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第263章
宋江则愣在当场, 半天,才想起来用手帕擦擦汗,手一抖, 帕子掉在地上,也想不起来捡。
他茫然移动目光, 对上晁盖热情的笑脸。
“贤弟!”晁盖重重一拍宋江肩膀, “让你失望了,哈哈……不过咱俩谁跟谁, 生死的交情,这点小事不要放在心上。待会一起吃顿酒, 就什么都过去了!——好事!别耷拉个脸啦!吃 酒!”
宋江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今日几乎撕破脸, 都快骑到晁大壮头上了, 人家还不计前嫌, 还管他叫“贤弟”, 还邀他喝酒?
应该不是因为敬重他的官身吧?难道他有记恨的心思, 还是等着秋后算账?
有人轻轻碰了碰他袖子, 却是吴用。
“寨主一片好意。”吴用笑道, “太守大人不必多虑。今日忙了一天,定然也倦了。你就说公务繁忙,大哥也不便强留。”
吴用最识时务, 屁股转得比脑子快。见风向有变,对宋江的称呼立刻客客气气地换成了“太守大人”。
宋江点点头, 和吴用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这个晁大壮,真是有点子憨。也幸亏全山都是憨憨——唯一一个不太憨的,偏偏是个臭秀才, 顶不住寻常人一拳一脚——不然他这寨主位子早就坐不稳。
吴用又道:“梁山兄弟们北上维和,也还需要太守大人在朝廷面前任人唯亲, 多加举荐,说点好话。到时候兄弟们在北国立功,宋太守则是第一有功之人哪。”
对吴用自己而言,“维和派”意外胜出,他倒也并不引以为憾。至少,自己能继续在这草鸡窝里当凤凰,强似拼搏官场,跟一群人精斗智斗勇。
他好心提醒宋江,事已至此,休要纠结“沉没成本”,赶紧转换思维,想想如何能从新情况里捞到好处、转换为自己的政绩,才是当今第一要务。
宋江感激地看了吴用一眼。
“那、那咱们得商议一下细节……”
*
阮晓露身处旗杆之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深藏不露啊妹子!”孙二娘兴奋地指着她,“私底下攒了这么多军功,蔫不出溜的,谁也不知道!”
晁盖宋江那边如何尴尬,大家都不关心;只知道瞎乐呵。
阮晓露大大方方笑道:“今番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连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没了。大伙以后多帮衬,万一俺犯了军规,回头帮俺说个情。”
武松笑道:“我方才还在后悔,不该把军功券都拿去换酒。幸好你有后招,否则我以后喝酒都不痛快。”
武松心细,别人只顾享受惊喜,他已经看出来,阮晓露明明怀揣巨量军功券,却故意拖着不投票,就等着“招安派”松懈麻痹,用完了自己的投票机会,她才姗姗来迟,演了一出绝地反击。
鲁智深大手拨开人群,冲她喊:“那个维和义军,洒家报名!什么时候出发?”
大和尚还真是性急。阮晓露忙说,先把路线定下来,具体日程安排要官方讨论再决定。
维和方案虽然在梁山获得通过,但只成功了四分之一。宋、辽、金,三方国家领导都要点头,才能正式实施。
所以今日最大的收获,其实是阻挠了宋江的招安大计。梁山经过这一轮全体投票,彻底否决了招安的路线。宋江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彻底烧不起来。
阮晓露朝聚义厅的方向看了看。今日可是彻底得罪了宋江。下次再见着,不知还能不能被叫上一声“贤妹”。
她忽然道:“咦,那是谁?”
杨志默默坐在山崖上,山风吹起他蓬乱的碎发,露出脸上一搭青记,被夕阳照着,显得格外暗淡。
林冲慢慢在他身边坐下,笑着安慰:“兄弟,可别做白日梦了。现下可不是杨家将的时代。就说那八十万禁军,尽是高俅这般不学无术之徒把持。西军的老种小种事有些血性,然而还不是被中央忌惮,无数青年才俊离了西北,让权贵敲骨吸髓。若真的招安,你这匹千里马,让人套上了嚼头,驮着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能有肆意奔腾的机会?你别傻啦。”
林冲是武人出身,演说并非其长项。如此深思熟虑的一番话,定然不是即兴说出,而是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自己默默推敲思考,形成的剖心之言。
他看得通透。刚落草时,还做梦洗刷冤屈,回到正常生活。后来慢慢也想明白了,就算真的一切重置,让他回到以往,只要高俅还在他头顶上压着,不出数年,脸上定然又得多一道金印。
阮小七也大大咧咧地道:“就算当初没有栽在俺们手里,你以为你就能飞黄腾达?杨制使,你一身的本事,兄弟们敬你重你,可到了官场之上,还有谁能像俺们一样识货?还不是把你当拉磨的驴……”
杨志自己伤心感怀,别人可是旁观者清。杨志生来攥着一手好牌,军官世家出身,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结果还不是一路滑坡,直至走投无路,差点自杀。就算招安,也不过是回到当年的起点——多半还没有当年那么高,又带着个落草为寇的污点,凭什么认为自己会平步青云,比以前混得还好?
