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公孙胜没多想,拂袖而起,叫道:“贫道没有被人敲晕!”
阮晓露摊手:“你看,还没想起来呢。”
旁边石勇吕方郭盛都是一脸不解。过了片刻,石勇反应过来,也说:“官军攻来时,道长身先士卒,率先迎战,但是嘛,许是多日没练,有点手生……”
阮晓露赞许地看他一眼。不愧是全梁山最识时务的。
晁盖嫉恶如仇,急公好义,虽然对兄弟们掏心掏肺,但有时也不免大家长做派浓厚,觉得所有人都该跟他一条心,永远心态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要是让他知道公孙胜根本没怎么抵抗,多年的交情估计马上清零,还得添上点仇。
在这危急存亡的关头,让领导层因为“三观不合”而爆发内讧、互相指责,有什么好处?
别人把晁盖当天神,觉得欺瞒大哥是犯罪。阮晓露有自己的价值观,撒个小谎,心里没压力。
其余人自然也诧异,但那日智斗张叔夜,阮姑娘力挽狂澜,保全山寨根基,众人看在眼里。她说话,已经有相当的威望。
于是都没反驳。
公孙胜深深看了阮晓露一眼,忍下自辩之词,点点头,算是默认。
晁盖泪花闪烁,亲自把公孙胜搀起来,握着他的手,久久不肯放。
“道长哪,一清兄弟,是我拖累你了啊……你脑袋还疼不疼,晕不晕,来看一下,这是几?——以后你若留下长久疾患,不用担心,哥哥给你养老……”
饶是公孙胜尘缘淡漠,此时也被晁盖的深情打动,抹了抹眼角,简单说:“分内之事,应该的。”
几个小喽啰跟着抽鼻子。
吴用也用袖子蘸了蘸眼角,但并没流泪。
“阮二哥,”他忽然问阮小二,“和官府都议定了何事,怎么谈的,你详细说说。”
阮小二抓抓脑袋,回忆了好一阵,慢慢说:“官府退兵的条件是,咱们梁山好汉,此后不在济州府境内劫掠——去别的州府他不管。对了,还要保障周围的民生安全。只要咱们说话算话,济州太守那边,也不会动真格的。”
晁盖皱眉:“不扰济州府,那不是少 了八成的进账?还要替官府当保镖,保护农田和百姓?当俺们是他手下官兵?还不发薪俸?”
这还是土匪吗?有点影响梁山好汉的英雄气概了吧?
可话又说回来,这个不太平等的条约,乃是危机中的城下之盟,他们几个若不妥协,当场就被官兵砍头。大部队有家难回,现在要么在流亡,要么在硬着头皮死战,不会平平安安地坐在聚义厅讲话。
阮小二:“太守还说,会定期派人抽查,或是让咱们派人去向他汇报。一旦发现咱们滋扰百姓、滥杀无辜什么的,第一次会提醒,第二次就不客气。说咱们的水寨旱寨城防细节他都瞧清楚了,叫咱们不要心存狡辩……”
吴用:“心存侥幸?”
阮小二一怔:“啊对,侥幸。”
吴用思索半晌,忽然把阮小二拉到聚义厅一角,低声问:“这些条款,是谁跟官府谈的?”
阮小二不假思索:“当然是我!”
虽然谈判的主力是六妹妹,但老大哥不在家,却代表山寨跟官府谈判,先斩后奏地决定集体命运。此事收益为零,风险无穷。阮小二跟大家商议过了,这个风险他一个人担。如若老大哥怪罪,也只怪他一个。
吴用却转了转眼珠,打量一下面前这个魁梧大汉。他目光真诚,胸膛拍得砰砰响。
“真是二郎一个人?”吴用诱导地问,“令妹没有参与?”
阮晓露闻声踅来。阮小二把她扒拉得远远的,叫道:
“就是我!没别人!”
吴用点点头,沉下脸。
“好!虽然你为山寨消弭一场祸事,但咱们军规写得一清二白,作为梁山头领,私通官府,擅自缔约,已是斩首的罪过。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阮二郎,对不住了!刀斧手!”
这一声叫得满屋听闻。两个司刑喽啰惊诧莫名,倒拖军器,慢吞吞磨蹭过来。
新来的江州三人组也惊得合不拢嘴,相互看看,眼神都是一般: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晁盖愣住,放开公孙胜,跑过来。
“军师,这……”
阮小二也立时脸白,然而兀自挺胸而立。
“俺明白。连同俺们三兄弟私自下山的罪过,都算在俺身上!五哥七哥,以后好好照顾娘和妹子!”
