着队等着进薛家的大门,一见那骡车寒酸,顿时有人起了轻慢之心,招呼着让骡车挪到另一边去。
赶骡车的汉子赶紧下来,来到门前对伙计作揖,问薛家
可是在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就要求见薛家太太和大姑娘。
“你是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能见到太太和我们姑娘?”薛家看门的伙计们相互看看,谁都不肯相信。但薛家御下素来很严,伙计们都知道薛宝钗是从来不以衣冠看人的,因此尽管心中瞧不起,通报那还是得去。
于是一名伙计问:“你叫什么,我们怎么和薛家太太小姐说?”
那汉子一拱手,脸上露出和和气气的笑容,习惯性地开口道:“小人名叫薛蟠。”
伙计们一听,“哦,薛蟠啊,你等着。”就进去禀报了。
少时就见薛姨妈哭天抢地地从内院出来,冲到前院,抱着那个黑瘦汉子放声大哭:“我儿啊!你可回来了!”
伙计们都是一个激灵:什么?太太的儿子,那岂不是……大爷?
想到这里人们都难免后怕——多亏薛大姑娘素来教他们不可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原来就是防着今天他们当场出糗呀!
只见薛蟠已是精瘦精瘦的一个汉子,身着布衣,肤色黝黑,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且亲自驾着骡车过来,与过去人们印象中那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相去甚远。
薛姨妈多年未见亲子,一时之间,哭得不能自已。
薛宝钗则站在母兄身后,脸上神色并未有太多惊异。她一直与薛蟠有通信,而且数月前皇太后凤体不虞,皇帝大赦天下,宝钗第一时间便去信薛蟠那里,打探他有没有希望遇赦回京。
只是薛蟠回京竟拖了这么久,是宝钗也未想到的。
薛蟠乍见了母亲和妹妹,一时间也哭得停不下来,眼中的泪珠扑扑簌簌地滚落。
“儿啊,你可都改过了吗?”薛姨妈泪流满面,颤颤巍巍地问出这一句。
就听薛蟠像是背书一般向薛姨妈发誓:“妈,我再也不敢胡闹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①。”
薛宝钗薛姨妈听着这话有点儿耳熟,再一想,似乎是天幕上说起过的。而薛蟠怕是在流放之处也能看到天幕,看到之后,便心心念念着一定要亲口将这话讲给母亲和妹妹听。如今才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了许
久,薛蟠絮絮叨叨讲了不少他的经历:原来他这次回乡,是专程先到金陵去了一趟,给当年被他手下豪奴打死的冯渊上过了坟,表示自己是真心悔过。宝钗托人给他寄去的钱物也全都留给了冯家,他自己就凭着一驾骡车,靠沿路给人运运货打打短工,这么着回来的。
听着薛蟠唠唠叨叨的讲述,薛家母女都觉得,薛蟠如今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当然,说话的风格除外,还是那个啰啰嗦嗦的老样子。
一想起天幕给她们一家子带来的影响,薛家三口心中都是五味杂陈:初时看,真是背运背到了极点,但现在回想,那当真是戳破了一个脓包,让脓毒一时全都流尽了,又把每个人都放在该放的位置上,薛家这才慢慢转过来的。
说到这里,薛蟠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要出门:“坏了,一见妈和妹妹我哭着哭着都哭忘了……我得去那骡车上,把人接下来。”
谁知人已经站在薛家院门口了,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媳妇,头上只粗粗地盘了一个髻,将一头乌真真的头发尽数挽着,外头用一块头巾一扎,整个人看起来既爽利又精神。
这名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花布包袱,略有些紧张,却不怯场,薛蟠还在那儿痛哭的时候,她已经抱着包袱溜到了薛家门口,一对秀眸已上上下下将薛家门庭打量了个遍,眼中尽是好奇,却不卑不亢,并未被薛家这等富贵气象所慑。
“妈,这是翠娘。儿子在……那边,差点儿被人诬陷又犯了事,多亏有翠娘替我作证才洗脱了冤屈……妈我非她不娶!”薛蟠干脆“扑通”一声,直接往薛姨妈跟前一跪。翠娘见薛蟠跪了,连忙一起上来给薛姨妈磕头。
薛姨妈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双喜临门”一下子砸得晕晕乎乎的,忙拉着那媳妇上下打量。
薛蟠紧张地搓着手,还怕薛姨妈那关他过不去:“没您点头,我俩没名没分的,儿子怕委屈了翠娘,一直没敢娶她过门儿。但是这么大老远地赶路回来,路上没个名分总是不妥当,儿子这才……”
其实薛家人都曾从天幕上听到过,薛蟠该娶的妻子姓夏,叫夏金桂。夏家与薛家本是通家来往的旧亲戚,那金桂小姐与薛蟠算起来是姑舅表兄妹。但薛蟠犯了事的时候,夏家便主动与薛家断了往来,后来又为金桂小姐另行择婿嫁了。谁知近几年一过,那夏小姐竟成远近闻名的悍妇,甚至因为虐待下人吃了官司。薛家人方知天幕的预言并非虚假,若不是天幕,夏金桂可能真的已将甄英莲折磨死了。
如今薛姨妈还有什么好挑的,忙握着翠娘的手应道:“这就好,这就好!妈满意,满意极了。咱家给你俩摆酒,唱上几天大戏,补上你们俩缺的礼……”
薛蟠自当日看见天幕之后先是出逃,后又身陷囹圄,发配边疆,这么些年里吃尽苦头,纨绔习气一洗而空。加之他在边地见多了生离死别,骨肉离散的故事,便更加依恋母亲,发誓有生之年定要回京,在母亲膝前尽孝。
“妈,儿子儿媳以后就天天守在您身边,孝敬您,给您养老送终!”
