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野姜
那种超乎寻常的热情早就让露西塔有了一些危险的猜想。
“祂想的融合,与我要的融合,并不是同一种。”维尔蕾特说:“你是知道我的,露西。”
露西塔艰难地开口:“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人类是最平衡、最有活力的造物。起码目前,祂所设想的未来没有错。同在一片大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种族之间总会相互流通,最终交融在一起。一个混血,或许会带来更繁荣的未来,也未可知。”
“更繁荣?哪种繁荣,是人类终将像大海包裹水滴一样将数目寥寥的长寿种融入她们的血统,这样的繁荣吗?那和覆亡有什么区别?怎么,你要劝我珍惜和平,不要轻易动刀兵?”
维尔蕾特咄咄逼人,露西塔心中为难:“我并无此意。”
“我不能忘记,露西,我可以隐忍,但我不会忘记。”维尔蕾特低声喃喃。
这一任大祭司塞西莉亚对她醒来的警惕并非无的放矢。在漫长的历史研究中,她骨子里好战的血液早就被拿着放大镜的众多研究者看穿了。
刚醒来的时候,她看不到机会,自然要养精蓄锐,逐渐摸索这个五百年后的新世界,再行决策;而眼下大乱将起,维尔蕾特心里涌动的想法不由得逐渐复苏。
好战的血液依旧是滚烫的,复仇的欲望也从未熄灭。当年一败,南逃的精灵躲藏在埃斯蒂山脉五百年了,终有一天她们要回来的。
要回到她们的启幕之山,要回到终年冰雪的阿尔贝加,回到这漫山的针叶林,镜湖孕育之所,最初的故土。
露西塔扫视了一眼满院的墓碑。
她的声音仿佛浸在深夜的云丝里:“你已经决定了吗?”
维尔蕾特挑眉:“怎么,你会帮我?”
“我不会帮助任何人,我会避免你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露西塔说:“我站的地方和你不一样,你也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维尔蕾特说,冷不丁问:“你说,神会怪罪我吗?”
这问话意有所指。
露西塔也听出来了,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维尔蕾特又说:“即使会怪罪我,我也一样会去做的。”
“祂不会怪罪你的。”
“是么。”维尔蕾特不置可否,又问:“神不会帮我,那神会祝福我吗?”
“……会的。神会祝福你的。”
“那就挺好的了。”维尔蕾特笑了笑,与露西塔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顺着回廊并肩走了出去,将盖娅的塑像留在了身后。
“看你的打算,一时半会儿还退不了位,那孩子你有什么打算?”
“退位?我可不信这些。神选的王不算,我选的才算。”维尔蕾特毫不犹豫地说,忽然想到了少年的艾利克斯。
她们都是被神意选中的人,占了这份好处,却在神意定了别人的时候质疑王权神赋。
她不禁失笑:“那个孩子,我会给她一个机会的。她与哈珀继续待在这里本就不太合适,南下的时候一并带上,带在身边历练一番看看吧。”
穿过英灵殿的满院墓碑,就是后山的针叶林。说是树林,其实全是烧焦的木炭杵在这里,覆盖了厚厚一层夜雪,半个脚印也看不见。
从前这里的住民在冬日也会赤着脚走在这里,雪下掩盖着四季常青的针叶树。人们脚踝上系着节日的铃铛,在树梢挂上五颜六色的风铃,在雪中埋藏下神秘的礼物。
人们背着长弓穿过这片林地,结伴来到山下狩猎,日落时提着长耳灰兔谈笑归来。
精灵的国度,笛声永不停歇。
露西塔摸了摸漆黑的树干,染了一手的炭黑。她不由慨叹一声:“都枯萎了。”
“是啊,都枯萎了。”
“不过你回来了,倒是可以让这片树林重新绿回来。”露西塔顺口宽慰。
维尔蕾特摇头:“还不是时候。会有那一天的,但不是现在。我会一直记住这片废土,记住我们遭受过的耻辱,直到洗干净那一天。”
她目光灼灼,露西塔与她对视,恍然间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7章 失落王庭08
两人踱步回来的时候,几个孩子都已经各自睡了。
维尔蕾特与露西塔作别,道过晚安后在回廊上岔开了。露西塔回到了进来时遇到的第一座庭院,维尔蕾特白天睡够了,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在回廊上游荡。
入夜,窸窣的小雪又悄无声息地开始飘。满庭是厚重的积雪,只有中间的湖面粼粼,雪粒无声地溶解在湖水里,干枯的草叶在夜风下随波逐流。
即使镜湖不再,这座普通的庭湖也并未结冰。这是佛罗马里山送给精灵的礼物,地下水路过地底沸腾的岩浆,从山体裂缝中流淌出来,聚成了这一湾温热的泉水。无数寒冷的雪粒在水面融化,微渺的烟气激发出来,在夜风里流淌几步就散了。
有积雪的庭院,即使在夜里也不是漆黑一片。借着一点惨淡的月色,满地的雪就能将一分光反射成三分,一院冷光凄照。
维尔蕾特扣上了外衣的扣子,呼出一口烟气,踩进了雪地里。
她来到漆黑的圣树下,面临湖水,手里拿出一团幽绿的光晕。
这团光正无频率地闪烁着,闪得越来越快,光晕也越来越强,几乎能把整座庭院都照亮。
绿惨惨地,也照亮了维尔蕾特面无表情的半边脸,看着稍显冷酷。
五百年前,她从在林间学习吹笛打猎的稚童,一路走到穿着庄重的礼服在这里俯视群臣,处理政令,也经历了许多明枪暗箭。她曾有故友成群,也树立了许多的敌人。
最后一个冬天,她从王庭离开的时候还下着雪,艾利克斯站在高塔上的拱形窗前向她挥手。
她现在如约回来了,这里却已经成了荒芜冻土上的断壁残垣。故人已经消逝,政敌与朋党都没有了,仅剩下她一个人记得过去的仇恨,像个旧时的遗物。
