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泼皮窥着老头脸色,心里偷乐:“所以您看,人家如今山寨里当大王,压寨夫人约莫也娶了三五个,早就乐不思蜀……”
吱呀一声房门开,张贞娘立在门口,冷冷地看着那泼皮。
“我家官人做到八十万禁军教头,国家不曾亏待,如何会背反朝廷,做那辱没祖宗之事?你编排这等话语,不怕死后进拔舌地狱?我张氏虽是闺阁妇人,但也是将门之女、忠良之后,生是宋人,死是宋鬼!若真的有个自甘堕落、委身绿林的丈夫,我唯有一死而已!”
一番话掷地有声。她的手里攥着一枚尖锐的梭子。梭子尖对着自己。
那泼皮傻了,竟不敢接茬,知道她不是开玩笑。
张贞娘指着泼皮手里的帖袋,肃然问:“你告诉我,这文书到底真的假的?”
泼皮愣神半晌,小声说:“假的,假的。娘子千万别想不开。小的告退。”
说完脚打屁股,一溜烟走了。
张贞娘慢慢吁口气,丢下梭子,倚在门框上。锦儿忙扶住。
“我儿,”张教头小心问,“你方才说什么死啊死的……不是当真吧?”
张贞娘抿出一个浅笑:“您也信那个无赖的鬼话?”
张教头愤愤地关门,看着女儿温柔的脸,又颓然坐在床上。
想当年,他也是军中有头有脸的小教头,虽是算不上大富大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娶了亲,生了女,每日下卯,要么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要么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后来,更是跟殿前司的林提辖结了亲,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武官朋友,等闲人不敢招惹。
可是现在,他丧了妻,赋了闲,过去的老兄弟纷纷白了头,离了人世。原本人中龙凤的女婿,也因一场横祸,断送了前程。
连最龌龊的泼皮都敢上门纠缠,好像打不死的臭虫,跳到他脸上耀武扬威。
张教头挥挥手,赶走眼皮下那并不存在的臭虫,目光中现出些许斗志。
“我儿莫慌。咱们虽人微言轻,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我前日找几个老友吃酒,打听出那高衙内如今相思成疾,病患一日比一日重……”
张贞娘脸骤红:“父亲!”
“你听我讲。” 张教头分析,“若非恁地,为何三番五 次派人来造谣,一会儿林冲死了,一会儿林冲落草了,那是府里的人急了,等不得了!我儿,不是为父歹毒,京城毕竟有法度,他既不能明抢,你再苦些时日,耗死这害人精,咱们家就太平了。到时林冲回来,你们夫妻完聚,即便太尉府不容,天下之大,总有栖身的去处。你千万别……呔!”
他正语重心长,突然双眼一霎,抢出门。
“奸贼,怎么还不走!”
老教头身手敏捷,一瞬间,从院墙外揪进一个人,破口大骂:“你探头探脑,在我家偷听作甚……咦?”
他本以为是刚才那泼皮死缠烂打,人抓在手里,才觉得重量有点不足,好像……好像跟他女儿差不多!
“哎唷哎唷……”被他抓住的那个“泼皮”出声,果然是个女的,“教练……哦不教头高抬贵手,我不是有意偷听,我……”
张教头惊讶万分,看着地上爬起来一个灰扑扑的小姑娘。
平民打扮,还背个褡裢,像是远道而来。
张贞娘更是吃一惊,赶紧上前一福:“家父与歹人合口,心情急躁,又一时老眼昏花,冒犯娘子,恕罪恕罪。”
阮晓露掸掸身上,很大度地表示不怪。
毕竟她确实已经在墙角“偷听”不少时候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她知道在原本的时间线上,林娘子最终会自杀,一路上她狂奔猛跑,就怕晚一步酿成千古恨;可是跑到人家门口才发现,人家父女俩还生活得好好的,居然还能一唱一和,把高衙内派来的泼皮给赶走,可见情绪稳定,并没有槁木死灰的样子。
想想也是。高衙内虽然仗势欺人,毕竟只是个没实权的纨绔二代,在东京城没法一手遮天。他才不敢当街强抢民女,几次三番都是来阴的。
也许真如张教头所言,等高衙内病重死了,他们就熬出头了,可以安心生活了。
阮晓露不由得沉思。到底是她剧情记错了,还是时间线走岔了?
如果林娘子没危险,那她还急什么呢?
正犹豫间,听张教头粗声问:“小娘子,你远道而来,在我家门外候着做甚?找我们有事?”
阮晓露:“呃,这……”
若是按照计划,她该照实说:你家官人如今在梁山泊落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高太尉再也搞不死他。他派我来接你们上山享福,不用再战战兢兢过日子。快,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可是……
三分钟前,她刚听到张贞娘撂下狠话,如果林冲真的落草,做了国家的罪人,她不惜一死以全清白。
虽说这话是震慑流氓的,未必会言出必践;但阮晓露可不敢赌概率。
她转转眼珠,审时度势地改口:“老丈、娘子,你们莫疑。你家林冲林教头逃脱了高太尉的陷害,眼下在……在一个偏僻去处躲风头。他怕你们惦念,派我先来报个平安。”
张教头并没有被这重磅炸弹镇住。他继续追问:“有何凭据?”
老教头思维缜密,就怕高太尉又出什么阴招。空口无凭,不能随便跟陌生人交心。
阮晓露早有准备。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放在茶几上。
小荷包干瘪破烂,褪色的线头上溅着几滴血。不像个日常物件,倒像是犯罪现场留下的证物。
张贞娘一看之下,轻吸口气,掩面扭过头。
张教头也认出来:“哎,我儿,这不是你的绣工么!”
