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第277章

作者:南方赤火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BG同人

  这几日,她旁观一场国际级别的多边谈判,听各方慷慨陈词、引经据典,自觉收获颇多。

  “百来个人在这里动动嘴皮子,每天吃好睡好,宛如度假,”她感慨,“等回到大陆,依旧太后是太后,将军是将军。可百万人的命运就在这几日里敲定了。”

  答里孛颔首笑道:“众生系于一念,天下随心而转。这感觉可不错吧?”

  “享受不起。”阮晓露微微一缩,“这心理负担得多重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答里孛道,“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是挺可怜。本可做一辈子膏粱子弟,却让我一句话送去苦寒野蛮之境。我那些亲信 都已经劝谏过了……”

  “这我明白。”阮晓露淡淡道,“虽不赞同,但也理解。你身居高位,手上不狠,地位不稳嘛。”

  那几个年幼的质子公主,虽然也是战争受害者,但远远不是受害最深的那一批。皇家恩怨,她也不便多加评论。

  但她还是笑道:“我若是你的弟弟妹妹,宁可不要那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我说什么也得逃出宫去,哪怕到处挨饿流浪,强似做个富贵摆设,一辈子命运攥在别人手上。”

  答里孛笑道:“这倒提醒我了。我得传令,在他们宫中加强守卫,保护安全。”

  阮晓露:“……”

  答里孛正色道:“你我若换位,你也会如此。”

  阮晓露笑道:“咱俩要真换,我定然每日睡不着觉,不出三天见阎王。”

  答里孛轻哼一声:“你就这点出息。”

  两人都哈哈一笑,很默契地观赏高升的月亮。

  两个姑娘性格中有相似之处,萍水相逢之际,历经生死险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情。但随着交流深入,两人心里都明白,骨子里跟对方不是一路人。做得患难之交,但做不成莫逆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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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一日,又议定了少许旁枝细节。例如为了鼓励双方罢战,休养民力,宋朝可对榷场贸易限时减税,临时增加民生必需品的出口配额。女真人急需自己的文字,可以派饱学之士出使女真,帮助他们制定礼法规章、本族文字。还可以适当从西线撤军,缓解宋夏边境压力,以便让西夏腾出资源,支援辽国复建……

  总之,尽到了自己作为东道主、以及和事佬的诚意。

  顾大嫂深受女真人信任,“外来的萨满好念经”,虽然对政治经济一窍不通,但这段日子也给不少女真使臣做了心理按摩,让他们笃信,自己这一行利国利民,日后必受神明奖赏。

  就在会谈气氛逐渐走向轻松之时,张叔夜将金国使团请到一边,悄声道:“既然宋金两国正式建交,结为伙伴,则两国之贸易,宜循官道而行,不知郎君可否允诺?”

  斜也有点没听明白,乌老汉解释:“这位张大人的意思是,以后请咱们不要跟宋国私商私下贸易。要做买卖,得去榷场,用官价买卖货品,交足额的税。”

  斜也脸色微变。怎么这张大人好像无所不知,连本国一直在悄悄跟宋国搞走私都知道!他的渠道在哪里,难道是本国出了叛徒?

  而且瞒了多日,一直没声张,直到,和约即将谈成,三方责任即将敲定,才冷不丁出这一招,让他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脑海里迅速思考,大金以国家名义在宋境私买的货物,无非食盐和烟药,都由灰菜(乌烈)负责——他是完颜自家骨肉,定不会轻易将此情报泄露出去。买卖食盐之事,那个姓阮的辣妹估计有所耳闻;张大人狡猾善谋,从她口中套出话来,也不奇怪;至于购买烟药火炮的事,在场好像没别人知道吧?