圣殿门廊下又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吸。
这会儿维尔蕾特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几步远外的几声呼吸露了行迹,她瞬间就察觉到了,一眼扫过去:“出来吧,艾弗里。”
艾弗里苍白着脸,探出一个头,一眨不眨地看她。
光晕闪烁得更急促了。
对着一个小孩子,维尔蕾特反而更有耐心:“这是镜湖之心。抱歉,艾弗里,它现在本该是你的。”
艾弗里歪了歪头,似懂非懂。
这孩子果然是神选中的新王,论感知敏锐,甚至更在当初的维尔蕾特之上。她刚取出镜湖之心,这孩子就感知到了。小小一个,虽然看着总有些怕生,但察觉到异样就能从睡眠里醒过来,凭借与镜湖之心之间冥冥中的联系一个人摸到这里,倒是有些胆量的。
神选了新王,也就是镜湖选了新王,镜湖之心本该与艾弗里绑定的,是维尔蕾特凭借五百年与它的羁绊将它强留在手里。
她不再看艾弗里,缓缓倾手,像端着一杯酒一样,倒出酒杯里的酒液。
从那团光晕中,倾泻出一注深绿色的粘稠液体,像是夏夜流动的萤火虫群,许多星芒闪烁在里面。
湖面受到了惊扰,绿色的光点像烟花一样迸溅出来,又转瞬消失在空气里。
粘稠的绿色液体一接触湖水,转瞬就消失了颜色,像水消失在水中。
艾弗里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叫她:“大人!您——”
维尔蕾特回头看她,艾弗里匆忙跑出来:“您在做什么?”
她年纪太小,身有异样也不能准确描述,只是随着那液体倒进湖中,她的胸口莫名地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与她切断了联系、离她而去了一样。
所有的液体都消失在湖里,维尔蕾特手上的光晕消失了。
“别担心,艾弗里。”她摸了摸女孩的头发,那头发有些干枯毛躁:“你的命运不系在镜湖之心上。”
湖面发生了变化。
波光更亮了,仿佛有无穷的星斗倒映在其中,或明或暗,都闪烁在这一湾小湖里。
光秃秃的湖岸常年是冻土,覆盖在皑皑白雪下面,此刻竟有松动消融的迹象。
一株挺秀的绿色阔叶草从土里顶了出来,打了洁白的花苞,窸窣着动了动,攒足了力气似的倏忽打开,湿润的花瓣中间点点是嫩黄的花药。
一株野姜花开了,无数株野姜花开了。
黄水仙和紫鸢尾错综生长,凌乱的野草互相牵连,细长的草叶交错,雪粒落在草叶上化作湿润的夜露,打湿了岸边人的脚踝。
炭屑簌簌地从圣树表面剥落,光秃秃的枝干缓慢地舒展开来,几朵嫩叶柔柔绽开,像沉睡许久的婴儿睁开了眼睛。
艾弗里感觉脚下一突,低头一看,只见一条树根长得太快,从土里冒出了头。
她睁大了眼睛,无数奇妙的变化让她目不暇接,微微张开了嘴巴。
从她有了清楚的记忆以来,就从未下过山。这座极北的山顶常年寒冷,即使是春天,地上也不过铺一层柔软的新绿,迎春的樱草开在山坡上,就是极难得的景色了。
她没有见过森林、没有见过大海,就是这岸边开的许多花与不知名的阔叶草都从未见过。
她抬头看维尔蕾特,维尔蕾特蹲下身子与她平齐,脸上罕见的带出些柔和的神色:“这里是精灵族的圣湖,现在我带它回来了。”
艾弗里听得似懂非懂:“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花。”
“生命之湖浸润的地方,总会开花的。”维尔蕾特把手浸在湖水里:“它承载了我们精灵的命运。”
艾弗里学着她把小手浸在水里,维尔蕾特见状笑了笑,拢起手心捞了些湖水浇到岸边的水仙花苞上,给艾弗里看。
花苞被浇懵了,晃荡了两下,在两双眼睛下慢慢地开了花。
“好神奇。”艾弗里摸了摸那朵花,眼睛渐渐亮了,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您说带它回来,以前这座湖就是这样的吗?”
“是啊,以前这里很美,族人们都住在这里。”维尔蕾特哄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南方去吗?那里所有人都长得和我们一样。”
“和我们一样?”
“是,和你一样尖尖的小耳朵。大家都一样,没有人会害怕你,也没有人会讨厌你。和大家住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
艾弗里眨了眨眼睛,摸摸自己的耳朵:“和您,也是一家人吗?”
维尔蕾特笑了:“嗯,一家人。”
艾弗里笑了一下,很快又皱眉:“但哈珀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会有人和她一样的。”维尔蕾特说:“你看我们四个姐姐,是不是长得都不太一样?”
艾弗里想了想,果然如此。
“南边和这里不一样,不一样的人住在一起,也像一家人。”
“一样”、“不一样”,绕来绕去,艾弗里反应了一会儿,算是信了,点了点头:“我和哈珀跟您走。”
维尔蕾特也笑了。她拍了拍艾弗里的肩膀:“好。睡觉去吧,小孩子晚上不睡觉,长不高的。”
时候不早,艾弗里确实困了,只是看维尔蕾特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犹疑:“那您……”
“我在这里坐会儿。”
艾弗里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穿过回廊,小小一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维尔蕾特收了笑意,盘膝坐在圣树下的草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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