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千棵树
项伯是从小受家族培养过的人,不是真的文盲,大概是刚刚睡糊涂了,他忙改口:“是孟轲,是孟轲所著。”
“那你背诵一遍《离娄下》第九章 。”浮先生说。
项伯抓抓脑袋:“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乐有……”
舅舅呀,这是第七章,我叹息。浮先生挥挥手:“别背了,去外面站着吧。”
“是。”项伯耷拉着脑袋出去站着了,我心道果然是走后门进来的,他和田升都是走后门,还都是同桌,冤孽啊!
“赵怀瑾!”突然又念到我的名字,我一愣,莫非是发现是我写的?两份作业我可是用的两种字迹!我站起来,只听浮先生道:“你这篇文章写的最差,拿回去吧。”
我啊了一声,我每次的作业不说名列前茅,但至少没有垫过底。何况,还没有谁的作业被打回来过,这么没面子的事,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上前接了竹简,我看见一旁张良也有些惊愕,有些不服气,我回头问:“敢问先生,这篇文差在哪里?”
“你的重点在《离娄下》第十二章 。”浮先生说:“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可你写的东西与先者所言背道而驰。”
《离娄下》十二章,说的是君子不失赤子之心,我非常认可这种品质,也觉得这是一个人必要的品质,可是在世上生存,这些东西不应该是排在第一名的。若有一天饿的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有人能谈君子之道吗?谈论君子之道的前提,是要审时度势好好活着,况且我又没有说这一章不好。
“我并未说此篇不好,我写的很明白,我很赞同这种观点。只是学生觉得,怀有赤子之心的君子,大多都下场不好,屈原苏秦吴起,他们难道不是君子吗?可他们的下场又如何?弟子只是认为,应当明白世上的规则,再来保持一颗赤诚之心。”我争论:“弟子并没有背道而驰,也没有说孟轲不好,弟子仅仅是将这句话补充了一些条件和规则,弟子也只是发表了自己内心的想法?难道世上只许存在一种思想吗?弟子不明白,还请老师示下。”
“你的确是不明白。”浮先生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浮先生不知想起什么,眯着眼睛有点出神,过了会,他道:“你刚刚也说到了规则,我们便来谈谈规则。”
“看什么书就写什么文章,在什么地方就说什么样的话,这是规则,你认同吗?”浮先生问。
我点头:“弟子深以为然。”
他抱着手,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你说你只是发表你内心的想法,当然这没错,谁都可以。可是,怀瑾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注重儒家学说吗?并非仅仅是因为我是儒家门生。你白生师兄,他是从小在稷下学宫长大的,也曾在我的老师荀况先生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和你们刚进学宫一样,他最开始接触的就是儒家孔孟学说,而后我的老师才教他别家学派的经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的教义以孔孟为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剑术课
浮先生看着我,他已是花甲之年的人,眼珠子却依然明亮,是智者的眼睛。他又看向白生他们,缓缓道:“儒家六德:智,信,圣,仁,义,忠,这是君子之德。你们,将来会看更多的书,接触到更多的思想,遇见更多的人,可是在这之前,你们先学到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君子。为师希望,所有人,他的初心都是以仁义为基底。若人人都能如此,如今世道还会有那么多战乱?正是因为人人不能如此,所以为师才要教你们君子之道,你们也会教给你们的弟子,十年百年千年,总有一日,人人都是仁义之人。若得如此,还会有战争?还会有你所说的条件和规则吗?”
他知道我所说的规则真正的意思是什么,我所说的规则,是利益!古往今来,人人皆是以利益为先,我也不例外,我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然而眼前这位老人的这一番话,竟让我有些震动,在他所说的这番话面前,我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但是很快,这种情绪我便消化掉了。白生等人都是十分严肃,齐声说:“弟子受教了。”
浮先生看向我:“怀瑾你明白了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说:“老师是真正仁义之人,心怀大爱,弟子自叹弗如。”
刚刚浮先生说的这些,是理想主义,若人人都能像他说的那样,现在还会是奴隶社会吗?我终究是个现实主义者,俗!
“不过怀瑾,你小小年纪,有这些领悟倒也是奇怪。”浮先生说着叹了一口气:“人二十岁时与五十岁的思想是天差地别,二十岁时听老人说道理,总觉得不以为然,等到真正到了那个年纪,便能懂得话中的真意。”
或许吧,我心想。回头一瞥,瞥见张良饱含深意的眼神。
下午放学我神色恹恹,项伯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聊着,大概看出我打不起精神,坐上马车之后他都没有和我说话。李徐发现我的反常,偷偷瞄了我好几眼。
“公子,今日田假大人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快到家时,夏福提了一句。
我越加心烦,不过仍是叫人把信拿了过来,原来是一封邀请函,让我去他府上做客。我理由都不用想,立刻提笔回信,说自己每天要上学,放假时也有一堆作业云云。写好之后立即叫夏福送了出去。
“公子,晚上汤厨子准备了羊肉汤呢!”时茂小心翼翼的说。
我将衣服脱的只剩单衣,拿起一把蒲扇扇了两下,说:“别上羊肉汤了,炒两个青菜吧,凉拌一个菜瓜。主食不吃粟米了,煮一锅绿豆汤来吧,天太热了,降降火。”
时茂答应着去了,趁着天色没黑,我将写回赵国的两封家书封好,预备交给李徐让他寄回去。古代没有快递,长途信件必须得让李徐手下的骑兵上,但今天叫了两声都没有人答应我。只有院子里扫地的小蓝过来:“公子有什么吩咐?”
