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阮晓露自然不计较扈三娘这臭态度。她人美武功高,要是情商再高,要你这哥哥干嘛。
她眼睛都笑弯了,嘴上还倔强:“这不太好吧?我也是为寨子里跑腿,做点分内之事,受点苦累也正常,不至于收这么重谢礼呀……这马挺贵重吧?我也不会养啊……它平常吃什么?……”
宝马喷口气,脸贴在她手上。
“亏得姑娘义勇双全,为我等消弭一场大战。”扈成客客气气道,“否则若是稀里糊涂的打起来,不论谁胜谁败,没三五千人命不得结束。我兄妹俩,还有一庄老幼,今番都欠你情。”
这几日他安心养病,没怎么跟别人交流。知道自己妹妹清高倔强,心中纵有感谢亲近之意,也不会表达得太强烈。今番他好容易有机会跟阮姑娘聊两句,马上把这态度给补上。
阮晓露笑道:“说得好听,你倒忘了,是我先怀疑你盗酒,害你受这一趟大罪。”
扈成大笑:“纵然没这档子事,若是婚礼真的办成,且莫说我的妹子要嫁去他家受罪,单说那美酒盛名传出江湖,也迟早让你们知晓去处。到时候酒都进了客人肚肠,后悔也来不及。所以啊,我受这一趟罪,造福千万人,福报在后头。”
阮晓露再次感慨,这大白脸咋这么会说话呢!明知都是“高情商发言”,是拣自己爱听的说,语气还这么生动自然,毫无造作痕迹,别人学不来。
扈成见她高兴,忽然纵马靠近,低声道:“姑娘,你也瞧见了,我扈家折腾这么一场,虽然报了冤屈,整治了恶人,但自家清清白白,也没去捞好处,反而折损不少人马和钱财。如今我内伤未愈,大夫严嘱不能远行。小人父亲还在病中,也不想委屈了我妹妹……”
阮晓露听得莫名其妙,隐约觉得他有所图,给个不耐烦的眼神。
“有话直说。”
扈成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几个庄子的土地产出,你这几日也看清楚了。梁山接收了祝家家财,此刻钱多没处花。小人寻思,是不是可以……做点买卖?”
不等她应,递上一个本子,翻开来,上头一行一行的小楷,已经写明了扈家庄与原祝家庄可提供的一应货物,数量、价格、出产季节……
甚至还估计了梁山上的商品产出,尤其是“仙人酿”,如果再有美酒出窖,可以用庄子里的土货置换,荒年什么价,丰年什么价……
阮晓露略略扫上几行,大开眼界,深深佩服扈成的专业素养。
“扈大郎,”她正色道,“你老爹真是上辈子做好事,有了你兄妹两个。没她,你们挨揍;没你,大家饿死。”
扈成赔笑,眼睛成月牙儿:“姑娘这是应了?”
“我又不是寨主,”阮晓露板起脸,“不过,可以给跑个腿,送一趟,跟大伙美言几句。”
梁山物产贫瘠,大家零星的生活需求可以找“梁山物流”,但要提升山寨整体的生活质量,贸易是必不可少的。但一则寻不到可信赖的伙伴,冒然接触外人,只怕威胁到山寨安全;二则大家当惯了土匪,没什么生意头脑,跟那些奸商谈买卖,要么自己被宰,要么按捺不住宰别人,都不会顺顺当当。
如今扈成不仅毛遂自荐,要做梁山的贸易伙伴,而且把饭喂到了嘴里,完全不用梁山这边动脑子。再不领情,就等于傻。
扈成大喜过望,一连声的感谢。知道阮姑娘答应帮忙,这事就成了一半;这事要真能成,等于让他扈家全庄一年吃饱饭。
要不是身受重伤,小厮搀扶着,他估计得跪下来,朝阮姑娘拜谢一下。
阮晓露忽然想到:“那祝朝奉一家,有消息么?”
