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千棵树
怀瑾被他看恼了,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问:“今夜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在下邳?”
“我上个月在吴中杀了人,不想下狱,就逃出来了。被我打死那小子,他家人派了人一路追捕。昨日我逃到了下相,谁知正好遇到下相的一群地痞在与下邳的一行任侠刚火拼完,恰好那群任侠的头儿是子房,见我身后追了一帮人,就带着人来帮我了。好家伙,那群地痞太生猛了,追我那帮人里有一个大个子,一脚被跺出了肠子!”
项伯说得眉飞色舞,怀瑾打断:“地痞不是刚和任侠打完吗?怎么又帮你打架了?”
“他们都打完了,握手言和呢!还认子房当大哥!”项伯满脸骄傲,他是个贵族公子,却视这群江湖人士为豪杰好汉,难怪项梁老骂他!
想到张良也与这些人混在一起,怀瑾也有些奇怪,莫非他想发展武林帮派?
“能把你追得如丧家之犬,被你杀的人是谁?”怀瑾问,想来肯定不是普通人。
项伯蔑视的哼了一声:“一个狗东西,不值得污了你耳朵。”
停了一下,他问:“那你呢?你和桑楚怎么回事?和子房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他这里?”
“我困了,去睡觉了。”怀瑾不想说起这事,冷着脸就要走。
“姮儿……”身后张良唤了一声,怀瑾侧头瞟了他一眼,发觉他已经睁开了眼。
心里便骂道,这体质属钢铁侠的,她就不该拿那么好的药来浪费!
“你又要走?”烛火在他瞳孔里跳跃着,里面盛满了恳求:“我伤了,拦不住你,也威胁不了你……我没法子了……你别走。”
他似乎从没用过这样卑微的语气,怀瑾就是一怔。
项伯在她背上推了一把,然后拉着阿婉出去:“放心,我在这里,她走不了!”说罢还把门带上了。
怀瑾心里暗骂了一声,往后退了三步,冷冷的看过去:“干什么?指望我伺候你?我去叫阿婉过来,你有什么吩咐跟她说。”
“我只想同你说说话。”张良忽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他招招手,温柔的看着她:“过来,姮儿。”
自与他重逢,他便再也没有这样笑过了。他对着外人的温柔笑容,总是蒙着一层薄雾,朦胧又不清晰。
怀瑾静静的看着他,心情颇为复杂,默立了一会儿,她走过去坐下,问道:“你还要说什么?”
你还能说什么?怀瑾木然的想,哪怕你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事实:桑楚是被你逼走的,孩子中毒也是你害的,她如今困在这里也是因为他。
放在现代,她早就报警了,恐怖前夫无下限纠缠、恐吓、囚禁、人身威胁。
她坐在近前,张良贪婪的注视着她,仿佛要一次看个够似的。
这热络的视线逼得怀瑾坐不住,她慌乱的看了张良一眼,细致得如美玉一般的皮肤,深邃的眸子温柔得几乎要浸出水了。
褪去了平日的清冷伪装和凉寒眼神,他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己。
只这一眼,怀瑾慌忙挪开眼睛,镇定自若的开口:“有什么话,请说。”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张良开口了,如山中幽泉一般纯净的柔和嗓音,此刻透着黯然和酸楚:“从哪里开始呢?不如先从夏福的死先说吧。”
怀瑾梗着脖子直起头,看也不看他。
“自我知道沉音害你时起,便料到了你的怒火,她害死夏福,你是非杀她不可,所以我事先命她哥哥鞭笞了她。我做这些,并非是为她开脱,只是想消你怒火,但你似乎认定了我是偏袒沉音。”说到这里张良苦笑一声:“惩罚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不是杀了她,死了一了百了又怎能算报仇?我后来想着,把她嫁到百越去,那是中原人眼里的蛮荒之地,对沉音而言那是比死还痛苦的刑法。可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就把她卖了。”
怀瑾静静的听着,仍是无动于衷。
张良道:“沉音与我的那点情分,在她和韩成那几年的胡闹中,早就消磨殆尽了,可我还是不能让她去死,不仅仅因她是韩非的孩子,她和韩成更是我故国王室仅存的血脉,我还在父亲面前立下了重誓。故国虽不在,信仰与缅怀却始终存于我心,姮儿,你是最懂得我的,你知道我那时的痛苦和左右为难不下于你。”
心念一动,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怀瑾不由得把自己的心境代入到张良那边。
确实……是左右为难。她当时的作为,是逼张良在她与旧国之间二选一……
惊觉自己突然涌起了愧疚,怀瑾的指甲抠进了手心,顿时清醒过来。张良的唇枪舌剑,她是早早就知道了,不应该这样掉以轻心的。
稳了稳心神,她嘲讽似的笑了一声:“张先生饱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
“结发多年,难道你不知道在我心目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张良静静的看着她,目光含悲,像是一轮朦胧的月光,里面呈放了千年的孤寒。
他想去握一握怀瑾的手,可是刚触碰到,怀瑾立即往后退了一下。
张良垂下眼眸,柔声道:“我从来没在你们之间做过选择,也从没把他们和你放在同一个衡杆上做比较。”
心中微叹了口气,他声音更加轻:“你若还觉得不解气,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带着人在奴隶贩子那里找到沉音时,她已经受到了此生能承受的最大屈辱,她疯了。”
怀瑾瞪大眼,似有些不能置信。
待反应过来,心里也不知是解气高兴还是该叹息,只有空洞洞的一片。随即她便叹了气,问道:“那她如今呢?”
