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千棵树
她的两只眼睛已经肿如核桃了,可仍然流着泪,她哭得浑身颤抖,脖子上很快又渗出了血。
尉缭让夏福来处理伤口,深深怜惜:“逝者已矣,阿姮,你要好好的,不要让关心你的人也伤心。”
“为什么我不能跟着他一起死去?”怀瑾任夏福处理着伤口,眼底有一抹深入骨髓的伤痛。
尉缭心疼的擦去她的泪水,亲手端了肉汤坐在她身旁,劝慰道:“张公子临走前让你不要忘记他,你要是死了,谁去记着他呢?”
说罢舀了一勺汤送到她嘴边,见到她不排斥的喝下去,夏福和韩念俱是如释重负。
“我只是想和他一块儿……”怀瑾声音沙哑,她仿佛感受不到脖子上的疼痛似的,手握成拳一下一下的砸着身下的床,哀泣道:“老尉,我好恨我自己,他不顾一切来找我,可我跟他说我要嫁给别人了!我好恨!”
她抱着那个骨灰感,像是在和张良说着甜言蜜语,脸上有两坨不正常的红晕,他们听到她呢喃:“我不嫁给别人,我只嫁给你一个……”
她悲痛欲绝的神情多像曾经的那个小姑娘啊,尉缭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深沉的悲伤从胸腔蔓延出来,无处安放。
他沉默着一勺一勺的把汤喂完,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新郑,你要保重自己,阿姮,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尽量帮你的。”
那碗汤中似乎是放了什么安眠的药,怀瑾喝完就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尉缭想把那骨灰罐子放好,可是往外一拿,怀瑾的手就会紧两分,他不由对夏福苦笑:“安神药应该下重一点。”
夏福黯然:“已经是最重的剂量了。”
尉缭只好仔细替她把被子掖好:“她抱着,会安心些。”
帐篷里昏暗的烛火摇曳不定,尉缭看着夏福和韩念,吩咐道:“这几天士兵们都很劳累,守夜的士兵只有三个,你们就在这个帐篷里睡吧,守着她。”
夏福点头,尉缭又看向韩念,和气道:“你以后,什么打算?”
韩念低下头,这几日忙忙乱乱,没有人顾得上他。他不敢直视尉缭的眼神,半垂着头咿哑的嗓音听上去格外神伤:“以后,阿姮是主,保护她。”
“明白了,”尉缭点点头:“我会像对夏福一样对你,阿姮多麻烦你了。你是张公子身边的人,想来你的劝解她也能听得进去。”
韩念郑重的揖手。
尉缭出去后,韩念和夏福在塌下随意找了个地方躺下,好几天了,难得能放松睡一下。
怀瑾睡的并不安稳,她很想清醒,可是眼皮太重叫她醒不过来。一片混沌中,她看到张良从帐篷外面走进来,在她旁边坐下,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你真的死了吗?”怀瑾挣扎着坐起来,泪流满面。
她死死拉住张良的手,他的手那样冰,冻得她整只手臂都麻了。
然而张良只是脉脉的看着她,他的眼神像是刚化开的蜜糖,在温水里一点一点的晕开,他冰凉的手拂过自己的面颊,带着无限怜惜。
终于,他说话了,他说:“姮儿,你是我的妻。”
是独属于张良的声音,温柔的、清凉温润得仿佛玉石一样,像是幽幽深谷里的一潭碧泉,涓涓流淌过心尖。
怀瑾的嗓子眼被糊住了,她连连点头,哽咽道:“是的,我是你的……妻子,今生都是你的妻子,子房,别离开我。”
“姮儿,我永远在你心里。”他幽幽叹息了一声,站起来往外走,怀瑾疯了一样跟着跑出去,可是外面只有一大片白色的迷雾。
你回来呀,子房!
怀瑾站在一大片迷雾中,哭得歇斯底里。
身子忽然一轻,眼前忽然变了景致,她睁眼扫了一圈,还是在帐篷里。
夏福和韩念睡的正香,外面已经隐隐有了天光。骨灰坛依然在自己臂弯里,怀瑾坐起来,看见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她触手一摸,脸上全是泪痕。
原来只是做梦。
早上简单吃了一些,尉缭便要带着她去新郑,路上她已经没有那么失态了,只是没了言语,抱着骨灰罐,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眼睛疼。”怀瑾忽然感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呢喃出声。
夏福给她看了一下,担忧道:“主子,可不能哭了,眼睛都肿了,再哭下去,眼睛都会出毛病的。”
说着拿丝绢沾了清水给她敷在眼睛上。
尉缭和韩念坐在一旁,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一路上能说的话已经都说尽了。
“还有多久到新郑?”怀瑾追问。
尉缭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望了一眼,远远见到高大的城墙,对她说:“马上就到了。”
新郑,曾经的韩国都城,现在秦国已经将这里设为颍川郡。
战乱已经过去许久,颍川郡在吴腾的治理下,已经看不出被战火侵略的痕迹了。
阡陌交通,男耕女织,一派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在韩念的指引下,他们一路到了原先张相国的府邸,张府门前贴了封条,想来是被收作了公产,还没被分出去。
门前并无士兵看守,尉缭派人过去拆了封条,让夏福和韩念陪着她先进去,自己带了几个士兵直奔郡守吴腾的府邸去了。
在颍川要行事方便,还得吴腾多派些人手襄助。
张府已经破败不堪了,里面空无一人,怀瑾抱着张良的骨灰罐往里走,走到一片竹林处停了下来。
宅子里的植被,只有这片竹子还算长得茂盛青翠,似是心有所感一样,她看向竹林后年的一处房间。
这个房间的窗朻已经被毁坏,怀瑾看向韩念:“这个房间……”
韩念低着头:“是公子的。”
“我知道。”怀瑾立即走过去,到了门口,却有些不敢进去。几次平复了一下心情,她推开门走进去,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箱柜都被打开随意扔在地上。
这只是一个空屋子,在窗户旁边,有一个矮桌,上面有一个半碎的茶杯,坐在桌边,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竹林。
“他是否常坐在这里写字、喝茶呢?”怀瑾拿起那只杯子,手上立即沾满了灰。
韩念以为她在问自己,回答道:“我、不常进张府。”
他只是一个细作,向来只在黑夜里出现,如鬼魅一般,见不得光。
怀瑾仿佛没听到似的,她将那只杯子放在唇边,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夏福担忧的提醒:“主子,脏……”
可是她不觉得脏,这是张良喝过的杯子,他的唇曾印在这上面。
他的唇丰润又嫣红,嘴角有些往上翘,单看那张唇,会觉得妖冶,可是和眼睛眉毛一起看,却毫无女气,是一个面若冠玉的谦谦君子,是她心爱的人。
“张家的祖坟在哪里?”怀瑾问韩念。
韩念说:“在新郑……”
他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再是韩国了,黯然的改了口:“在颍川、郊外的、一座山下,张家、历代先祖、的遗体、都、都葬在那里。相国大人、和夫人、也被公子、葬在那里。姑娘……我们何时、将公子的、骨灰下葬?”
