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后生,你……”
可怜皮老汉在渔船上过了一辈子,从没体会过这等速度。眼睛一闭一睁,已经身在水中央,面前一堵高墙般的船舷,正是那艘李俊带人劫持的金兵战船。
“在这等着!”
此刻正当申时半,水位高企,正是半月一次的大潮。那船原本搁浅,此时也摇摇晃晃的浮了起来。
李俊攀着粗绳,又将阮晓露拉上甲板,喝令留在船上的人升帆解缆。
阮晓露这才看清留守船上的那个弓箭队长。但见他双臂奇长,相貌崎岖,持一张寻常人根本无法撼动的硬弓,朝李俊拱手。
阮晓露咋舌:“庞万春?”
方腊倒台后,手下部众有的被朝廷暗算,有的死于内讧,有的各奔前程。庞万春幸而未死,带着一帮心腹走投无路,让李俊派人救到盐帮。两人不打不相识,如今没有利益冲突,李俊当即相邀。庞万春一番思想斗志之下,开始改行学习贩盐。
他见了阮晓露,不好意思地笑笑,忽低声问:
“小人听说圣公死后,金芝公主让朝廷捉去,押送京师。可小人多番打听,并未听到她被处决的消息——姑娘在江湖上,可曾听过风声?”
阮晓露慢慢摇头,谨慎地微笑:“不知道呢。她不让我对别人说她被梁山救了的事。”
庞万春“啊”了一声,面容舒展,朝她深深一揖,随后持弓回到岗位。
因为此前搁浅,龙骨轻微损坏,摩擦水下礁石,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但一船人都艺高人胆大,开着那微微倾斜的战船,借着风势浪势,迅速转向。
第284章
一艘逆行的船, 昂然挡在金兵船阵前方。距离敌船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看清几个女真水手的颜面。他们 神色惊讶地互相交谈,显然不太理解为何会有一艘破船来自寻死路。
忽然, 数里之外的海面上,先后驶来二三十艘船, 杂乱地排成几排。阮晓露回头一看, 它们都泊在自己后头,明显站在自己这边。
盐帮众人十分警惕, 几个人调转弓箭方向。李俊大声喝问:“是哪里的朋友?”
一艘中型货船甲板上站出来个人,向上拱手:“李帮主, 不认得我们了?兄弟几个是黄泥寨的头领, 听说有贼人不自量力, 来捋你虎须, 特地过来帮个忙。”
它旁边是数艘改装渔船, 船首覆了铁皮, 装了尖刺, 一看就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渔船。那渔船上也出来几个好汉, 自称是龙口渔帮的头领,奉自家老大之命,前来助阵。
其余船只纷纷自报家门, 都是蓬莱左近的中小帮派,平日受盐帮照拂, 听到海盗入侵盐场的风声,都来同仇敌忾,合力攻敌。
李俊大喜, 团团一揖:“江湖路远,同舟共济。今日相助之情, 俊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报答处,我必将义不容辞。”
也有盐帮好汉嘟囔:“帮忙帮忙,说得好听,怎么不早点来呢?”
阮晓露轻笑:“那当然要等胜算大些再来,否则岂不是把自己搭进去。”
数千水军袭击沿海,这动静必定不小,左近□□帮派不可能毫无耳闻。但江湖险恶,谁也不敢贸然行动,都在耐心观望,等战局出现转机,才纷纷挺身而出,来一个两肋插刀,顺便攀个交情。
李俊当然也知晓这一点。但人家肯帮忙就是情分,至少没落井下石,必须表示感谢。
几十艘旧船组成的杂牌军,虽然仍旧兵力占劣,至少已非蚍蜉撼树。对面金兵战船上的水手奔走戒备,微微散开队形。
阮晓露抄起两块破布包了手,一边熟练牵拉缆绳,一边高声提醒同船帮众:“皮子都备好了,防他们的箭。待会听我号令,满帆左转,拉长他们的队形,然后等待落单……”
船员们多是资深盐帮旧部,听惯了她的指挥,寥寥数言就心领神会。然而从没打过这么大阵仗,纵然都是亡命之徒,此时也不免心中忐忑,有人在麻绳上擦掉掌心的汗。
她瞟一眼李俊。他双手掌舵,脚下随着甲板摇晃而起伏,目光不离她双唇。
她沉下心等风。现在也可以行动,但风力不足,终不是最好的时机。如果能再偏个十五度,再强三分……
——轰!
一声悠远的震响,不知从何而来。排头的金兵战船里,水手们皆是一惊,随后却马上放松笑语,手中比比划划,模仿燃放鞭炮的姿势。显然是在说,这伎俩我们已经见过多次了,吓不到人。
突然间,仿佛一颗巨石落入敌船阵旁,大浪翻涌,顷刻间掀翻了一艘船。船上水手纷纷坠海。其他敌船也横七竖八地乱晃起来。海波扩散,十数秒后,阮晓露脚下也开始剧烈晃动。她伏低身,拉紧身边缆绳。
轰!轰!轰!
