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千棵树
听人说,是张家的大公子去世了,住在附近的人,多多少少都受过张家恩德,张相国那位美貌多病的妻子,总会救济穷人。
何况相国夫妻当日以身殉国,当地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这回听说张家的大公子也去了,不少人都过来吊唁。有百姓、有昔日新郑的贵族、还有张家旁枝的一些族人们……
人们纷涌而至,站在张府门前哀悼,曾经显赫的张相国府,败落到如此地步。那位风华无双的公子,不少百姓都有印象,竟然也就此陨落……
大家既是在吊唁张良,也是在吊唁那个已经消失的故国。
不过更令人惊奇的是,灵堂里原先应该停尸体的棺材,里面只有一套华服和一个骨灰罐,大家见此更是哀叹:竟连尸骨也没留下。
然后都不约而同看见棺材旁边那一抹刺眼的红,是一个穿着嫁衣的美貌女子,她空洞的守着棺材,冲每一个来吊唁的人致谢。
听张家宗祠的族人说,是张公子的未婚妻,是她带回了公子的尸骨。
三日里,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怀瑾始终坐在棺材旁边,每日三碗参汤吊着身体,任谁劝都不起来。
“怪道当日她拼了命的要救张平夫妇。”吴腾远远看着,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他看向尉缭担忧道:“可她不是陛下的……陛下要是知道了,不会怪罪吗?”
尉缭闷声道:“就算陛下在这里,也拦不住她。对于一个想死的人,任何怪罪她都不会惧怕。”
吴腾一震,眼里满是感慨和倾佩,最后他所有的感觉都变成了同情。
同情棺材旁边那个女子,她曾手握宝剑上阵御敌,也曾在诡辩莫测的朝堂上斡旋,吴腾听说过这个女子的很多事,她有谋略有胆气有智慧,连男子都比不上她。
可是这个女子现在形容枯槁的跪在那里,眼睛里只剩一潭死水。
前来张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所有的人,沉默的来又沉默的走。
第三日黄昏的时候,那天走得较晚的人,都看到这样一幕:那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抱着张家大公子的牌位,请张家宗祠里的族人作见证,拜了天地,嫁为张家妇。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那姑娘还有大好年华,竟然愿意就此断送,实在令人嗟叹。
尉缭似乎早已知道眼前这一幕会发生一样,只是叹着气不语,吴腾却着实被吓了一跳。赵姮和陛下的来龙去脉,他知道那么一丁点,他担心的是万一陛下知道赵姮此举动,会有所震怒。
似是天从人愿,吴腾傍晚时刚想到陛下,天一黑陛下就一阵风似的来了。
一队铁骑径直从城门口跑进来,奔到他的郡守府,吴腾一看到为首的那人,手上的筷子都吓掉了,忙出来接驾。
嬴政似是匆忙赶过来的,发髻都跑松了,他后面跟着的那些人里有两张熟脸,吴腾认出是蒙恬和甘罗,看他们两个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尉缭何在?”嬴政坐在马上,神情不豫。
吴腾忙亲自带着往张府的方向去了。
因是深夜,灵堂里只有寥寥几人,夏福端了饭菜过来,怀瑾随意吃了两口,就疲惫的靠在棺材上出神。
尉缭过来看了一眼,道:“你是真的吃不下还是在惩罚你自己?”