晁盖还没弄清楚事情何以到了这个地步。他一步挡在阮小二前面,圆睁着虎目,叫道:“先生!这是何意!你不是常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他不是将,我也不是君,但二郎为山寨谋出路,事急从权,何罪之有?不仅无罪,要我说,还有功!你好好想想!”
山寨里是军师掌管法度。吴用见老大亲自干涉,也不好硬刚,改口:“那也得即刻逐出山寨,否则这个口子一开,以后……”
“够了,差不多得了!”阮晓露终于忍不住,冲到吴用跟前,把他怼得一退三五步,“你不就是觉得我也有份吗?咱明人不说暗话,条款都是我谈的。我兄弟没那个耐心,好几次差点把那太守给砍了!你要罚什么私通官府的罪过,冲我来!”
吴用被她喷得出不得声,缩在犄角旮旯,扇子护体,外强中干道:“姑娘何以动怒,小生……小生只是照本宣科而已,军规……”
晁盖反应过来,看着这个支楞一身逆毛的小女孩,有点难以置信,“是你……?”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随后又不得不信。老天爷对阮家兄妹各有眷顾,兄弟三人义胆包天,神勇过人,然而论嘴皮子脑瓜子,三个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个梳辫子的。
老大哥随后有些无来由的恼怒:“你、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自作主张呢?济州府那个官,他会跟你谈?”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母鸡打鸣,就是不对。她一个女流之辈,一本正经地代表梁山跟济州府谈判,这不是折了整个梁山好汉的锐气!
阮晓露叉腰笑道:“事态紧急,没想那么多,抱歉。”
嘴上说抱歉,语气神态可没一点抱歉的意思。她跟公孙道长一个心态,只求问心无愧,合则来,不合则散嘛。
反正事已至此,您能咋地。
晁盖心中天人交战,理智上觉得她这事儿办得利落,应该表扬。
但也应该好好敲打一番,不能惯着……
正纠结,吴用轻轻拍拍他胳膊。
“兄长,”军师拿扇子挡脸,一双狐狸眼微闭,几无声息地提醒:“事急从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仅无罪,而且有功……都是您自己刚说的。要是弟兄们听见您出尔反尔,面子上多不好看哪。”
晁盖:“……”
隐约觉得有点冤。方才他看吴用专横跋扈,居然敢动阮小二,情急之下,才说出那么多维护之语。现在好像成了,他得用同样的态度去维护阮六姑娘,否则就是双标,不给弟兄们做好榜样。
老大哥一向严于律己。已经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再吃回去。
晁盖轻轻叹口气,一拍阮晓露肩膀,粗声道:“辛苦了!坐下歇着吧。咱们还得清点损失,商讨对策,叙功的事别着急,以后再说。”
阮晓露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但老大哥已经表了态度,她也不多问,还是规规矩矩道了谢,喜滋滋退下。
回头一瞧,吴用藏在扇子后头,朝她挤眉弄眼。
阮晓露皱了半天眉头,悟了,气势汹汹的跑到吴用跟前。
军师还得意呢,小声问她:“此计何如?”
“你敢拿杀头来吓唬我二哥,”阮晓露指着他鼻子,恶狠狠敲打一句,“别想让我领情!”
吴用撇嘴,好像嘟囔一句“不识好歹”,但随后泰然自若地微笑。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闹得兄弟……哦不,兄妹跳墙,于山寨有何好处?”
阮晓露无言半晌,扭头走人。
走两步,暂停,忍了又忍,甩下一句话。
“是兄弟阋墙,不是跳墙。你才跳墙。”
第85章
阮晓露以为, 退了济州府的官兵,算是解决了梁山的一个大难题;却万万没想到,更大的难题在后头。
青州慕容知府高调剿匪, 把州内几个小山头打得瑟瑟发抖。鲁智深武松在外游历未回,杨志被陷。桃花山白虎山一同支援, 顶了多日, 终于撑不住向梁山求救。晁盖义气深重,当即点兵下山, 带了几乎全部的梁山精锐。
这一仗,据说是打得昏天黑地, 总算是个险胜。阮晓露当时不在场, 但看到陆续回山的各个兄弟, 十之八九都挂了彩。就连林冲也在大腿上扎了条绷带, 可见战况激烈。
一场恶战过后, 青州境内的绿林小据点, 什么白虎山、桃花山、二龙山, 都已经满目疮痍, 不太适宜人类居住。大家一合计,不如收拾东西,跟新老大到梁山混!