鲁智深也粗声道:“你要扬眉吐气,也不一定非要有个官职。你看洒家,当个小小经略府提辖,那时候有什么出息?反而是三拳打死那镇关西,出家为僧以后,道上兄弟见了洒家都让路——哎,照洒家说,你也剃个光头算了,保准比招安管用!”
说着摸出戒刀,真的要给杨志剃头。杨志大骂一声,跟和尚扭打到一起,众人哈哈大笑。
还有不少原本坚定的“招安派”,听信宋江游说,本以为招安是众意所趋,眼下才意识到自己才是那少数分子,心里也自羞愧。好在投票过程完全匿名,谁也没傻到主动自爆立场。于是现在都假装若无其事,跟旁人一起庆祝胜利。别人问起来,就打哈哈。
“俺呀……俺是说过招安好,可也舍不得这自由自在的生活嘛,哈哈哈……俺人微言轻,军功券也没攒几张,做不得数,惭愧惭愧——不说了,喝酒,喝酒!”
阮晓露打包衣服干粮,悄悄顺小路下山。
没工夫跟着大家狂欢,还要赶紧将消息带去沙门岛。
*
与此同时,东京城大内皇宫里,也有人打包行李,悄悄溜走。
当今宋天子赵佶度过了让人头大的一天,眼下急需逃离政治,给自己放个小假。
近日他漫步艮岳,灵感迸发,当即推掉早朝,专心创作。正画到得意之时,礼部侍郎张叔夜派人传来消息,奏章上层层叠叠盖着各部门公章,表明是个“加急”。
赵佶叹口气,扯一扯头上的软纱唐巾,恋恋不舍地放下画笔。
张叔夜报称,“沙门岛和议”初步成型。在大宋的斡旋之下,辽金两国同意休战撤军,并且感谢大宋君臣为保存两国百姓民生所做的努力。
赵佶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奏章里读到一个“但是”——
“维和兵马?”
去帮助维持秩序嘛,不稀罕。咱们大宋军马完全可以胜任,还能顺便传播文明之光,震慑一下番邦宵小……
为什么却要让民间武装来代劳?管得住吗?
张叔夜在奏章里言明了原因。第一,辽金两国出于国家尊严考虑,都不同意别国官兵进驻本国疆土,但对于民间武装——特别是和两国高层都有来往的江湖领袖——可以破例通融;第二,张叔夜隐晦地表示,就算人家允许宋兵进驻,那咱们得西路军和禁军不能动,只能调动厢军乡兵——就冲他们这点素质,打个本国土匪都难上加难,若是出国执行任务,丢人现眼事小,让外国窥到我国真实的军事实力,那可是麻烦大了。所以咱们大宋这点军马,还是自己捂着比较好。
“大胆,岂有此理!”赵佶把奏章一摔,气得连写了三张字帖,打算明儿就把张叔夜送到岭南去管蟑螂。
但平复心情之后,还是想到,张叔夜是近来的政治红人,刚刚给他升了官,委以重任。突然贬谪,显得他皇帝出尔反尔,不是贤君做派。
赵佶在意自己的形象,犹如珍惜自己的画迹墨宝,绝不能有一丝败笔。
只好召集几个近臣幕僚,讨论此事。
宿元景跟张叔夜一个鼻孔出气,自然大力支持,说民间武装不用白不用,既能给国家增光,又不用自己出饷。况且这些人本来就是地方上不安定因素,把他们打包送到国外,还能减轻州县上的军事压力,属于稳赚不赔之事。再说,大宋要树立负责任的地区大国形象,当然要积极参与国际事务,踊跃干涉别国内政。当然,不宜做得太猴急,派民间人士先“出海”探探 风头,最好不过。
但也有人反对,说张叔夜养寇自重,原先治下的济州境内,聚了如此规模的一群江湖人物,声称没有精兵良将,剿不动,只好怀柔,徐徐图之,姑且信他;问题是,如今要让这些人去承担维和任务,万一他们心术不正,中途来个劫掠、造反、甚至跟别的江湖势力串联,甚至跟辽金勾结,反过来投敌叛国——这岂不是极大的隐患?
况且,张叔夜说大宋军队不堪重任,难道这些乡勇就能好了?到时候压不住场子,又能找谁负责?