怀瑾摇摇头:“我是真的吃不下,不知道怎么的,这些天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尉缭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的心结一时是解不开的,他认真的说:“阿姮,就算张公子在世,他肯定也不愿见到你这个模样。你已经做了你所有能做的事情了,逝者不可追,你要往前看。”
“我知道,你们都担心我。”她淡淡的笑了一下,眉眼间的郁结少了许多,只听她柔声道:“明天就要下葬了,我想和他再躺一会。”
尉缭尚没理解她的意思,只见她矫捷的钻进了棺材里面,夏福和韩念都惊得冲过来,谁知她只是淡淡笑道:“我只是想和他再躺一会儿,不要大惊小怪,我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可我不想离开他去别的地方。”
虽然惊骇,但他们都愿意顺着自己的意思,怀瑾冲他们安慰的笑了笑,然后躺下了。尉缭三人过去看了一眼,见她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棺材里,手中还紧紧抱着那只骨灰罐子,三人面面相觑,许是这场景太过怪异,怀瑾一下笑出声:“我还没死呢,用不着瞻仰我,你们也去休息吧。”
尉缭咳了一声,拉着夏福和韩念退了几步,轻声交代:“我晚上在这里守着,你们俩去休息吧。”
夏福和韩念却并不愿意离开,于是三人只好一起守在灵堂里,府外站岗的士兵眼见着都换了好几波。
已经到深夜了,夏福和韩念都靠着墙打起了盹,尉缭也有些困顿,手撑在桌上支着头,闭着眼睛小憩了片刻。
静静的,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尉缭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甩开困意站起来,到棺材边看了一眼,怀瑾似乎已经熟睡,一手仍然紧紧的抱着骨灰罐。
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她脸上还带着十分安宁的笑,巴掌大的小脸在鲜艳如血的嫁衣映衬下,越发消瘦。
“你是梦见你的张公子了吧。”尉缭放下心来,蹑手蹑脚的退到一边,怕吵醒她。
外面凉风习习,不知是不是张府空置已久的原因,尉缭这会总是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一直安静到了子夜,外面轰隆隆的一阵响,同时惊醒了夏福和韩念。
尉缭往外一看,只见一堆人大步流星的正往里走。
门外站岗的士兵并未阻拦,尉缭知道来的是谁的,他忙迎出去行了个礼,抬头时不仅看到了嬴政和吴腾,意外的还看见了蒙恬和甘罗。
他和甘罗有些时日没见了,乍一碰头真是百感交集。还在打眼神官司呢,就听见嬴政略带薄怒的声音:“张赵氏?”
大家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只见灵堂上面的牌位写的是:张氏第十二代孙张良之灵位,妻张赵氏立。
“赵姮呢?”嬴政压抑着怒气,问道。
尉缭道:“阿姮她在棺材里睡觉……”
尉缭的话听上去十分有歧义,他话还没说完嬴政的脸刷一下白了,本就是一路赶过来,再听到尉缭的话,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幸而蒙恬一把扶住了。
“寡人不是让你看着她吗?她怎么会在棺材里!”嬴政的眼睛红的如野兽一般。
甘罗也怔住了,可尉缭的神色让他觉得并非是嬴政以为的那样。尉缭正要解释,夏福赶紧先一步说:“明天要下葬了,主子说想再陪张公子待一会儿,就钻到棺材里去睡觉了。”
甘罗和蒙恬的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身后跟着的那些铁骑也是一头雾水:哪有人钻到棺材里去睡觉的?
将身后的骑兵遣了出去,嬴政扶着蒙恬缓了缓心神,这才没彻底失态,眼睛里的晶莹还没收回去,他就往棺材那边走去,经过牌位时顿了一下,夏福都感觉下一秒那个牌位要被五马分尸了。
幸而,嬴政只是停了一下而已。
“阿姮,我来了。”嬴政看着棺材里的少女,她蜷成小小的一团像个小孩儿似的,嬴政身上的火气瞬间散尽,只温柔的抚了抚她的脸颊。
然而怀瑾像是已经睡熟了一样,嬴政喊了几声都没答应。
“阿姮?”嬴政感觉有些不对劲,摇了她一下,本是侧着身子的怀瑾此时仰躺着,身下的红衣仿佛被水打湿了一样,而那只装着张良骨灰的陶瓷罐子,底部已经被染得鲜红了。
“阿姮!”嬴政惊呼一声,把她从棺材里抱出来,一把精巧的匕首同时掉在了地上。
众人这才发现,她的右手腕处,深深一道割伤,血不知道流了多久,因穿着红嫁衣,谁也看不出血色,只当是被血染红了一样。此时一挪出来,衣服上的血沾了一地,棺材底也全染上了红色。
“主子!”夏福腿都吓软了,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哪来的刀啊,兵器早就被尉大人收了,哪来的刀,哪来的刀啊……”
“陛下,松开,让我来。”甘罗严肃道,检查了一下,他立即喊道:“针线、烈酒、伤药!快去找!”
蒙恬立即回过神来,带着惊骇不已的吴腾出去找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9章 希望
东西一到,甘罗立刻把人全都遣了出去,包括嬴政在内,只留下了夏福。
甘罗让夏福把针线消了毒,然后把怀瑾手腕处的伤口缝合起来,夏福几次扭头不忍再看,都被甘罗斥责:“连看都不敢看,他妈的还敢做医师?你给我眼睛睁大,看好了!”
