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对面的女真大汉脸色一沉,不满地瞪着她。
“哦对,该叫你的汉名——叫什么来着?”
灰菜如今有了汉名, 叫做完颜宗朝。维和协议约定,辽金停战以后, 宋朝派遣文人数名, 去帮助女真人创造文字、教授礼法制度。这些人到了北国,第一桩文化冲击就是名字:堂堂皇帝皇后、皇子皇孙, 起名居然是什么灰菜、野猪、锅碗瓢盆、豺狼虎豹……成何体统!
于是大笔一挥,给完颜家族每个人都起了汉名, 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挑选和深思熟虑, 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金国官方也很欢迎这一举措。文人酸腐, 不合胃口。让他们每天趴在字书里起名, 总比让他们对着自己的传统文化指指点点的好。
灰菜收到来自家乡的口信, 得知自己的响亮汉名, 当即命令书吏修改所有文件, 并且日日习练书写, 恨不得拿个大喇叭通告四方:老子如今是文化人了!
当然,若有人不巧忘记此事,必定也会招来一顿来自文化人的拳头鞭子。
阮晓露身份特殊, 今日偶然健忘,只是被瞪一眼, 已经算是王子开恩。
她望着这位突然文雅起来的宗朝王子,心里琢磨:他嘴上说得好听,说是“遵守协议, 不再走私”,其实是因为宋金不接壤, 盐马走私全靠海路。而据探子报称,近来渤海之上宋辽贸易活跃,不少辽国商人持合法文牒,前往宋朝登州港贸易买卖。如此一来,女真人若要海上走私,船只无所遁形,马上就会被辽人发现,报告给朝廷。
而如果金国单方面违反“维和协定”,那么梁山维和军马有权撤出。如果缓冲区没有这些硬汉顶着,就算战火不起,也会有大量百姓逃亡境外,给金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权衡之下,这宋盐还是暂时别吃了。
宗朝和阮晓露相处日久,也知道她整合资源本事多多。但却不知道,求她办事可是要花军功券的。
对于外族友人,阮晓露发扬风格,这次没管他要军功券。不过她想了想,还是为难:“夏国的池盐不错,产量也多。可你要是跟他们交易,运送成本就是天价。而且我也不认识那边的人。”
她注意到,宗朝携带的上等精盐,最近也已经告罄。以前他总是随身带瓷瓶,吃饭时煞有介事放到桌上,自己给自己带盐。近来这瓷瓶也不知哪去,他开始跟别人一样,吃统一供应的辽盐——虽然质量也不错,但由奢入俭难,吃得他浑身不得劲,脾气也愈发暴躁。
宗朝见她答得天马行空,捋一捋自己的小辫子,焦躁道:“汝当深思熟虑之!”
阮晓露微微抬眼。第一,给大金国操心民生,这不是她的职责;第二,虽然宋金现在挺友好,但毕竟有个膈应人的平行历史。基于女真人出尔反尔的性格、以及野蛮落后的社会制度,她还不敢半路开香槟,现在就跟女真兄弟携手齐心。
当然她不敢直说“就算有办法也不告诉你”,只循循善诱:“这是你们国内的难题,最好你们自己应对挑战。若是你能帮朝廷排忧解难,大皇帝必定喜欢,日后看重你。否则,只知倚靠外人,每人念你的好,国家面上也无光啊。”
乌老汉顿了顿,把她这话翻译了一下,大概换了个温和谦卑的口吻,听得宗朝微微点头。
然后他拍拍手,几个奴仆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大盘,盘子上叮当玲珑,堆着黄金珠宝。
阮晓露吓一跳:“这还没到发饷的时候呢吧?”
“汝若能助吾一臂之力,当有重谢以报。”
灰菜——哦不,宗朝老兄这汉话水平与日俱增,说得既得体又诚恳,言毕朝她一揖。
阮晓露却平白觉得有点冒汗。这个文质彬彬、满口诚意的宗朝,比当初那个朝她亮肌肉、爆粗口的硬汉灰菜更难缠。
“贿赂我?”她笑道。
这“观察使”不安分,本意是监督维和军马,到头来还想亲自上阵搞走私!