又是远远几声震响。十几秒后,几簇高达数丈的水柱冲天而起,水面破碎,仿佛无数利刃切割开来。紧接着,水雾扩散,汹涌的洋面一片模糊。
金兵船队立时乱了阵脚,意识到这不是鞭炮。有人大呼小叫地收帆。但海水翻腾,冲击力非寻常风浪可比拟。一艘战船隔舱进水,慢慢倾斜倒下,夹油绢布的船帆漂浮在海面上。
阮晓露惊呆片刻,猛地转头看向陆地。那里数日前就已经失陷,被金兵洗劫干净,满地焦土。现在却整整齐齐,多了一排锃亮的火炮,炮口对准金兵船队。
那炮阵刚架起来,最后几门炮还没就位,让人忙忙碌碌地推到架上。有人弯腰点火——
在那排火炮的后面,歪歪扭扭地竖起一面杏黄旗。
阮晓露大叫一声,狂喜得眼泪直流。
“小七小七,我在这儿!”
那个虎背熊腰、脑袋上隐约簪着小花儿的壮汉,正是梁山好汉活阎罗阮小七。他正朝一群喽啰训话,大概在用自己多年水战的经验,预测金兵船队的反应。
那个有点发福、手脚却极其灵活的炮手,显然是轰天雷凌振。他正指挥喽啰装填炮弹。而他身边,还有个纤细苗条的女郎身影,手搭凉棚,专心瞭望敌船船队的一举一动。
“喔唷,花小妹!……”
阮晓露大乐,一个个分辨着岸上的人影。
岸上的人听不到她呼喊。只见阮小七和凌振埋头商议片刻,小喽啰旋转炮筒,对准金兵战船逃窜的方向。
轰!轰!
盐帮众人也明白过来,鼓掌大笑:“嘿,梁山的兄弟来得真是时候。”
半个月前,阮晓露南下赶往登州备战之时,就曾拜托回程的维和义军,等回寨以后,立刻派兵支援。从梁山到登州海岸千余里地,很难在八月十五及时赶到。因此阮晓露只将梁山援军当作跑路备用,万一己方战败,能有个暂避的去处。
没想到这帮人忒给她面子,不仅日夜兼程的赶到了,而且还拉来几门炮!
阮晓露忽然大叫:“敌船要逃,快截住!”
大炮射程虽远,但金兵战船只要远离海岸,迟早逃离炮弹的射程。
阮晓露一声令下,船员齐齐拽帆,战船以近乎漂移的姿态驶离海岸,拦在了金兵船队前头。后面的江湖杂船也立刻跟进,一边打着手势,大声交流:“这是哪家的援兵?恁地厉害!”
一艘敌船不自量力,想要强闯,阮晓露当即指挥己方战船贴上,合力把它逼入礁石区,那船触礁沉没,水手皆跳船,在海面上扑腾。
此时又一批炮弹射到。为了尽可能增加射程,凌振这次用的是实心铁弹,落入水里,掀起的水柱足以推翻一艘大船。
一艘金兵战船不巧被击中船舷,一发入魂,船体登时支离破碎,解体在水面上。
但敌船也在自救。难以离开海岸,便迅速散开阵型。船队离岸距离远,目标又分散,只凭一枚一枚的铁弹,难以一锅全端。
阮晓露着急,爬上桅杆,朝着岸上连打手势:“用火啊,金兵的船帆为了防水,都涂油的!一点就着!”
凌振专心发炮,完全没注意她手舞足蹈。
在凌振那一板一眼的作战思维里,火药是陆战用的,旨在燃烧敌人的粮草和建筑。这大海里全是水,点火何用?
只见他指挥喽啰,又装填了一批实心弹,炮口分别瞄准几艘敌船。
盐帮众人齐齐以手拢音,朝岸边大喊:“用火!用火!”
只可惜海风肆虐,这声音半途而废,完全传不到岸上。
庞万春叫道:“看我的!”
取一支箭,箭头包布,浸满桐油,点燃射出。无奈海风狂乱,这箭离弦瞬间就被裹入气流,凭借强大的初始力量,顽强地挣扎前进,到得离敌船三丈远,终于力竭,一头扎入水里。身边船员大声哀叹。
阮晓露喊得累了,半挂在桅杆上喘息。大浪高悬,咸腥水珠一阵阵的扑人脸。
忽然,见李俊把船舵交给手下,双臂交错攀上桅杆,问她:“有火吗?”
他带人从海上登陆,随身零碎一概丢弃,只带把刀。
阮晓露猜到他意图,犹豫:“……过不去吧?”