被甘罗几声骂得大气不敢出了,夏福忍着哽咽替他打下手,见甘罗弄得差不多已经在包扎了,夏福带着哭腔问道:“主子的手会留疤吗?”
甘罗瞪了他一下,说:“今天留条命就不错了,这死丫头,为个男人要死要活!作天作地!”
把手腕包扎好,嬴政等人就进来了。
甘罗和夏福找地方煮药去了,嬴政看着怀瑾凹陷的脸颊,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刚刚在外面尉缭把这些天的事情已经全部禀告了一遍,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一个张良,死就死了,他不在乎;可是张良一死,她也不想活了,她要是死了……嬴政不想让她死。
“你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滚出去!”嬴政看到韩念,一想到他曾经的主子是张良,就气不打一处来。
杀又杀不得,看了又闹心,当真是恼怒。
韩念默默行了一个礼,退出去了。
“尉缭,寡人想让她活下去,你想想办法。”嬴政漠然的看着尉缭,语气下满是无奈。
沉默了半晌,尉缭也叹气:“这些天,臣也想找人问这个问题。以前只知杀人容易,不过头点地而已。现在才知,让一个人活下去,才是最难的。”
吴腾在一旁尴尬的听着,这已不算国事,乃是君王的私事,尤其他从不曾与这些人有什么太深入的交往,这么在旁听着,叫他浑身不自在。
茫然的蒙恬开了口:“她想要什么都给她,总有一样东西是她还留恋的。”
尉缭看向嬴政,他们向来是君臣也是朋友,这一刻他们从对方眼里清晰得知了一件事情:她留恋的,只有一个张良。
嬴政不堪的别过头,他突然觉得有些屈辱。
他是坐拥天下的王,把满腔真心全部奉上,也比不上一个已经死去的张良。更憋屈的是,就算如此,他也愿意认了。只要她活着,她爱喜欢谁喜欢谁。
“让开,让开。”甘罗端着一碗药冲进来,正要捏着鼻子给怀瑾灌进去。
嬴政忙喝止,瞪了他一眼:“粗手大脚的,寡人来。”
甘罗摸了摸鼻子,看着秦王嬴政像喂小孩儿似的,把那碗褐色的液体给她喂进去,悻悻的想,自己这位老乡的命可真是好。
说来也是神奇,甘罗那碗药喝下去没多久,怀瑾就立刻睁了眼睛。
睁眼看见嬴政在身边,怀瑾毫无波澜,她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里。
她只是想,又没死成呢。
为什么连死都这么难?
待看到了甘罗,她像是见到亲人一样,抽抽噎噎的开始掉眼泪,可是讲不出话来,喉咙里干得要命。
甘罗见到她这模样,没好气的说:“有什么话待会说,别动太厉害,你脖子上还有伤呢。”
他一接到消息说怀瑾要抹脖子,没命似的赶到中山,在那里碰见嬴政,然后一路跟过来。一来就看到她这个死样子,真是又气又怜。
喝了两口水,她挣扎着起来,先给嬴政磕了个头。
面对嬴政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是嬴政只是轻声对她说:“去睡一会?”
怀瑾摇摇头,沙哑着嗓子回答:“我还要给我夫君守灵,明日是他下葬的日子。”
嬴政僵住,大家不敢再去看他的脸色,只听怀瑾道:“我抱着他的牌位,拜了天地,从今以后,是张家的儿媳,是他的妻。”
“知道了,”嬴政沉默下来,像是即将要下暴雨的阴沉天空。
静默许久,他又说:“尉缭留在这里帮你,寡人在吴大人府邸等你,明日下了葬,就跟寡人回咸阳。”
说完嬴政脚步匆匆,像是有人在后面追他一样,头也不回的走了。蒙恬的职责是保护嬴政,因此招呼也来不及打就跟着跑了,吴腾冲他们拱了拱手,也跟着出去了。
灵堂前只剩了自己人,甘罗笑道:“陛下真可怜,尊严都不要了陪你玩。”
不知他是在讥讽,还是在可怜谁。
怀瑾呆呆的望着他,苦涩道:“阿罗,他死了。”
甘罗苍白的不正常的肤色在夜色中显得十分阴森,像是黑夜中游荡的无常,他说:“人都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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