  遂绷住表情,通过翻译试探一句:“这个好说。既然如今我国和契丹休战,那这买卖……”

  “食盐是民生之本,定然需求更甚。”张叔夜笑道,“欢迎贵国遣派商贾,充分利用减税的政策,我国定然热情迎接。”

  斜也嗯嗯两声,暗自出口气:他毕竟还不知道烟药的事。反正和约签订,也不打仗了,烟药也不需要了,不必再做这提心吊胆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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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近半个月的艰难谈判,和约的大体框架终于敲定,再派一艘船去通报进展,顺便昭告四方各国,放出和平的风声。

  接下来便是打磨细节、撰写文书、润色辞藻、商议各项约定的落实办法……

  不光辽金的使节都脱一层皮,宋方国信使也殚精竭虑,为了安抚这两边的大爷,每天晚上开会到深夜,笔墨用废了一大筐,人人累瘦一大圈。

  人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项前无古人、足以铭记于史册的壮举,因此少有抱怨,力求完美,否则千载以后依旧被后人笑话。

  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却出了一桩事,在和平的坦途上横插一杠。

  这日阮晓露正在打包行李,预计很快就能上船离开,却听到外头有人大嗓门吵架,用的语言自己听不懂。

  跑出去一看,果然是辽金使节在互相对喷。看在第三国面子上,没动手已经算是很克制。几个通译哪敢如实翻译,也都躲远。反正双方作战日久,也能听懂一些最基本的日常对话——尤其是不太礼貌的那种。

  张叔夜带领一众文官闻讯赶来,惧怕被他们拳头误伤,都远远的围着,徒劳地叫着“消气”、“冷静”之类的话。

  乌老汉如坐针毡,见到阮晓露,仿佛见到救星一样赶过去,连连作揖:“娘子说合一下。”

  阮晓露无语凝噎。昨天还好好儿的,俺大宋那么多文官都说不合,俺能比他们嘴皮子溜?

  乌老汉悄悄打手势。她明白了,这是让她去物理劝架。

  阮晓露纵然有这个实力,也不想去胡乱碰壁。听了一会儿,锁定一个高频词,悄悄问:“‘忽儿格里’是啥意思?”

  乌老汉:“是……在眼下的语意中,是退兵的意思。”

  她再听听,依稀破译出了双方的中心思想。

  ——凭什么让我们先退兵!你们先退!

  很显然,纸面上谈得好好的,“交战双方即刻停战,同时退兵”,可实行起来毕竟会有误差。譬如,两国军队都要经过一条路,总不能肩并肩手拉手的走。那么,谁先走,谁后走,就成了很重要的问题。

  两国使臣谁也不肯让步,都认为“凭什么我们先退”,决不能让对方趁机占便宜。

第256章

  阮晓露东张西望, 看到答里孛靠在墙角,半闭着眼,放纵自己的部下宣泄情绪。

  见她凑过去, 答里孛也不隐瞒,低声道:“先前派去传信的船只, 刚刚带回前线的情报。休战之令虽已传到, 多数前线也已不再交战,但也有少数地方, 将士们或因仇恨太盛,或因主将邀功, 迟迟不肯退却。反过来, 也有女真兵马纪律不严, 反过来偷袭我们正在拔营的兵士, 劫掠议定归还的村庄市镇, 死伤甚多……”

  答里孛眼角显出冷酷之色:“前日那些条款, 恐怕要重新谈一谈了。”

  阮晓露抬起头。几个女真使臣神态激动, 估计也是在控诉前线辽军缺乏诚信, 不好好遵守和议、不乖乖撤离、故意对停战区破坏劫掠……

  她满脸恳求:“姐姐,俺想回家,相信你们所有人都想赶紧回家。咱能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吗?俗话说, 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并非细枝末节,是原则问题。”答里孛耐心给她科普政治常识, “倘若我让步,敌人就会得寸进尺。”

  阮晓露叹气:“你还是管他们叫‘敌人’。”

  归根究底,还是个信任问题。孤岛和谈这近一个月时间里, 在张叔夜使团的精心安排下,双方使臣虽然不曾化敌为友, 至少从仇人变成路人,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聊天。