薛宝钗在一旁听见,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却连忙低下头掩饰。
她心里在想:也许这就是天幕的安排——她和薛蟠掉个个儿,妹妹主外,哥哥嫂嫂主内好好过日子,是薛家最完满的结果。!
第177章 番外④
薛家绣坊里,绣娘大多都是女性,管事一开始时以男子居多。到后来,宝钗聘用了不少能干的姑娘媳妇,又从绣娘中拔擢了一些聪明有担当的,将男管事们调走。渐渐地绣坊成了一座“女儿国”,就如当初贾府中的大观园一般。
而这座“女儿国”中,最为牙尖嘴利、掐尖要强的两个,要数晴雯和萧三姐。
这两人都是相貌绝好,但是口头绝不肯让人。
晴雯的长处在于绣工,那些难度超高的技法,她一上手就能绣得很好,且心如光风霁月,从不藏私,将各种技法一概传授给绣坊里的姐妹们,让大家都能绣出最好最鲜亮的活计。有她在,绣坊里从未遇到什么难以攻克的技术难题。
萧三姐的长处在于对外。她原本就生得风流标致,世间男子,很少能抵挡得住她的魅力。与外头的客商打起交道来,只消三姐略略放出些手段,来谈事的客商,无论年纪阅历,都是如痴如醉,无有不应。
如果真有商家或是官府欺负到绣坊头上来,也往往是萧三姐出面,叉腰大骂,竟不带一个重字的,任意挥洒,将人骂个狗血淋头。
有时骂着骂着,萧三姐还有闲情逸致,跷着脚坐下,露出一对三寸金莲。骂累了,歇一会儿,嚼一口砂仁,再看对面还想狡辩,便使劲唾一口,顿时砂仁渣子乱飞。
偏她如此恣意行事,这世上还有无数客商,慕名到薛家绣坊来,想要一睹三姐的“风范”。
也有人传萧三姐就是天幕上曾经说过的尤三姐,但尤三姐是天幕赞过的人,就算有人将萧三姐比作尤三姐,也不敢当真说什么诋毁的话。
因此薛家绣坊在对外时十分强势。
原本晴雯与三姐,一个主技术,一个主管理,一个对内,一个对外,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才,然而晴雯与萧三姐这两人却总是相互看不对眼。
萧三姐总是说:“里头那个掐尖要强的晴雯,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①。”
这话传到晴雯耳边,她当然毫不客气地回:“就别教我替她害臊了,她做过的那些事儿,打量旁人不知道呢!”
由此,原本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来二去便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晴雯与
三姐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
偏生还总有那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姑娘媳妇们,有的支持晴雯,有的支持三姐。薛家教坊里渐渐闹哄哄地分作了两派。
这日,晴雯与三姐在绣坊正堂里起了一点儿龃龉,两人顿时剑拔弩张,摆出针尖对麦芒的架势。
一时间消息传遍了整个绣坊。所有的绣工与管事闻言都跑出来,挤挤地聚在正堂上,要听晴雯与三姐吵架。
毕竟晴雯是块暴炭,三姐又绝不让人。且两人都是牙尖嘴利,若是骂起人来,都是一样的尖刻泼辣,往往金句频出,引人入胜,是非常精彩的骂战。所以这竟成了绣坊里除了发薪水之外又一桩乐子。
然而今日不同,今日晴雯两人似是想要将心底的积怨都发泄出来,吵着吵着,竟开始相互戳肺管子。
三姐冷眼觑着晴雯,冷飕飕地冒出一句:“是谁说‘早知担了虚名儿,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②。”
晴雯的眼顿时红了。当日从荣府出来,她就告诉自己再不回头,再也不想“如果”还留在荣府会怎样。但这又岂是告诫自己不想便能不想的?冷不丁被三姐这么着捅了一刀,晴雯心头像是旧伤疤被人突然捅了,汩汩地流出血来。
她也不去想三姐怎会知道这当日只有贾府里的人才能看到的话,当即反唇相讥:“有些人吧,风骚一辈子也就罢了,偏偏骚了一半又要从良,这事儿怎么说?”