“我离开时,她随韩成住在城父,现在就不知道消息了。”张良见她面色茫然,便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我把一切全给了韩成,就连韩念也留给了他,离开时只有身上一件瞿衣。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
“还找我做什么?”怀瑾低下头,看见他骨节分明的双手,从前这只手只有因拿武器而磨出的茧子,如今手背上却多了生活的磨砺与风霜。
“张景死了,我唯一的亲人便只剩你了。”张良紧紧抓着她的手,声音凝重:“我怎能不牢牢抓住你?”他现在准备开始解释第二个心结了。
怀瑾的反应亦如他想象的一样,震惊又悲伤,见她眼眶中渐渐浮起泪花,张良心又放下来一分。
怀瑾问:“阿景不是在秽国吗?他怎么会……?”
“你离开的第二天,他就回来了,那时我忙着寻你的下落,忽略了他。他与人缠斗,被打伤了,治了许久便去了。”张景是他看着断气的,他把所有的珍贵名药都喂给了张景,可是都留不住他。
他看着张景的尸体,看着贞贤抱着张景痛哭,还有不知所踪的怀瑾,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像是掉进了水里,再也无法呼吸。
“阿景……”怀瑾心脏一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那个傻孩子……怀瑾开始感受到屋里四处弥漫的悲伤,她的心又酸又胀,她从来没有感受到张良这样浓烈的负面情绪。
“那日在黄公宅子外面看见你,我欢喜极了,以为这一路的艰辛到了尽头,可谁知见到你和……夫妻恩爱。”张良坦然的笑了笑,满是苦涩与酸楚:“我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了,我想着,我苦苦追寻你两年,你却转投他人怀抱,叫我岂能甘心?”
“你不甘心,便来毁我婚事!害我女儿!”一提起这件事,怀瑾瞬间激动起来,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两桩事,她明显在意的是这一桩,不知道是为了桑楚还是为了女儿?张良不敢想更不敢问,只是静静道:“桑楚不是良人。”
“这天下的姻缘都由你说了算是吗?”怀瑾立即反唇相讥。
张良斟酌着,一字一句道:“看来桑楚离开时,什么都没跟你说对吗?”
“什么意思?”似乎另有隐情,怀瑾不由一怔。
张良道:“我冬日离开下邳,是为了探查桑楚的底细,叫我知道了一件事情。桑楚曾答应一个人,在那人有生之年绝不踏入中原。”
这话桑楚在很久的时候说过,黄公也和她说过,怀瑾不由惴惴起来。
“是一个叫夏姬的女人,桑楚对她做出了承诺。”张良带着淡淡的笑容,闪烁的烛火让他的脸明暗交错:“我找到了夏姬,然后告诉了桑楚,第二日你便气冲冲来找我了。”
夏姬?怀瑾闷闷的想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的胃被一只手拽住了,开始痉挛,手脚也忍不住微微发起抖。
桑楚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连招呼都不打的离开了,那他们这两年算什么呢?露水情缘?还是他的一段消遣?
记忆里桑楚和她说的每一句话,怀瑾在这一刻觉得可笑。
木木的问道:“他是去找夏姬了吗?”