  可空谈容易,一旦涉及到具体的执行问题,两边都不相信对方能诚实守信地履行和约。

  先前培养的那点和谐气氛马上消耗殆尽,多年的敌对情绪喷涌而出。如同海水退潮,显露出底下深埋的暗礁。

  真实的战争就是这样。它不像演义、沙盘、游戏里那样,说打就打,说停就停;在现实中,一场战争也许没有一个公认的“导火索”,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停火日。它就像一场拖得极长的恶疾,悄无声息地消耗着双方的精力和生命。尽管冲突双方已被拖得疲惫不堪,但在巨大的惯性碾压下,只能在内耗的山坡上越滚越远,难以主动脱离。

  阮晓露见张叔夜他们还在无效劝架,想了想,找到随船厨子,吩咐几句。

  过得半个时辰,只闻阵阵焦香随风传来,厅里临时开了个烤肉炉子,金黄的羊肋排羊腿滋滋冒油,还备着几坛酒!

  辽金使臣正吵着呢,忽然觉得累了,不约而同地来个向后转,去厅里开饭,抓着烤肉一顿猛嚼,宣泄自己的愤怒。

  张叔夜又惊又喜,询问亲随,得知是阮姑娘做主开的饭。

  “大胆,”他笑斥,“公款吃喝可是有预算的。”

  “在俺们土匪圈子里,要劝这种架,动口动手都效果不佳,不如请人喝酒吃肉来得实在。”阮晓露举着个羊肉串,笑道,“您快点去发挥一下作用,俺等着 凯旋回家呢。”

  有这一桌烤肉塞住辽金使臣的嘴,张叔夜终于有机会说话,一番谈心,终于把脱缰的气氛拉回一点。

  灰菜昂然道:“君谓何如?”

  吵也吵累了,指望这个中立第三国来评个理。

  张叔夜抓住机会,马上说,虽然双方高层都赞同停战,但具体到基层将士,由于思想觉悟有限,不免仍有过激之举,这十分正常。

  “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下官认为,此等问题,要从长计议,花时间增强沟通,建立互信,向底层官兵多多宣传,使之提升眼界,认识大局。在交战区除了辽金正规军,也有独立的部族兵马,他们不听调遣,容易生事,需要用心安抚;另外,也会有各级军官妄图从战争中牟利,宁可重新挑起战火。这些人,要仔细甄别,逐步撤换……”

  答里孛在角落里轻轻冷笑一声。

  辽国使节马上道:“我们契丹也有谚语,‘明年的草料救不得今年的饿马’。您说的这些,确是十分有道理,谁人等得及?等我们把底层官兵教育好了,自私的军官撤换完了,不听话的部族教训完了,女真人得占我们多大便宜?我们……”

  几个女真大汉当即反唇相讥:“哼,狐狸还要嫌狼狡猾,简直是倒打一耙!……”

  张叔夜也不窝囊,当即一拍桌子:“君等可有良策?”

  没等其他人说话,又马上添补一句:“除了让对方国家先退兵之外?”

  辽金使节本来都已经大张其口,听了这后半句,双双哑火,气哼哼地坐了回去。

  其实自从辽金之战进入僵持以来,双方也试探过几次和谈,但无一不是折在这最后的临门一脚。这才让大宋趁虚而入,借着组织斡旋的名义,大大提升了一次国际地位。

  旁边几个低阶官员跃跃欲试。要是自己想出个出奇制胜之良策,回去稳稳升官发财。可惜脑海里排演几句,发现自己黔驴技穷,只能低下头,沉默是金。

  张叔夜叹口气,正待发言,却看到有一人高高举手。

  “我我我,我来抛砖引玉。要是不妥,当我胡说。”

  张叔夜循声看去,捻须微笑。

  “阮姑娘,”他循循善诱地问, “你有何见解?”

  “归根究底,就是惯性使然。”阮晓露分析,“打仗么,既不是一天之内打起来的,肯定也不能在一天之内停下。”

  张叔夜见她言语甚是笃定,想必已有良策,顺着她的话问:“江湖豪杰遇到这种矛盾,一般如何解决?”