赵佶听得几个近臣辩论,听得心烦意乱,想着干脆求助一下神仙。叫来一个最近宠信的道士卜了一卦。那道士当然不敢在国家大事上胡咧咧,那卦象模棱两可,满屋子废话,毫无启示之作用。
赵佶心力交瘁,看看时间,已经在政事上消磨了一个时辰,好久没如此勤政了,该给自己放个假。
他让那几个大臣继续吵嘴,自己借口吃夜宵,堂而皇之地遁出勤政殿,叫了两个小黄门,收拾了几幅自己新近的书法词作,换了便装,扮作一个白衣秀士,踏入御花园内的一间小屋,却没出来,原来是进了一个地道。
行了二三里,听到外面欢歌艳舞嘈杂之声,已在开封市井之内。皇帝龙目微闭,心中闷气终于舒畅了些。
小黄门早就上去通报。不多时,就听到铃铛摇响。但见月色朦胧,兰麝芬芳。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阁子里早等着一个盛装女郎,前来接驾。
“起居圣上龙体劳困。”
音如天籁。
赵佶眉花眼笑,一腔烦恼一扫而空:“爱卿近前!近日政事繁忙,有十数日不曾来相会,思慕之甚。来来来,给寡人更衣。”
第264章
李师师原本已经就寝, 铃铛一响,奶娘通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她一个纵身爬起来。灶上整日煨着热汤。她迅速梳洗洁身,冠梳插带, 整肃衣裳,不到半柱香功夫, 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阁子里。
古往今来, 逛青楼的皇帝恐怕屈指可数。为了逛青楼方便,特意从皇宫修了个地道, 以便神不知鬼不觉瞒过百官耳目,踏踏实实寻欢作乐的, 怕是只有当今面前这一位。
李师师暗自想, 也不知今日这一来, 放了多少忠臣的鸽子。明儿一早的市井里坊中, 又有多少美色误国的新段子。
李师师目光如水, 低头, 羞涩浅笑, 神态之温柔无辜, 满屋珍宝为之失色。
“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
几个侍女款款前来,收拾过了杯盘什物, 洒扫亭轩,扛过台桌, 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这几个侍女尽皆绝色,臂膊如藕, 指节如葱。然而天子目光始终落在李师师脸上身上,欣赏这当世第一花魁的容颜, 心跳跟着她的步伐,抓耳挠腮,等待不及。
他自诩风雅,不愿显得太猴急,想了半天,关心一句:“爱卿近来在做何消遣?”
他这皇帝当得闲云野鹤,推己及人,自然也觉得李师师整日闲极无聊,每日早晚倚门顾盼,专望天子临幸。
李师师心里暗笑。她又不是深宫里的娘娘,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无聊消遣。
不过,看到赵佶袖中鼓鼓,似有纸张,她心中有数,便道:“近来在习练一种新唱法……”
赵佶大喜:“那正好。爱卿近前,寡人新作小词,你唱来听。”
李师师令侍女吹奏凤箫,呜呜咽咽,顿开喉咽便唱。
天子所做之曲,辞藻甚是平庸,远不及她交好的周邦彦、晏几道等人文采。但她职业素养优秀,还是唱得声情并茂,唱得眼中泪水涟涟。
倒是赵佶有点不好意思:“爱卿且慢,这个字,寡人觉得应该再改一改……”
李师师听话地收了声音,抿嘴微笑,耐心等待。
她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冷场,上前劝饮,道:“师师近来也曾习得一些新鲜俊俏的市井词令,只怕粗鄙简陋,不配服侍圣上。”
赵佶心里痒痒。他排除万难、私行妓馆,不就是图个新鲜刺激。越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他越是兴致盎然。当然,他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叫做基层采风,体察民情,比起在皇宫里阅览奏章,更有助于治理国家。
“无妨,你唱便是。”
李师师于是调弦拨曲,唱道:
“生涯临野渡,茅屋隐晴川。沽酒浑家乐,看山满意眠……”
赵佶听了几个字,就双目发亮,内心涌动着无数创作冲动。好一派渔家野趣!够他画个十尺大长卷!
“爱卿此词何来?”
他多年寻欢作乐,民间的各种雅俗小调,也听熟了十之八九。这首小令可从来没听过,想来是时人新作。
李师师见龙颜大悦,微笑道:“是一位新近流行的文人之作,辞藻清新,风格特异。师师近来在家研习,爱之不已。”
又唱了几首,大抵都是描写风烟江湖之作,韵律用典出神入化,加上李师师感情丰沛,听得人心潮澎湃,恨不得抄起一柄剑,提一壶酒,马上就去闯荡四方。
赵佶抚掌大赞:“是谁写的?寡人要给他个官做。”
李师师却面露难色,没立刻答。
赵佶想起什么,沉下脸。莫不是她又私自跟什么文人来往?上次他临幸,周邦彦那登徒子躲她床下,过后写了一首酸气冲天的词,害得皇家丢尽脸面。他舍不得责罚美人,只找个借口把那姓周的贬了完事。没想到她还不吸取教训,这次可不能轻饶。
李师师见天子骤然一脸醋意,慌忙拜下,笑道:“是一位闺阁才女,她与人合著,化名出版了一部话本,近来在市井民间极为流行。这些词令都是从此而来,都是她的大作。”
她惯会拿捏男人心思,故意引其疑虑,以为调笑。只不过面前之人贵为天子,她也不敢卖太久关子,当即解释清楚,书桌上捧起一本厚书,双手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