扈三娘低头吩咐小厮,不一刻,叫来个心腹庄客。
那庄客道:“小的奉三小姐之命,派人跟踪祝朝奉。他跑到沧州去报官,但是囊中羞涩,出手悭吝,反被那知府责怪,赶了出来。眼下正带着两个残废儿子,在城外广济寺墙根下乞讨……”
官府这个态度也不奇怪。独龙冈本身就在三州交界的混乱地带,祝家庄私蓄兵马、私藏军器,官府之所以睁只眼闭只眼,本来就是责任外包,让他们自负安危。这是几十年来不变的共识。
加上以前祝家庄是纳税大户,每每跟官府勾结办事,全靠“钞能力”,这才得到官老爷青睐。如今祝家粮仓空了,家财没了,再想找官府撑腰,只靠动嘴皮子可不管用。
那沧州知府搂着自己的爱子小衙内,结结实实的把祝朝奉训了一顿:“你说州里被梁山泊草寇侵扰,可是人家草寇为何对别处百姓秋毫无犯, 专门劫了你家?嗯?一定是你家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绿林好汉。你们不反省,还想借官府公报私仇,把我们正规军当你家打手?嗯?那草寇又不在本州,要去剿,还得申奏朝廷,往来文书,用我官场上的人脉……你当这府衙是你家开的?嗯?你说你的儿子被佃户打伤,可有首犯?有证据?嗯?……”
小衙内打个呵欠,说太无聊了,要去玩蹦床。知府当即撇下祝家父子,去叫朱仝带娃。
…………………………
那心腹庄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扈成和阮晓露听了,神清气爽,哈哈大笑。
扈三娘却皱眉,轻声自语:“不是退了一千贯财礼么?怎的他们手头好像一文钱没有似的?”
那天祝朝奉嚷嚷得撕心裂肺,什么“骗人彩礼天打雷劈”,恨不得让天上神仙都听见。扈三娘生怕惊扰老父,权衡之下,破财消灾,撇清跟他家的最后一点关系。
她立刻看向阮晓露,劈头就问:“是你搞的鬼吗?”
阮晓露马上摊手:“姐姐,你抬举我,我有那本事?”
“那你干嘛笑!”
阮晓露赶紧绷脸:“我幸灾乐祸呗。”
扈三娘无言,心里揣着个问号,拨马回正。
反正她已经仁至义尽。几个姓祝的自己看不好钱财,关她啥事。
扈三娘自斩情丝,在失恋之伤里沉浸了几天。一开始连饭都吃不下,跟祝彪的少年回忆时时涌上心头,让她烦躁不安。过了几天,美好的东西都回忆完了,就记起祝彪往自己身上扔虫子、对自己的庄客颐指气使、甚至随便踢她的马……种种不太愉快之事。想到生气之处,叫来一桌饭菜,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这几日跟梁山好汉打交道,虽然里头没几个她看得上眼的,好歹见识到了人类多样性。再回头想想祝彪,除去竹马光环,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男一个,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听说他被佃户报复殴打,几乎成了废人,她心里难过了一会儿,却也没太悲伤。反而心里盘算,是不是该给自家佃户也免些租赋,拨点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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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跟扈家兄妹最后道别,转身牵过那黑色宝马。
免不得又跟它贴贴,喜欢得不得了。
这马虽漂亮听话,但据扈成说,也不是太名贵的品种。这次梁山抄了祝家庄,缴获了不少好马回山。她自己也带一匹回去,不会显得与众不同。
纵身上马的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像是风过密林,又像是虫鸟扑翅,轻得几乎听不见。
“多谢姐姐帮衬。一千贯整钱,小的都取了来,按您说的,没给那祝家留一文。”
阮晓露辨着那声音方向,笑着招招手。
“没再迷路吧?”她低声问。
算起来,离时迁在梁山盗酒,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神偷儿又能重新开张。
阮晓露做人情不花钱。得知祝家居然厚着脸皮要回彩礼,当即从石秀那儿要来了时迁的“联系方式”:算准时辰地方,望空烧了根鸡毛,他就闻着味儿来了。
阮晓露赶紧告诉他:
“祝彪那废物点心涮了你一场,按照行规,你不是得报复吗?——不不,他们没破产,手头刚多出一千贯!快去快去!”
时迁大喜,来不及跟她贫嘴,马上飞身去捡漏。
祝朝奉父子在毛坯房里狼狈睡了一夜,抱着那一千贯的救命稻草,还在规划怎么东山再起。
一觉醒来,几个箱笼无影无踪,宛若黄粱一梦。
祝朝奉薅掉头发里一根鸡毛,老泪纵横,哭不出声。
……………………
阮晓露想象那场景,忍不住笑出声。
对祝家这种靠着财富横行霸道的人,让他们身无分文,可比死了还难受。
时迁的声音掠过她耳边,“这一千贯,横竖得分您一半儿,不然小的心里过意不去。姐姐今晚住嘛地方?”