三姐银牙紧咬,瞪着一对秀目,那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里跳出来。
围观群众听见晴雯的话开始议论:毕竟关于晴雯她们从没从天幕上听说过什么,但从晴雯口中露出的话,她们都知道是天幕上萧仙亲口说过的,虽然天幕上说的是一个叫“尤三姐”的,不是什么“萧三姐”。
众人想想传言:难道萧三姐真的就是尤三姐?
这场骂战的风向似乎开始向晴雯那边倒去。
这时候正堂门外传来脚步声,有那眼尖的小丫头一看,连忙招呼大家:“不好,快走!东家来了。”
但要走已经晚了,就见宝钗面色如常,带着莺儿径直来到堂中,从晴雯和三姐两人正中穿过,来到上首,一转身,并未坐下,而是站着,视线平平地望向大家。
“正好今天大家都在,我也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想要和大家说说。”
“我知道各位来此之前大多是有些伤心事的,对不对?”
“五娘,你是因为父母贪你的彩礼,把你许给了一个恶棍,你和家里断绝关系跑出来的。”那边一个秀气的姑娘立即点点头,旁人从她脸上着实看不出她竟有偌大的气性。
“刘嫂,你是因为没生出儿子,被夫家休了无处容身的。”
又一个中年媳妇听了宝钗的话,点了点头。
宝钗接连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正堂里顿时人人流露出感激眼神——东家竟连她们每个人的经历遭遇都一清二楚。
“东家说的是,谁不是吃过苦的人啊!”
“我自己也是一样,”宝钗最后说到了自己身上,“外头成天有人说嘴,说薛家大姑娘是个男人婆,从不想着嫁人,总要去做那些该是男人才做的事,从不守女儿家的妇道和本分。”
说到这里,宝钗竟也流露出些许伤感,落在众女眼中,又是一片唏嘘。
“所以我想说,各位,如今咱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界,又何必为了一点儿小事,将矛头对向咱们自己呢?”
宝钗说到这里,晴雯与三姐都各自低下头去。
“我记得天幕上说过一句话,有时候咱们都弄错了自己真正的对手。”
宝钗说的这一句,未必人人都从天幕上听过,但既然宝钗都这么说了,众女纷纷应是。
宝钗却突然提高声音:“咱们中的许多人,曾经被打、被骂、被卖、被撵、被嫌弃……但是咱们好不容易今天聚在一起,为什么,大家却总将矛头指向我们彼此,而不是那些打骂、发卖、撵走和嫌弃我们这些姐妹的人呢?”
她的话明显有所指,晴雯与三姐顿时都红着脸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们为啥会吵嘴,无他,看不惯对方嘛!”宝钗的眼光终于落在晴雯与三姐两人脸上,“用你们自己做人的准则放在对方身上,总觉得对方做的是错的。”
“但今日我想告诉大家,在这作坊里都是单个儿的人,咱们各有各的活法。像我做惯了男人婆老姑娘,这种活法,却未必适合你们。反过来也是一样。”
三姐听见宝钗所说的,顿时想起了二
姐。二姐进了这作坊一段时日之后,还是找了个好人家嫁了,以“萧二”的名义出嫁的,夫家不知道她那些过往,也不知道她曾经是被天幕点过名的人。
三姐一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觉得姐姐被男人骗了一次不说,还要继续被男人骗。
然而这两年过来,二姐和二姐夫过得和和美美的,也没什么不妥。
“我没成过亲,原没资格评判你们,而你们也自然不能以成过亲的人所熟知的那一套,来要求我、评价我。”
众女都道“不敢”。而宝钗继续说:“这就是我的意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请各位对彼此都多些尊重与包容,咱们的牙尖嘴利和泼辣机敏应该对付的,是外头那些看不起咱们轻贱咱们的人。”
“再说了,这世上有的是赚钱的法子,若是只顾着彼此生气,岂不是耽误了咱们挣钱?”
宝钗一句话说出口,正院里的女子们一叠声地应是,相视而笑,之后迅速散去——毕竟挣钱才是硬道理。
这边三姐对上晴雯,她回想自己刚才,连忙福了福,向晴雯致歉:“刚才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先揭你疮疤……”
晴雯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插葱似的向三姐一福身:“刚才也一样是我的不是,错得离谱。我原先是看不惯你,可细想想,这又与我何干,我根本就没着资格指指点点说你的不是。”
三姐也叹道:“你这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将看不惯我也说得这么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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