晁盖豪爽应允。反正山上那么大地方, 他还嫌冷清呢。兄弟越多越好。
当然,答应之前, 不忘阐述一下梁山的招生标准:要上山,得先审查一下思想资质,三观契合, 才能结拜。
这么一筛选,留下约莫三分之二的人, 喜气洋洋地向济州府出发。
这些人跟梁山军队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已经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一路言笑晏晏,称兄道弟,宛如一场规模巨大的春游。
“新移民”跟在队伍最后头,连头领带喽啰,占了几百条船,浩浩荡荡地开过来,比上次宋江带的“上山团”还要规模宏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军又从天而降呢。
“乖乖,”掌库喽啰周老三刚被从小黑屋放出来,眯着眼睛,远远看见船队,一连声叫苦,“房子不够住了,粮食不够吃了,钱不够用了……”
急急调动手下小弟:“把库房里所有的被褥铺盖都找出来!每个宿舍加盖双层床,东西耳房的大屋,一间隔成四间!还有……还有,柴房里的柴都堆到粮仓去!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粮食!柴房好好打扫一下!把能支取的金银都取出来!……”
晁盖带头捐献自己攒的私房钱,缓解山寨的财政困难。
阮晓露远远看着那船队,再次赞叹自己的英明决策:还好当初李俊赠的巨款她没要。否则,如今山上人口暴增、家徒四壁的情况,怎么也得高风亮节一下,拿出来支援山寨建设吧?
李大哥要是知道他拿命换来的金子都用来给梁山好汉修宿舍了,气也得气死。
同时心中隐约动念,在水浒原著里,是宋江一波波往梁山上拉人;如今宋江另谋高就,梁山还是势不可挡地发展壮大,吸纳四方好汉,成为山东顶流。
也 许,“蝴蝶效应”并没有那么大能量。这世界运行的脚步,不会因为一个细节的错位而打断。就算缺失了几环,大方向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聚义厅刚刚修补完官兵破坏的痕迹,就扎上彩缚,缠上红花,挂上灯笼,摆上酒席,喜气洋洋地召开新成员欢迎大会。
首先当然是叙功。青州一战,人人有功,大家一同领赏,顺便科普一下军功券的使用方法。
同时,几日之前山寨险些被偷家,这事没法隐瞒,晁盖也不想隐瞒,坦承地跟兄弟们讲明了事发经过,检讨了自己,保证以后点兵作战时,会尽量保守行动,避免急躁冒进,再犯顾头不顾腚的错误。
留守山寨的几百喽啰,在此役中折损过半。这些义士已全部重新厚葬,又请金大坚刻了个巨大无比的集体追思碑,让道长做了场宏大的法事,以慰后人。
阮家兄妹四人、花小妹、张顺,在淮东盐场和官兵勇猛作战,拯救百姓,大大提升了梁山的江湖口碑;加上新来的张横、李立,又在山寨危机之时不慌不乱,力挽狂澜,成功劝退官军,保全山寨基业,各授甲等功。
新上山的好汉们也算是见多识广的绿林人物,却从来没听说过,官军到口的肉还能吐出来,被偷的家还能让人送回来。听完此事细节,纷纷目瞪口呆,满脸写着“还有这种操作?”
晁盖满意地看着大伙敬佩的神色,犹豫片刻,接着道:“尤其是阮小六姑娘,智斗那太守张叔夜,表现可圈可点。我建议,除甲等功外,此一战缴获的金银细软,除充公入库之数,众兄弟分配过后,额外分她双份,大家觉得如何?”
阮晓露又惊又喜,按照山东人社交准则,赶紧站起来谦虚:“我是尽本分而已,大哥如此错爱,担当不起啊!”
众领导都劝:“哎,有什么担当不起,你这份功,多少钱也买不来哇。”
三辞三让之后,阮晓露抱着一包十几两金银,嘴里叼着三张军功券,满载而归。
金银倒是小事。关键是寨主的表态,一下子把她送入所有人眼中的焦点。
厅里的“新同学”三观再次刷新,忍不住窃窃私语。
“一个小妹妹,给这么大功劳!跟兄弟们一视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