下葬吗?怀瑾的心不可抑制的痛了起来,像有几千只小虫子在咬她的心脏一样,她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强忍着眼泪,她道:“我要让他风光大葬。”
“姑娘的、意思是?”韩念有些吃惊。
“张家的宗祠可还在?”怀瑾问。
“我不知。”韩念摇头,他虽跟随张良多年,但对于张家的事,却知之甚少。
夏福对于贵族事却是了解不少,他道:“张家最显赫的是张公子父亲这一脉,所以战火一来他们首当其冲。但张家定还存有旁枝族人,宗族排位和家族子孙是大事,不会寻不到痕迹的,待尉缭大人回来,主子问他就是。”
怀瑾点点头,在这间破落的房子里枯坐了许久,尉缭终于来了,夏福把她的意思一转达,尉缭立即表示会派人去办。
“我已经见过吴腾,他替我们安排了住处,我们晚上去那里休息吧。”尉缭温和的把她拉起来,一身衣裙都沾满灰尘。尉缭拉着她往外走,轻声道:“你也该把自己收拾干净一些,张公子看见也会欢喜。”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他再也看不见了。”
尉缭无言以答,她活的这么清醒,清醒到连死也不惧,这些天没有人敢让她独自待着,唯恐她会再次寻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8章 死嫁
怀瑾泡在热水里,张良的骨灰罐子就放在一边,夏福也在一帘之隔,怀瑾知道大家都在看着自己,怕她又有什么举动。
她知道,所有人都想把她拉回来,想让她继续活下去。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亲眼看到张良死去的那一刻,她就再也不想活了。
这是一个她不想来的时代,她在这里活的很辛苦、很累,可没有哪一刻的痛苦,比得过亲眼看着张良死在他面前。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万念俱灰。
是的,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无所谓了。
她不想再待在这个时代了,也许死了能回去,也许就真的死了,这两种无论哪种结果,都好过她这么行尸走肉的活着。
人的一生短暂又毫无意义,从出生到死亡,说长很长说短很短。
活着的意义,是人为赋予的。但她已经不想再赋予生活意义了,一个人若连死也不怕,还有什么事情是达不到的呢?
可绝望的是,哪怕她死了,张良也不可能活过来。
“主子?”听到里面长久没有声音,夏福又喊了一声。
怀瑾听到,死气沉沉的回答了一声:“在。”
夏福就不再言语了,怀瑾继续出着神,最心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接受张良已经死去这个事实。
这些天来日复一日的难受痛苦,一想起就像有双手在心脏处紧紧捏着,透不过气。
她知道时间会抹平一切的伤痛,可是她等不到那时候的到来了,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更痛苦,那些散布均匀的心痛,就像慢刀子割肉,痛得她生不如死。
哗啦一声,她从水里站起来,穿上衣服,抱着骨灰罐,机械的走到床上,然后躺下了。
夏福哀伤的看了她许久,然后去倒洗澡水了。
尉缭从外面走进来,说:“张家还有旁枝族人尚在,我已过去告知了张公子的死讯,他们刻了牌位,要我们把他的骨灰交还,他们愿举行葬礼。”
怀瑾抱紧了罐子,哀声道:“不能,他们不能夺走他。”
“好、好、好。”尉缭连声道,他软言道:“他们也是好意。”
一群已经成为平头百姓的人,愿意为不知道旁了多少支的衰败家族的子孙收葬,一不小心还可能沾上麻烦,可他们还是愿意如此,可见都是良善之辈。
见怀瑾空洞无神的眼睛,尉缭问:“张公子的葬礼,你想如何办?都听你的。”
“在张府办吧,请你放消息出去,说张府的大公子去世了,与张家有旧的故人,皆可前来祭拜。另外,请帮我准备一身嫁衣。”
“嫁衣?”尉缭惊疑不定。
“我要嫁给他。”怀瑾轻抚着陶罐子,像是抚摸爱人的脸颊一般,有些疯魔了。
外面日头正好,尉缭却觉得心都凉了。
听她说话,是再清醒不过的一个人,可是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生气。不敢再说什么,尉缭只得按照她的主意去办。
自从韩国灭亡以来,张府门厅落败,无人踏足。这日忽然开了,府上挂满白绫,进进出出皆是穿着丧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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