阮晓露冲他的方向摇摇手指。
“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她笑道,“实在想谢,就替我散给穷人。剩下的你自己留着花,别再打俺们梁山的主意。”
“姐姐高义,自当照做。”时迁细声尖笑,倏忽间声音已在远处,“最后一句,恕不保证!”
阮晓露:“你……”
……
算了算了,跟这种人也没法置气,以后让大伙小心些。
“咱不理他。乖宝,走,跟俺去新家。”
第118章
跑了两日长途, 回到济州。数千人的队伍在城外招摇过市,百姓呼儿唤女,都出来看热闹。
这肯定又得惊动太守。阮晓露跟领导打个招呼, 拐了个弯,低调溜进府衙。
这事儿还就得她去做。换成别的豪气冲天的好汉, 才不肯放下身段, 去跟官府报备行程。
“梁山有个江湖仇家,是个欺压百姓的无良大户。”她长话短说, “俺们过去跟他们交流……嗯,物理交流了几天, 指点了一下武功, 拿了点微不足道的回礼。您放心, 俺们恩怨分明, 不仅没骚扰沿途百姓, 还开仓放粮, 给周围的贫苦人家都分了点儿……”
“开仓放粮吃大户”, 这种事放在民间可能会让人拍手称快。但是在深谙礼义道德的父母官听来, 也不是什么好事。阮晓露意识到这点,就没过分渲染此事,点到为止。
张叔夜听了, 出神半晌,微笑道:“好, 好。”
阮晓露莫名其妙。独龙冈离济州府几百里,梁山到那边去祸祸,愁的是当地地方官。可张叔夜为人正派, 不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吧?
张叔夜笑了一会儿,挥挥手, 自己拿一盏茶。
这姑娘当然猜不到他心中所想。张叔夜自从见识到梁山的寨规军规,赞叹之余,心里也暗自绷着根弦:纪律如此严格,百姓如此爱戴,那已经不止是“匪”,简直称得上仁义之师。万一哪日真的像方腊一样举起反旗,怕是会一呼百应,不可收拾。
这段时日,张叔夜虽然遵守跟梁山的互不侵犯协定,但暗地里也在厉兵秣马,防着这帮草寇脑子一热,打起改朝换代的主意——那他也有所准备,马上就能调兵遣将,把这群糊涂鬼给掐死在水泊里。
今日听了阮姑娘汇报祝家庄之战,张叔夜倒是松了一口气。土匪就是土匪,狗改不了吃屎,做了几天“公益”,还是跑出去杀人放火、抢钱抢粮,干起老本行。
那就暂且不足为虑。
遂做出指示:“下次再出去,别那么多人一起。分批分拨,省得碍眼。去的地方也可以再远一点。还有……今儿街上本来开集,你们一闹,没人买东西,老百姓要空手而归了,你说怎么办?”
阮晓露想了想,大悟:“明白明白。集上卖不出去的货,您开个价,俺们全包!”
*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第十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心里想骂街。
这还没到雷雨的季节呢,老天能不能消停点儿!
刚刚结束祝家庄之役,回山第一天,吃了一顿接风酒,叙功、领赏,查看了一下梁山物流和梁山公益——都在按部就班地正常运转——再收拾一下自己多日不居的卧房。好不容易得空躺下,刚合眼,就给她整这出!
连骂街都没力气。她恍惚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开始做梦。
梦见一天训练之后的自助餐,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她抓起一只大龙虾……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一骨碌坐起来,心脏狂飙,差点被送走!
再困也睡不着了。她摸黑穿鞋下床,看看隔壁老娘,倒还在安然酣睡。
耳背也有耳背的好处。要么蒋敬当初一门心思想把自己给弄聋呢。
水边坐着个凶悍健壮的身影,正往水里扔石头。扔的都是拳头大的卵石,飞到半里之外,溅起水花三尺高。
阮晓露披件衣裳,凑过去。
“五哥?你睡不着,也别吵鱼啊。鱼苗被惊着,长不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