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第276章

作者:南方赤火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BG同人

  他方才脑子进水,嘴里差点秃噜出的话是:我们才不稀罕大宋的开放贸易。我们早就在跟宋人做买卖了!

  可惜做的是上不得台面的走私买卖,交易的货品是宋朝严厉管制的盐、马和烟药,生意伙伴是头上悬着几千两赏钱的江洋大盗。这话要是真说出口,等于承认自己一直在违反大宋法律法规,背刺东道主,这会议还能开下去么?宋朝使臣还能中立公允地给他调停吗?

  在场只有阮姑娘知晓一些“盐马贸易”的细节。她看似胡言乱语的打一句岔,说是救他的命,也不为过!

  张叔夜板起脸,刚要训斥阮晓露不知轻重,斜也挥挥手,让乌老汉发言:“无妨,无妨。阮娘子说得极有道理,使君请继续。”

  张叔夜一笑,不再提这茬。

  即便在今日的会议中,大宋算是公允第三方,很多话也不方便通过官方渠道说出来。允许阮晓露偶尔打打岔,说些糙话,中和一下气氛,也是此前商议好的策略。

  答里孛眼色示意。契丹使臣也道:“既然宋使诚意满满,我等也不能辜负这番好意。请细讲吧。”

  又有数人帮腔,缓和气氛,张叔夜才继续铺开清单。

  交战双方若要罢战,所谈不过几件事:割地、赔款、和亲、质子、贸易优待、朝贡纳赋……

  如果放在去年此时,辽国内忧外患,皇帝基本是个废物,前线军马一触即溃,每天都有人脱队、倒戈、投降——那时候,女真人才不屑于和辽国平等对话,觉得杀死这个庞然大物轻而易举,何必多费口舌。

  而现在,答里孛的意外掌权,给这个垂死的巨兽注入一针强心剂。辽军有如神助,骤然爆出大量高精火器,更是令女真人为之胆寒,不知他们到底还藏着多少后招。心中没底,便倾向于结束战争,以免日后再吃大亏。

  只是有见识的辽国文武官员都知道,这样下去国家消耗不起。不如趁着眼下僵持,尽可能争取一些自己的利益。

  因此,张叔夜很委婉地说,在我们国际社会眼中,你们如今属于僵持状态,无分胜败,不因过分要求对方妥协。

  “那么,既然两国和好,休兵罢战,咱们先从简单的议题开始。双方的名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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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上午的口舌之辩。以前辽国把女真当成部落子民,动辄驱为奴婢,随意虐待杀害,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而女真在威风最胜之际,扬言要辽国成为自己的臣属附庸,岁贡方物,要辽国的天祚帝对阿骨打“以兄事之”——换言之,如今的辽国傀儡小皇帝,得管阿骨打叫爷爷。当今太后答里孛,见到阿骨打也得叫干爹。

  这更是天方夜谭,当初答里孛委屈求和,勉强默认了一次,转头就死不认账,打了回来。女真人如今作战不顺,这事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提。

  张叔夜提出宋方建议,不如两国互相承认,约为兄弟之国。辽国作为北方正统,正式册封阿骨打为大金国皇帝。按照年岁长幼,辽太后尊金皇帝为兄。子孙共守,传之无穷。

  大家都表示可以接受。

  答里孛侍立在门侧,给了自家使节一个肯定的眼色,却低头苦笑,和同样立在墙边的阮晓露私语:“兄弟之邦……嘿,可真耳熟。”

  阮晓露不明她意,大大咧咧道:“俺们江湖门派打不赢讲和时,说的也是这套话,没什么新鲜的。”

  她旁边一个宋朝文官却要逞机灵,笑着解释:“当初真宗皇帝与大辽签订澶渊之盟,宋辽互为兄弟之邦,用的也是同一套说辞。所以你们放心,有前人栽树,辞藻上肯定不会有纰漏。”