我啧了一声:“李徐大人呢?”
小蓝说在后宅,我就往后宅去,不过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后面那栋宅子。
我这栋府邸最里面的一道墙和后宅是连着的,西南角里一个小门可以通到那边。
小门平时应该也是有人守着的,不知为何今日没人,穿过小门我就震惊了,远处十几米的地方大约一百多个男人守着一口井,一人接了一盆水,蹲在屋檐下洗澡,这场面太壮观了!
幸好是离得远,看不太清楚,那边似乎也没有发现我,我连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重新退回去把门关上。
幸好没惊动那些人,不然就尴尬了。
“小姑奶奶,你干嘛呢?”项伯刚打开窗就看见鬼鬼祟祟的我。
我摇摇头,看他在窗户边的桌子上写字,顿时兴起:“哟,今天居然见你拿笔了?”
项伯抓抓头没说什么,我趴在窗沿上看他写字,他的一手字还是写的有模有样的。
趴着看了一会儿,夏福回来了,手上抱着一个盒子:“公子,我回来了。”
“嗯,信是送到田府了?”我随意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是田假大人给的一篮桃子,他说既然公子学业繁忙,就不打搅公子了,他还说公子什么时候有空了,随时可以去他府上玩。走的时候他家仆从正好刚买了桃子回来,他就让我装了一篮子带给公子。”夏福将盖子打开,七八个拳头大小的毛桃。
我一乐:“正好,晚上乘凉的时候可以吃,你拿到厨房去洗洗吧,还有,等会把李徐叫过来一起吃晚饭。”
“知道了。”夏福说。
天黑得晚,我叫人将饭桌抬到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李徐穿了一身白色单衣过来,他平日里不是黑就是灰,突然穿了件白衣,看着还挺俊俏,就是比起刚来时皮肤黑了不少。
李徐比起之前没有那么拘谨了,第一次邀他吃饭时,他几乎全程都低着头只吃白米饭,一口菜都不敢夹。现在话依然少,不过至少不会我给他夹一次菜他就感谢我一次了。
“李大哥,我这有两封信是给我父王和母亲的,明日又得麻烦你了。”我大口喝着绿豆粥,直呼爽口。
李徐道:“我知道了,晚上回去就会安排。”
项伯一个人快吃完了半盘凉拌菜瓜,我用筷子点了一下他才去吃青菜,他是无肉不欢的,今天应该让汤厨子炒个肉。
“李大哥你千里迢迢跟我到齐国,你父亲不会担心你吗?”我闲聊问起来,因为李徐的父亲是历史上很有名的李牧将军。我还好奇问过他,一个将军之子为何愿意来跟着我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公主。后面才搞清楚,我虽然没有实权,但身份却是实打实的尊贵,李徐跟我几年,回去以后直接就会给官职封赏,这样就不用像他两个哥哥一样还要去战场上去挣军功。
“父亲常年在军营里很少回家,比起我,父亲更牵挂我两位兄长。”李徐回答。
我推了项伯一把:“你看人李大哥多励志,都是将军的子孙,人家努力奋斗,你呢,你连读书都不好好读书。”
“那能一样吗,父亲在楚国咳嗽一声可连大王都会紧张,我只需等待成年,父亲自会给我做安排。”项伯傲然,我呵斥:“这些话以后别在外头说!”