辽国有意打击金国经济,不断炒高榷场盐价,而宋国官盐价格不用炒,一直居高不下。想从辽国走私呢,“缓冲区”和一队彪悍兵马挡住了去路;从宋国走私的海路也断了。
对于女真来说,眼下唯一的选项,就是贿赂维和义军高层,给他们开个方便之门,直接通过这些南国江湖人士来走私。
宗朝一努嘴:“此金可购牛羊万头,奴婢千人。吾可遣人佐汝治产,使汝为辽东巨富。”
言下之意,若她嫌这些金银惹眼,他可以给她换成“境外资产”,还能让人帮她打理收租。
阮晓露默默看着那些金银。以女真人的冶金技术,做不出这么好的成色。约莫都是过去几年从辽国抢的。
她叹口气。别的江湖大哥给她赠点赃物就算了,你一个堂堂大金皇子,也拿赃物糊弄俺,真把俺当洗钱中心。
“只消付出牛羊万头,奴婢千人,”她笑道,“就能让全国人民吃上好盐,您果然会过日子。”
不知是乌老汉翻译有偏差,还是宗朝鲁直,反正他没品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他呵呵笑了半天,授意乌老汉回答她:“全国人民?我完颜部建立了女真自己的国家,让各部族人扬眉吐气,免遭契丹奴役,已经对他们恩重如山,难道还管他们吃盐?你只消为我们完颜部的贵族血亲输送细盐,由我来牵线。其余的平民、奴婢、别部百姓,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你放心,他们都住在偏远地方,不会闹到你我面前的。”
北国的夏天居然也有蚊子。宗朝说完,啪的一声,拍死手背上一只大花蚊,弹掉蚊子尸体,若无其事地舔了舔带血的手指。
对女真人来说,盐分珍贵,血液里也有盐,绝不能浪费一滴。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
阮晓露和乌老汉对视一眼,都假装没看见,尊重异族习俗。
宗朝笑问:“汝意何如?“
此时一个喽啰在外禀报:“阮姑娘!大辽的段将军等你半个时辰了。”
阮晓露这才惊觉,一跃而起,笑眯眯地告罪:“哎呀,俺跟段兄说好了,今儿他教我驯马。你说俺这记性,咋忘了呢!”
宗朝脸色一变。他在偷偷贿赂义军高层走私盐货,辽国观察使就在外头等着?
也不告诉他一声?
但凡那姓段的倾耳一听……
阮晓露:“抱歉 哈,先走了。这金银你先留着。”
其实宗朝派人约她单独交谈之时,她就觉得对方态度鬼祟,因此临时找个由头,把段景住也约了来。两国观察使互相牵制,不让宗朝造次。
她大步跨出帐门,赶走一只嗡嗡的蚊子,自语:“真不忌讳吸血啊你们。”
虽然中原王朝统治阶级也拿百姓当韭菜,但至少有个儒家礼义的政治正确,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也有载舟覆舟、民贵君轻一类的警句。士大夫阶层更是形成共识,谁让民众吃饱饭,谁就能青史留名。张叔夜便是此类之人,阮晓露尽管时常心里嫌他老封建,但还是积极主动地跟他合作。
辽国汉化程度日益深厚,也学去了不少精华。答里孛消灭异己、屠杀宗亲之时,也知道网开一面,赦免无端牵连的中下层官吏和百姓,释放奴婢,减免赋税……给自己赢得仁慈之声誉,以致不少百姓拿她当菩萨。
只有这帮女真兄弟,思想认识还根深蒂固地停留在奴隶制,理直气壮地昭告天下,除了我完颜家亲戚,别人的命都不是命,连个样子都懒得做。
真给他走私了细盐,绝大多数女真人肯定无福享受不说,这盐他多半还要囤积居奇,制造更多的奴隶供自己驱使。
阮晓露看段景住驯了一会儿马,相辞以后,把金国方面试图通过义军走私盐货的事情汇报给几位高层。大家的态度和她一样:虽然咱们有渠道,但这口子一开,义军信誉全无,不仅江湖上声名扫地,而且也会失去各国朝廷信任,后患无穷。
林冲发愁:“他既有此意,一次试探不成,定然会去游说其他兄弟。万一有意志不坚之人为利所诱,那就是全军隐患。偏生他还是金国观察使,咱们得罪不得,不好翻脸。”
顾大嫂大大咧咧笑道:“这个好办!我去给他们卜个卦,打消他这念头就行了!”