  这人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自己也跟着得了好处似的。原来百年前的澶渊之盟,约定辽圣宗和宋真宗互为兄弟。此后宋朝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辽国经兴宗、道宗、昭怀太子、以及天祚帝,按照辈分延续,现任的宋朝道君皇帝和天祚帝同辈,比答里孛长一辈。如此推论,如果答里孛和阿骨打同辈,则完颜阿骨打也成了宋帝的小辈。他们番人不谙礼法,未必算得这么清楚。在场宋人可是心里门儿清,听得辽金双方应允了这个辈分划分,心里都涌出隐秘的成就感。

  答里孛不太明显地翻了个白眼。

  要么说宋朝这么积极地当和事佬,原来经验丰富,文书都不用现写,找历史文件改改就行了,难怪念起来那么合情合理。

  真是天道好轮回,轮到大辽上赶着跟生番蛮夷称兄道弟。

  不过她不像那些文官腐儒一样在乎礼法。辈分这玩意儿,传上几十年就乱了,不知那帮人纠结来纠结去有什么用。

  阮晓露对此也不甚在意。她觉得反正过一千年,大家都是一国公民,节假日互相串门旅游,拿一样的身份证,顶多身份证号前三位不一样罢了嘛。

  历史上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的、翻天覆地的大事,缩小比例尺来看,也不过是历史长卷中的一个标点,甚至一道微乎其微的折痕。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能偶尔想想。她是画中人,不是造物主,思维太宏大,眼睛抬太高,容易踩坑。

  她向答里孛进谏:“女真没有文字,这些条款要是只用契丹文书写,他们也不干。我的建议是,加一个汉文版本。如有争议……”

  “嗯?”答里孛抬眼,微有不满。

  “以汉文为准。”阮晓露大言不惭地说,“免得他们觉得偏袒。”

  答里孛:“想得挺美。”

  虽如此说,还是叫来书记员耶律大石,令他在偶尔契丹文表意含糊的时候,用汉文作注,以显严谨。

  天幕将垂,终于谈妥一个名分。辽金使团各派一艘小船,驶回大陆,向自家太后皇帝汇报阶段性成果。虽然辽国太后眼下就蛰伏在岛上,但为了掩人耳目,也装模作样地派出了一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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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开始划定边界。一张地图铺出来,成了两个游猎民族的新战场。

  倘若恶语能伤人,议事厅内已经尸横遍野。乌老汉作为多民族杂居地区的优秀多语种通译,许多契丹话、女真话的污言秽语,今日竟是头一次听到,直听得他茫茫然之不解,感觉自己成了一头傻狍子。

  幸而张叔夜不急不躁,耐心十足,百般劝慰,才哄着双方,在地图上留下一寸一寸的标记。

  辽国幅员广阔,和周围的夏、宋、高丽、西域诸回鹘,乃至波斯、大食,都有多年交往,颇有外交智慧,知道领土之事急不得,为了百十里的土地,磨个几天几夜、甚至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又知道自家太后在后压阵,因此压着急躁,预备慢工出细活。

  金可不一样。“建国”以前,接触的异族国家只有辽国一个,交往内容无非是纳贡称臣、忍受后者的霸凌;而起兵反辽以来,所谓外交,就是一路平推、抢劫勒索。“外交伙伴”仅限于辽和高丽,偶尔渡海去日本抢抢海货。纵有少量辽国高层前来投诚,带来不少先进理念,但整个贵族圈层的外交理念还是原始而淳朴。在他们以往的经验里,谈个事而已,半天即可,最多一天,倘若事情过夜,那不如还是上马披挂,用武力来解决。

  这一次漫长的谈判,可算是给女真使节上了外交第一课。一整天嘴皮子耍下来,人人倒在营帐里鼾声如雷,比打了一天的仗还累。

  争议国土刚刚标出十分之一。第二日继续。

  到了第三天,女真使节开始趋于崩溃。灰菜大汗淋漓地从厅里跑出来,怒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出了门才发现,四面茫茫是海,乌云磅礴,路在何方?