项伯不以为然:“这件事情楚国人人皆知,有什么不可说的。”
“我不喜欢你这样。”我皱眉,太不谨慎了,况且这么大剌剌说出来,人李徐多尴尬啊。
项伯妥协:“好好好,我不说了。唉,真不知我们两谁是长辈。”
我心里年龄能当你妈了,我内心自嘲。将半盘菜瓜端到李徐面前:“快点吃,再不吃要被阿缠吃完了。”
“是,多谢公子。”李徐拿着碗筷想抱拳,十分滑稽。
是庆先生的剑术课,自打他知道我是女孩子了之后,有一段时间总让我在旁边休息,但我坚决要证明自己体力能跟上,他让我休息我也不听,只是跟在师兄们后面。
几次之后,庆先生似乎就习惯了,对我一视同仁起来。
今天学剑术,人手一把木剑,不过今天开心的是,张良也在课上。几位师兄是同桌之间对练,我没有同桌,张良就主动提出陪我练习。
庆先生教的是招式,招式之间变换得十分灵活。中国古代的剑术自汉代以后就渐渐失传了,因此看到庆先生所教授的剑术,我不时会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功夫,不是花花架子,而是实打实的招式。
“你又走神了!”张良啪地一声将我的木剑打掉,身高的悬殊,他已经尽量在敷衍我了,但我的剑依然拿不稳当。
我只好耍赖:“我人小,没力气。”
张良莞尔:“招式跟力气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真正在打斗。”
“子房说的是,不过即便是真正在打斗,力气也不能代表全部。”庆先生一说话大家都停下来听着,他道:“技巧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会被碾压,但若是能掌握技巧,再强大的力量也会被化解掉。”
庆先生将项伯点上来,他俩一对招,也不知怎么动的,不到三秒项伯的剑就飞了,庆先生的木剑已经搭在项伯脖子上了。
项伯不服气的嘟囔:“我不擅剑道,若是肉搏,我三招就能把敌人打趴下。”
庆先生忽略掉项伯:“我再演示一下,你们看清楚。”
他又来了一个慢动作,我依然没看懂,不过庆先生演示一遍之后就让我们开始练习了,他一对一的指导过来。
穆生被白生打的没有还手之力,剑被他当盾牌用了;刘交和申培是一半一半势均力敌,而项伯对田升则是压倒性的胜利;我则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抵挡不了张良的敷衍。
庆先生一个一个手把手的教,到了我这里时,他突然不好意思再触碰我,只是语言上给我指导:“剑锋指在腰腹,……不对,在高点……也不对,你手再抬高一点……”
“我来吧。”张良有些看不过眼,善解人意的过来抓住我,而庆先生到了我对面和我对练。
张良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暖,紧紧抓着我的手,他在我耳边说:“专心些。”
他就这么抓着我的手动起来,但是,这可不是电视里演的那种男人教女人练剑那么唯美,事实上是:张良一动起来,我拿剑柄的那只手就被握得生疼,而另外一只手被张良牵引着做出一个反人类的动作。当庆先生的木剑刺过来时,张良膝盖在我腰上顶了一下,庆先生的那一剑落了空,但是美观就谈不了,应该像耍猴。
不过这一套动作下来,我是明白了,有点像太极,我哦了一声:“原来是四两拨千斤。”
张良一愣,然后笑开:“这个比喻非常有意思,很清楚。”
“子房你剑术又进益了。”庆先生对着张良点点头,张良只是说:“每日晨起都会在院子里练先生给我的剑谱,子房受益了。”
我想起那日掉进河里看到他肚子上的肌肉,果然偷偷锻炼了的。
庆先生放下剑,去廊下喝水了,他跟浮先生真是两个典型,浮先生喝水是拿了壶泡茶,拿一个小杯子一喝能喝一上午。而庆先生是拿了一大个水囊,随意放在地上,渴了就一口将水囊的水全喝光,然后叫人给他的水囊把水添满。
庆先生喝完水:“大家歇一会儿吧。”
他休息时也总是一个人在廊下孤独的坐着,而我们总是在教室里休息,帘子一拉下来,别提多阴凉了。
大家喝完水,我将带来的豆糕拿出来,该到吃零食的时候了。
番外(在齐国的日常)
早上将怀瑾和送到稷下学宫,夏福独自一人驾着车往回走,回到府上,汤厨子和他的徒弟像平时一样正要出门。
夏福没有卸车,立在门口,笑道:“汤厨子,又去西市买菜?”
汤厨子胖乎乎的,一笑就没有眼睛了:“是啊,小福子送送我?”
“上吧。”夏福笑嘻嘻的往旁边挪了一下,汤厨子和他徒弟刚好把前面的车架挤满了,他们没敢坐到车里,主子的车,哪敢坐呢。
清早大街上人来人往,小商贩已全部都出摊了,西市入口全是人——都是清晨出来买菜的人,马车开不进去,夏福就驾着车在外面空旷的地方等着。
没过多久,汤厨子回来了,他手上只拎了一条鱼,倒是他徒弟手上全都拎满了东西。
夏福打了一下马,他们往回走。
汤厨子噗嗤噗嗤喘着气:“今天又涨价了,这条鱼涨了十钱。”
夏福知道汤厨子什么意思,想让自己跟主子说钱不够花,但他是心里门儿清的,主子一个月给厨房一镒金采购,一金换算成刀币足有五千多钱,就算每顿饭是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他汤厨子都能从这一金里抠出五百钱来给自己藏着。
“主子最爱吃菜瓜,你买了没?”夏福问。
汤厨子在徒弟手里找了一溜儿,努嘴:“诺,买了三个,你说主子怎么就喜欢吃这粗糙玩意儿,要每吨都吃牛肉多好。”
“不许在背后议论主子!”夏福板起脸呵斥一声。汤厨子撇嘴,夏福简直比最忠心的狗还忠心,听不得谁说主子不好。偏生主子还最喜欢他,就算是个没根儿的东西,自己也不能得罪了,汤厨子打了一下嘴巴:“年纪大,不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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