林冲求人办事,不敢写信,唯恐被官兵截获,徒增风险;翻遍自己身上,连日的磨难使他身无长物,唯有这个小破荷包,是他过去生活的唯一留念。
一个物件胜过千言万语。张教头原本对这陌生姑娘还多有防备,眼下疑虑尽去,一拍大腿,呵呵大笑。
“我说什么来着!林冲哪那么容易死!也不是真要跟你一刀两断!女儿,哎,你别哭啊!”
张贞娘眼中滚出泪,忽然握住阮晓露的手,泣不成声。
张教头情绪稍微稳定一些,问了阮晓露名姓,又问:“那,林冲是如何脱罪的?眼下做何营生?你又是他什么人?”
张贞娘轻声提醒父亲:“人家娘子远道而来,累成什么样,茶还没喝一口呢。您要听故事,晚些儿不行吗?”
她不着急知晓细节。得知丈夫性命无忧,她一颗心放下,已经无比满足。
张教头不好意思地笑两声,让锦儿招呼茶饭。
“是了。阮姑娘,你风尘仆仆的过来,我们欠你的情。就先在家将息几日,有什么话慢慢聊。”
*
阮晓露舟车劳顿,也确实需要好好歇一夜,当即高高兴兴同意了,在客房里铺个床,很快陷入梦乡。
只是睡梦里还在犯愁:这趟任务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原本她就是个跑腿小妹,负责把人接到梁山就行;可是看现在的状况,到底要不要跟张贞娘说实情,怎么开口呢……
在《水浒》原著里,好汉们落草之后搬取老小,一人落草全家上山,是很顺理成章的流程。
可是说书人却从来没有提过,在这套“流程”幕后,那些性格各异的娘子夫人们,到底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反贼丈夫?
第18章
张教头父女都睡得香。只有阮晓露,许是认床,或是邻家鼾声太吵,始终睡不踏实。
她想,倒也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先把人骗到梁山底下,然后请朱贵帮忙,塞进小船带上山,生米煮成熟饭,张贞娘这压寨夫人不当也得当。
可这种“赚上梁山”,跟宋江有啥区别?跟强抢民女有啥区别?
更是辜负了张贞娘父女对她的信任。
但要是照实说呢,万一张贞娘拒绝离开怎么办?万一她立刻寻死觅活怎么办?
……
东京城的夜生活实在很丰富。透过窗纸,可以看到殿帅府前的灯笼烛光,还有酒楼欢门的长明灯火,丝竹声、笑闹声、叫卖夜宵声,直到很晚才渐次歇落;没过多久,水声、打更声和车轮声响了起来,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第二天的生活。
明亮的月色笼罩着此起彼伏的屋檐和瓦片,照亮了人们忙碌的脚步。
就在这夜与明的短暂交接之时,万籁俱寂之际,忽然,簌簌两声,似是有人从墙头落地。紧接着,小小的院门吱呀一响,紧接着又被关上,顶了几块砖。
阮晓露听到声音,立刻又醒了。
她趴在窗缝,看到几个黑影鱼贯而入。
阮晓露听到一声尖叫,披上衣服夺门而出时,正看到张教头被几个黑衣大汉按在地上。
她惊得说不出话。说好的高衙内油尽灯枯病重式微掀不起波澜呢?
她迅速瞥一眼院门。城市灯火之中,隐约可以看到,院门有人把守望风,确保无人逃出。
张教头被人捏着下巴,还在含含糊糊地怒骂:“我在开封府有人!去告诉你家衙内……他敢来硬的……”
一个大汉阴阴地笑道:“老东西看走眼了。今日这事,衙内不知道。”
张教头大惊:“那、那你们是……”
“死到临头,说与你知。”大汉不慌不忙地抽根绳子,把张教头的手腕绑起来,“为着你们林家的一个残花败柳,让那高衙内茶饭不思,眼看病重。老都管禀知我家太尉,太尉甚是不悦。特特嘱咐我等前来了结这个祸水,不能误了衙内大好前程。你要怪,就怪你的千金招蜂引蝶,平白惹祸……”
张教头奋力挣扎,咬牙喊道:“我们不——”
“晚了。就算你要将你女儿双手送上,太尉也不准了。好好一个衙内,让她祸害成这样,她自己不知耻,自有人帮她体面。你放心,明日声张起来,就说她是思念那姓林的,一根绳子解千愁。如此,也让她清白上路。你多谢太尉开恩罢!”
说话间,张贞娘的卧房里传出惊叫声。借着月光,两个彪形大汉的身影一前一后闯入,往房梁上丢了一根绳子。
阮晓露惊呆了两秒钟,总算明白了,《水浒传》中林娘子“自杀”的真相。
高衙内是没这个胆子逼死人,但高俅敢啊。
高太尉视人命为草芥。为了治儿子的心病,先是陷害林冲,没成功;如今看来,高太尉转换思路,干脆让林娘子这个“罪魁祸首”消失,断了高衙内的念想。
在高太尉眼里,高衙内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闹着要抢别人的玩具。既然玩具抢不到,那干脆就把它砸了丢了,免得老在他宝贝儿子眼前晃荡,影响他正常生活。
阮晓露低头看看,抄起地上一块砖,深吸一口气。
“呔!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想逼人自杀也没那么容易!”
她用尽平生最大音量,料想这声音能直接传出二里地。
希望北宋的百姓和后世一样喜欢看热闹。
几个大汉都吓一跳,把她当成张贞娘的丫环。
已经打晕了一个小丫环,怎么还有第二个?这情报不准啊!
有人拎起铁链,气势汹汹朝她走过来。
“再乱嚎,教你脑袋开 花!”
阮晓露正等着他冲过来呢,心中快速过了一遍动作要点。
一个望风的大汉首先逼近,气势汹汹提起拳头,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