  当然,如果他真的坚持要走,下令开船便是,宋方也不能强留。

  如果是在陆地上,不论多远,他跨上马就能走人;但孤悬的海岛给人以与世隔绝的暗示,“甩手离开”就增加了一道高高的心理门槛。

  忽然,看到顾大嫂坐在树墩子上饮酒,笑眯眯地看他抓狂。

  “喂,小伙子,”顾大嫂 叫道,“你忘了第一天上岸,就请我占卜吉凶,请示神判。结果是什么来着?”

  灰菜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暗,道:“今次和议,当一气呵成,成协以结。若半途而废,神明谴之。”

  顾大嫂笑道:“不过此处是宋国地界,你们的神明估计也管不了那么远。别太往心里去。”

  去年顾大嫂在祭冬神的仪式上,以百灵百验的“占卜”惊艳全场。后来经过时间检验,她的预测结果大多有效,给女真部族的生产生活带来许多便利。此时灰菜对她的占卜深信不疑。

  他忽道:“巫女,我心中有一事,请你解惑。大皇帝将和议之重任交给我,我必须慎重对待。方才我和契丹使节所议之事,究竟该允诺还是该拒绝,我心里抉择不定。”

  顾大嫂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黑。

  我哪知道你们刚才关起门来说的啥啊!

  不过灰菜显然也不准备告诉她。“女巫”对他的心理活动越是一无所知,占卜的结果越不容易受到人心左右,可以百分百地体现神判。

  顾大嫂心里骂两句,还是很敬业地说:“俺给你算算。”

  面前铺开一条巾帕,取出随身的制钱,打几个手势,喃喃念两句咒,深吸口气,手指微微蓄力,将那制钱一抛——

  制钱在巾帕上滴溜溜旋转。灰菜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旋转轨迹。

  忽然,那制钱滚入礁石缝隙,咔哒一声,直挺挺地立在石缝之间。

  顾大嫂长长出口气。多亏她在梁山勤练不辍,手上功夫没丢。

  她告诉目瞪口呆的灰菜:“神明要你打破困局,另辟蹊径,休要为常规所左右。”

  灰菜呆立半晌,捡起那枚“打破常规”的制钱,轻轻抚摸。

  他忽然叫道:“吾晓之矣!”

  然后大踏步返回议事厅。片刻之后,门缝里传来他侃侃而谈的急促声音。

  顾大嫂笑着叹口气,继续喝酒。

  啧,这巫婆真是越当越熟练。

第255章

  此后的几日, 虽然偶有磕绊,总体算是进展顺利。辽金使臣这几日所见,皆是宋朝兵强马壮——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国家财富充盈——至少这一场谈判的接待规格是他们见所未见;官吏忠于职守、精明强干——至少这个张叔夜十分不错。于是对宋方提出的种种折中之策, 也十分的买账。

  耶律大石崭露头角。有时辽使词穷,他能立刻接过话头, 伶牙俐齿, 口若悬河,三种语言自如切换, 挽回己方在辩论中的颓势。

  到了第七日,三方使团都精疲力竭, 终于拟出了一个边界草案。约定辽金两国公平划定疆界, 互相尊重领土完整。以纳水上游、辽河下游为界, 以前的女真各部领地, 包括靺鞨、渤海旧地, 以及黄龙府、长白山, 黑水(黑龙江)、混同江(松花江)、呼里改江(牡丹江)、按出虎水(阿什河)、鸭绿江, 统统划归大金所有。原辽国东京道辽阳府、黄龙府, 以及上京道七州,因被女真占领日久,仍归金国统制, 确保百姓安居。

  (其实是因为这些地方的契丹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城里十室九空, 草场、农田也被摧毁得差不多,辽国要回去也没用)

  至于女真新近攻克的上京临潢府和中京大定府,以及周边辖地, 需撤军,还于辽国。辽国给付退兵所需的粮草辎重。

  这最后一条, 一开始双方使臣可不愿意。金国认为,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为何说退就退?辽国认为,“自古以来”的我国土地,怎么还要交钱才能拿回去?