阮晓露忙道:“今日也卜卦,明日也卜卦,小心穿帮。”
顾大嫂尝到当假萨满的甜头,几枚制钱比嘴皮子和拳头都好使,遇事就想露一手。但阮晓露比较谨慎,觉得她这“神通”不能滥用,还是留着关键时刻救急的好。
阮晓露忽道:“咱们在这里驻防多久了?”
众人七嘴八舌:“快半年了。”
随即理解她的意图,纷纷笑道:“过不多时,就要换防。到时候新来一批兄弟,那灰菜还得重新认识,重新笼络……啊,不对,他们观察使说不定也得换人,毕竟这儿的日子苦,不能老安排一个人出差受罪。”
众人大笑,纠正:“人家现在叫宗朝,叫错了,小心挨鞭子。”
此事不足为虑。
不过阮晓露还是提点大家:“谁都别把这事告诉宗朝老哥,免得他恼羞成怒,怪我不给他保守秘密。”
大家道:“这个自然,不用你说。”
*
此后一段时间,宗朝几次跟阮晓露提了这个话头,都让她找机会搪塞过去。当然,她也征求过义军队伍里一些经验丰富之人的意见,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向宗朝提过一些替代方案来缓解金国盐荒:比如,可以让利于民,在缓冲区开设中立榷场,运送食盐至彼,让女真部族前来以成本价购买。此地天高皇帝远,此事又无关宋朝利益,大宋的皇帝老儿多半懒得管,如果顺利,几个月就可以建立一条人道主义物资运输链。
宗朝去信跟几个兄弟叔伯商议过后,不同意。理由是大金国地广人稀,许多部族住在几千里外。他们都千里迢迢的赶来买盐,不事生产,那谁来打渔捕猎种田纺织……这日子还怎么过?如果真要设立这么一个榷场,不如由他完颜家族出面,派人统一采购,统一发放……
阮晓露一边听一边冷笑:“俺们好心好意,冒着被控叛国的风险救济你们百姓,你们趁机搞垄断经营,巩固特权,这有点不地道吧?”
乌老汉全身一颤,绞尽脑汁,把她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译得亲切而友好。近来本国观察使和义军关系愈发尴尬,双方交流常有火药味,可辛苦了一干通译,逼得他们业务水平迅速提升,人人成了粉饰专家。
宗朝反唇相讥:“你们大宋不也是食盐官营,还来说我。”
阮晓露提醒他:“俺李俊大哥是干什么的来着?”
“……”
此路不通,阮晓露又提出:“你们大金国境内也不是没有盐场,只是无人耕作,都荒废着。我们义军队伍里有几个南方盐帮的成员……”
还没说完,宗朝神色立变,果断摇头。
“你们的维和协议上,规定军队不能进入大金国境。我们也不需要外国人在我国土劳作赚钱。”
要是放任“移民劳工”在自己的盐场里大展宏图,四舍五入不等于被殖民了么!
阮晓露赶紧说:“……哪能,他们也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就算你重金相邀也留不住。我是说,可以帮忙培训一批本地灶户。我牵线,你们适当给点报酬就行。只不过这事急不得,可能要等上一两年,才能恢复生产……”
她瞅着宗朝脸色继续不善,大约是觉得远水难救近渴。如果盐荒不能迅速解决,按照女真人的彪悍急躁的性格,那些松散的联盟部落迟早会离心解体,回到互相攻打、互相劫掠的蛮荒时节。
不过她也知道,社会民生的事情急不得。张叔夜曾和她随口感慨,说在大宋,国家政策都是以几年、十几年才见效,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秘籍。当年王安石变法,就是太过急于求成,十几年想干上百年的事,结果弄得天怒人怨,适得其反。
同理,女真人想要登上国际舞台,和千年文明同台竞技,不求他们全盘汉化,起码得遵照文明世界的游戏规则,静下心来搞经济民生,思维不能总局限在“想要就抢”上。
于是她坚持说道:“……可一旦成功,你们便可食盐自足,国本无忧。哦对了,灶户虽是贱业,可不能压榨过甚,否则……”
宗朝蓦然脸色一沉:“否则像以前那些人一样,一不顺心就跑到你们宋国去吗?”