  阮晓露道:“去年,京东西路两个小山头——安乐帮和菏泽帮结仇火并,死了不少人,官府管不得,请俺们寨主去说合。俺们寨主面子大,军师嘴皮子溜,很快说得双方的头儿握手言和、把酒言欢。可是底下小弟还在大打出手,谁都要争做那抡出最后一刀的。最后还是寨主下令,派了几个精干强将下山,守在他们两个山头之间,画出个五里地的界限,谁敢动手就揍谁。然后,监督着两边的喽啰拆解路障、收拾撤退。这么监督了一个月,两边都不敢再造次,仇也淡了,这才算真正化敌为友。后来两边的小头脑一块儿来俺们这拜山,感恩俺们出手相助。”

  她叙述的时候,有意不提“水泊梁山”的名号,免得灰菜将军突然顿悟,想起自己早前走私军火的山东土匪寨来。

  双方使节听她讲述南国江湖风云,开始听得聚精会神,不免代入到本国民族的历史习俗:部族之间解决争端,有时候也需要一个更强大部族的介入。

  但听到后来,都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开始复杂起来。

  阮晓露恍若不见,继续津津乐道:“俺寻思,国家之间也是这么个理儿。要交战正酣的两方自行停火实属不易,所以应由一个中立势力,比如第三国介入,组成一个……嗯,对了,维和部队,监督协助,维持和平……”

  辽使脸一黑,撂下茶杯,学着她的语气道:“谁敢动手就揍谁?”

  “当然没那么野蛮,”阮晓露瞥他一眼,好像教小学生一样,耐心道,“维和兵马的主要作用,是监督和验证双方是否诚实遵守和议,监督举报违规之举,协助前线官兵及受害百姓撤离,摆平不听话的江湖势力,并且协助双方交流调和,便如今日一般,把‘第三方’搬到前线,有什么不方便直接说的事儿,都可以让他们代替沟通。任何有可能引发冲突的接触,都令这支维和部队代劳。它不会干涉辽金内政,反之,如果辽金任何一方官兵胆敢攻击维和部队,视同和大宋开战,要掂量一下后果。……”

  她越说越慢,确保各家通译准确传达了自己的意思,看着桌子旁边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又看看张叔夜。

  “大人,”她试探问道,“咱大宋军队,做过这样的事儿吗?”

  “维和部队”这个概念,古代当然不会有。但合理推论,只要文明发达到一定程度,有多国博弈,有地缘政治,就一定会有类似的需求。

  果然,张叔夜蹙眉凝思许久,道:“以往确有别国遇到类似情况。譬如我太祖皇帝乾德年间,吴越钱氏与平海军节度使冲突,上书请调拨宋朝兵马维和,在两国交界处内划定区域,监督巡逻,督促撤兵,维持和议。另,本朝崇宁年间,交趾和大理因边疆居民迁徙之事交恶,致使三十七蛮部乱斗。应李氏国王之请求,广南西路安抚司派兵五百,前去调解,未发一箭,致两国重归于好。可是……”

  可明白人都知道,过去的例子那是过去。且不说什么吴越国、平海军,如今都归大宋土地,就说当时,两国不是宋朝附庸,就是割据政权,和大宋的地位相差悬殊。至于大理交趾,也是向大宋朝贡的藩属。自己国小兵弱,控不住场,借用一下老大哥的武力镇场,十分的合情合理。

  可是辽国不一样。它和大宋地位相若,算得上平起平坐。

  它的存在,以及澶渊之盟的签订,头一次掀翻了中国人千百年的“唯一宗主国”心态,意识到世界上还存在第二个与自己拥有同等正统性的国家。

  果然,辽使瞥一眼答里孛的脸色,立刻道:“想法是好想法。但我大辽自太祖立国以来,内事外事自主自决,从未允许他国军马进驻本国疆域。非是我不信任贵国君臣,贵国民众、商贾,以合法途径前来我国,我们盛情欢迎;但是官兵军队,恕不接待。”

  女真使节互相商议几句。他们虽然不曾精研外交,但也有最朴素的主权概念,一律摇头谢绝,说自己的土地上不能有别国军队到处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