  还是张叔夜和几个文官连番暗示,积极洗脑,告诉他们,能拿钱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听得辽国使臣火冒三丈,就差把“我们没那么多钱”写脸上。

  不过,最终商议了一个双方都认可的“赎金”——当然名义上不能叫赎金,否则岂不是跟岁币一个性质。宋给辽交岁币,辽给金交岁币,四舍五入岂不成了宋朝给女真送钱,张叔夜岂能容忍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方案付诸纸面。

  于是以给金国大皇帝贺岁的名义,改成“礼金”,分期给付。

  女真也需要给辽国支付一定的战争补偿,约定归还的土地禁止掳掠,而且要重新修葺城池房屋,再行移交。

  对女真来说,既已取得相当的土地,这点“补偿”也可以算作买地之资。反正也不用他们自己破费,只需加紧对百姓的征敛掳掠即可。

  此时双方的通信船舶各自归来,言道辽太后和金皇帝都认可上次的谈判进展。马上又将新谈好的条款誊写封存,马不停蹄地带回大陆,等待进一步指示。

  此外便是一些小项:比如,女真掳掠的原辽国人口,如本人有意归乡,必须释放;双方的叛亡将士,一概不予追究叛国之罪,任予去留;但是重要的战俘必须放还,赎金再议。战争期间,两国互相派送的谍报人员,必须立刻回国,并且不追究对方间谍的身份。

  还有,女真之所以对辽国恨之入骨,很大程度上源于契丹贵族对女真部落的多年盘剥压迫。女真方面强烈要求,清算那些跟自己结仇最深的一批契丹贵族,让他们为自己过去的行为付出代价。

  女真人以为此举必将招致辽国不满,没想到却正中答里孛下怀。她初掌大权,正头疼如何清算那些根深蒂固的旧势力。眼下女真人递来现成一把刀,她令臣子讨价还价后,确定了几个她最需要清除的人员——把这些倒霉鬼的人头借来一用,换取国家安宁,让他们死得其所。

  此外,双方互派质子,王亲贵族联姻。这一点辽国倒也不含糊,在答里孛的授意下,当即拟了几位皇子公主的名单,完颜斜也略略一看,全姓耶律,一水儿的某王、某公主,又惊又喜,好似天上掉下金饽饽。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皇亲国戚”是皇室血脉不假,但都是萧元妃——就是企图谋害答里孛的权臣萧奉先之妹——所出子女。答里孛夺权之后,元妃自然立刻处死,至于这些孩子,既是她的异母弟妹,都留着没杀,只是软禁起来,以免担上残害骨肉之恶名。

  如今辽金和议,答里孛毫不含糊,十五岁的异母弟弟送去作质,十二岁的异母妹妹直接嫁去女真,虽然算不上斩草除根,也是个永绝后患。

  这一日收获颇丰。宋方出面设宴,犒劳大家连日辛苦,庆祝阶段性胜利。

  一群文武官员喝得酒酣耳热,底下的亲兵随从通事也聚在外头小桌,喝得酣畅淋漓。

  有人悄悄指指海边:“瞧。又在一块儿啦。”

  海边两个并排而坐的身影,正聊得亲密。

  有人嗤笑:“唉,不堪大用啊,不堪大用。”

  这阮姑娘说是江湖地位高,是辽金双方的熟人,以一介白身来参与斡旋,本来指望她能发挥点作用。结果呢,还真就是仗着跟张大人关系好,跟着蹭吃蹭喝来了。

  虽说她一开始上岛的时候,跟那群来路不明的灶户交涉一番,给使团雇佣了一批得力民夫;斡旋过程中经常瞎说大实话,帮助官员们表达了许多不便说出口的意思,而不至于损害国家形象——在这些方面,她也算稍微有些助力。可这岛上的文官武将,哪个不是上面精挑细选而来,哪个不曾在斡旋中出力良多,她这点功劳算什么?

  光顾着和那个“辽兵甲”卿卿我我,几乎每天都相约看海,孤岛上过起了郎情妾意的小日子。要是她能交好那几个位高权重的使节,籍此套出一些秘密情报,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只跟一个小侍卫互相亲善,能有何用?

  还好她并无正式职位,否则回去准遭弹劾。

  与此同时,阮晓露望向海潮,使劲睁大眼睛,看不到大海那边的辽国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