阮晓露微微一惊。辽东原有灶户一批批渡海南逃,这事纸包不住火,让金国高层知道是迟早的事。不过说到底,是百姓用脚投票,该羞愧的是金国方面,她才不心虚呢。
她打哈哈:“有这等事?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这个话题于是又无疾而终。
宗朝接连碰壁,也知此事棘手,自己不过一排位靠后的皇子,也不是核心首脑。这等难题,还是留给那些栋梁人物去解决,自己不操那心。此后他再也不提盐荒之事,有空就跑去林中射猎玩耍,摆明了消磨时间,等到任期一满,就回到上京去逍遥自在。
转眼到了换防的月份。正值新秋,黄叶纷坠,塞鸿齐飞。义军诸人纷纷打包行李,归心似箭。
第273章
江湖友人也都摩拳擦掌, 准备回家。原本参加义军就是出来见世面、攒资历,如今目的达到,开始思念家乡的父母妻小, 急着回去过中秋。
当然也有人选择再留半年。岳飞以其出众的组织能力,帮助当地百姓打击盗匪、垦田修路, 又因性格和善, 深受当地欢迎。百姓夹道情愿,请他再留一程。
梁山本寨送来第二批驻防名单。江湖友人依旧踊跃报名, 据说打了几场擂,才争取到了北上的名额。众人喜气洋洋地打包行李, 给继任的同伴收拾出营帐。
阮晓露带着几个肚里有点墨水的, 花两天时间写了一本备忘, 详细总结了当地民风饮食文化禁忌、与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贼寇匪兵的作战风格、附近物产丰富的林场猎场、和辽金两国官员的相处之道……包括“盐票换物资”的具体方法, 让后来人少走弯路。
大伙分批启程。不一日, 换防军马来到。这次是由杨志带队, 浩浩荡荡, 从新修的大道上逶迤而来。杨志原本因为招安泡汤, 颓废了好一阵子。这次被兄弟们劝说,打起精神来执行任务,沿途碰到的官员百姓, 无一不对义军的维和成果交口称赞,杨志惊喜之余, 不觉疑惑:自己心里执念的“名扬天下”、“口碑载道”,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慢慢的,心结褪去, 觉得当维和将军,除了腰间缺个官印, 跟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也差不太多。
临行之日,辽金各派几外事官员相送。两国官员见面,气氛不免尴尬。因为 从“缓冲区”左右看去,能清楚地观察到辽金两国的情况:辽国正在慢慢从战争中恢复,焦土上偶见炊烟;而金国那边依旧十里无人,野兽横行。原因也很简单,金国没有辽国那么雄厚的资源和经济基础,统治者们还没适应除了抢掠以外的可持续生产方式。
不过两国既已停战半年之久,互相见面时已无剑拔弩张。阴阳怪气几句,却不约而同地盛赞义军的工作成果。
只要花点小钱,就能得到一支得力军马,帮助自己守卫边境、维持和平。听说他们最近还开始自己筹钱发饷,简直是大宋良心。
新的两国“观察使”也完成交接。完颜宗朝好不容易能够回家,草草和几个义军首领告别,急匆匆跳上骏马,挥手道:“吾数月之猎获,不留自用,尽以赠汝辈矣!”
新来的一群人大喜。入住手续还没办完,先来一波入职福利。这些野味山东可没有。
(当然他们还没见识到北国人民的烹饪方式,否则一准笑不出来)
辽国派来的是政坛新星耶律大石,眼下官升三级,被太后派到边境来镀个金,堵一堵众人之口。他穿着紫色窄袖公服,看着那整整齐齐一屋子腌肉,失笑,请教阮晓露:“当观察使这么闲的?”
他参加过沙门岛和议,知道太后和这位参谋娘子私交甚笃,且不拘小节,于是对她也不打官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