还是又离开中原了?她想,如果是离开中原,桑楚一定会带着她走,看来是去找夏姬了。
“我不知道。”张良见到她的反应,只觉得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桑楚利落的消失,起初让他也感到惊讶,原以为桑楚也许会对她说什么,谁知他竟然没有,否则今晚他会更费劲。
后来琢磨明白桑楚不告而别的意思时,他才对这个人开始真正敬佩起来。
默然了一会儿,怀瑾无力的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该去算计孩子,要是有个万一……”
她会恨死张良,怀瑾道:“你也会后悔终生的。”
张良一怔,见她低垂着眉眼,面上无任何表情的说:“我不知你为何不信,可莺儿真是你的女儿,我在原武遭人陷害入狱,被嬴政接到了东巡队伍里,是宫里的医师替我诊治的,当时我已有孕三个月。”
看他一副出神的样子,怀瑾咬咬牙,又道:“我以亡母名义起誓,莺儿真的是你的女儿。”
她绝不会拿这种事骗人,何况到这种时候了?
心里的冰山一点一点的化掉,张良心里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柔情,那个软糯可爱的孩子,当真是他与怀瑾的孩子!他想去隔壁仔细看看女儿,可他生生忍住了。
见怀瑾的样子,仿佛是希望他后悔愧疚,可她不知道的是,他知道莺儿是自己的女儿之后,心里涌起的那点愧疚便消逝无踪了。
她要是知道自己心里这么想,会不会更生气?张良笑了一声,想往她那边坐过去些,可一动伤口又渗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4章 解怨释嫌攻心谋情2
怀瑾皱起眉,这人是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个血窟窿吗?可张良只是抓着她的手,眼睛明亮似星辰:“我只是想离你近些,姮儿,我……”
仿佛有万千柔情,可他只能说:“多谢你。”
“她只是我的孩子,我并不是为了你。”怀瑾摇头说。
“我知道你肯定恨极了我,”张良说:“是我头脑发昏,做了错事。”
“不,你没有发昏,你算准了生豆荚的计量,请走了医师,准备好了朴硝,就等着我一步步走到你面前求你。”怀瑾冷静的看着他,她绝不会因他一句道歉就原谅。
“你既知道我算准了,便知我不是真的想害莺儿怎么样。”张良歉意的笑了笑,用力握着她的手,仿佛一松开怀瑾就会消失。
他道:“我只是想把你困在我身边,哪怕你恨我怨我,我也要你在我身边。”
怀瑾的脸越来越硬,死死的看定张良的眼睛:“因你的不甘心,便来逼迫我是么?”
她最恨被逼迫,骨子里仅剩的那点现代思想,叫她永远舍弃不了自由,当她的自由意志被逼迫时,她恨不得宁为玉碎!
“起初以为是我不甘心,这段日子才想明白,原来是因为我爱你。”张良撑着坐起来,不顾伤口是不是又渗血,他抚摸着怀瑾的脸颊,她没再躲开,只是怔怔的看着自己。
张良心里有淡淡的喜悦:“原谅我,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男子。我会嫉妒、会吃醋、爱而不得时也会心生怨恨。此前种种,皆是我的过错,不奢求你原谅,只盼你莫再恨我。”
他真挚诚恳,坦然的诉说自己的不堪,给她认错,怀瑾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恨意空空,情意不明,怀瑾顿时满心怆然。
张良松开她,从怀中拿出一纸绢帛,是她画押的那张卖身契,白色的绢布已被血色染透。
他温柔的弯了弯唇,自嘲道:“我一直带在身上,唯恐遗失了你便会离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夜里那把匕首落在我身上时,我还在想,我死了你会不会高兴,这样你就自在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挪到烛台边,将那张卖身契烧掉了。
地上一团火焰瞬间凶猛的蹿了一下,仿佛怀瑾在这一刻的心潮汹涌,接着火焰就慢慢低了,怀瑾觉得自己身上刺正在一根一根褪去。
她把张良扶到榻上,却见他带着一种认命又无奈的微笑瞧着自己:“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怀瑾忽歪着头笑了一声:“好,多谢张师兄了。”
听到这个称呼张良呼吸一滞,随即也笑起来。
这次两人是真正的笑了,不是嘲笑冷笑或伪装。
静静地对看了一会儿,怀瑾撇开头,张良问:“你怀着莺儿的时候,辛苦吗?”
“怀着的时候不是很辛苦,”怀瑾抿着唇,心平气和的交谈:“生她的时候倒是艰难,要不是桑楚在,恐怕也活不过来了。”
“没能陪着你,是我的不是。”张良贪恋的看着她的脸,心中知道过几日她必定是要离开的,那时也许又是很久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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