李俊笑道,“只要你发令。”
她迟疑片刻,摸出个火折子。李俊接过,嘴一抿,咬在口里,挽一根长长的缆绳,往空中一跃,慢慢荡起来。几次蓄力,越荡越远。
阮晓露从桅杆上出溜下来,迅速指挥船员贴近一艘敌船。让庞万春施展连珠箭,射死几个金兵水手,余人用盾牌稻草护身,大呼小叫,以示挑衅。
敌船上金兵立刻挽弓,回敬了几波。及至发现高高的桅杆上有个人,连忙抬弓,刚射出箭,李俊猛地一荡,丢下手中缆绳,箭雨中钻出身,飞上敌船桅杆上,抓住一根绳。
呼!
火折子开盖,遇到海风,火苗蹿得老高。油绢帆布立时燃了一大片,速度非自然所及。火舌在海风里狂乱舔舐,竟而风吹不熄,成了水中一杆巨大的火把。
李俊顺着缆绳飞速下降,火舌追在他身后,也匀速朝下侵袭,忽地点燃了他的衣裤。他松了手,带着火,一个筋斗跃入海中。
阮晓露早令人垂下几条粗索。盏茶工夫过后,李俊从洪波里冒头,抓着根索,湿淋淋地攀上甲板,胸膛喘息起伏,笑意舒畅。
“真的一点就着啊。——给我个衣裳。”
对面敌船的桅杆已经烧断,重重跌入水里。燃烧的帆布散 落甲板,一时间船上处起火,舱内舱外惨叫声一片。桨手从内舱狼狈逃出,脸和身子熏得漆黑,有人冲出几步,便晕倒地。有人受不得火烧,纷纷跳海,淹死不计其数。那落海的残帆犹自在烈烈燃烧。
岸上的炮兵又叫又跳,终于看懂了这一明显的提示。
凌振急急下令,小喽啰搬来另一批装有火药和石灰的霹雳弹。装填、点火……
阮晓露叫道:“咱离远点!”
带人刚刚驶离一里,霹雳弹飞驰而来。这一次的射程略有逊色,仅有二三成炮弹击入敌船阵内。须臾,又是一波炮弹,其中一枚炮弹击中一艘敌船的桅杆,弹内引线二次点燃,燃烧的火油倾泻出来。
刷——
那船帆燃起了熊熊大火。烟焰旋起,火借风势,很快蹿上相邻的船。桅杆断裂,船帆横在海面,更是成了移动的火海,相继点燃一艘又一艘的敌船。
金兵水军大骇,欲驾船逃离,偏生东风大盛,将他们往岸上吹。船帆燃烧之际,更无法操帆转向。更多的火药弹击中船帆,幸存的金兵纷纷躲入船舱,以致无人操船,船身在海面上打转。下面是水,上面是火,硝烟弥漫,哀声震天。
盐帮船员大呼痛快,彩声如雷。
几艘友军船只躲避不及,也着了火。李俊一声令下,让人操船趋近,把人都救了上来。这下变成了友军欠盐帮的情,几个绿林小头目千恩万谢。
阮晓露见还有几艘敌船没有着火,兀自趋前抵抗,果断下令:“追上去!”
昂首冲锋。冲在头里的敌船急急转舵,但距离太近,依旧躲避不及。
咔嚓一声,尖锐结实的船首刺破一艘敌船船舷,将它拦腰斩断。从那船上落下一串串的人,好像熟透的果子,无声无息地沉入海里。
与此同时,劫来的战船高高昂首,险些倾覆。她令李俊大力打舵,喝令船上几十人压到一侧,把船帆收了八成,用风力抵消冲撞之力,慢慢将船回正。
第二艘敌船已经意识到不妙。独桅转圜不灵,于是马上令人跑去桨舱,用人力加速逃窜。
阮晓露:“放箭!”
船上现成存有金兵的弓箭。庞万春率领一排盐帮精锐,持弓瞄准对船甲板上慌乱的人群。但海风剧烈,吹得那箭矢空中乱移,仅有两三枝射中敌人。再挽弓的时候,对面金兵已经都跑进桨舱。
不等阮晓露再次下令,船员们轻车熟路地操船追上,用挠钩、绳索、木板接上敌船甲板,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上去。友军船只也纷纷痛打落水狗,登上敌船,白刃相接,大杀特杀。
金兵精锐尽皆随着宗朝登陆,操船的不是奴仆,就是新归附的高丽海盗,要么就是水性精熟、战力不足的沿海部落水手。被百余个如狼似虎的大汉横杀竖砍,如何得脱?须臾,甲板上血迹斑斑,尸首遍地。海浪起伏,甲板也跟着左右摇摆。尸体浸着血液,滑到甲板尽头,又一具具地落入水里。
前有火海,后有煞星,岸上有夺命的炮,海面上残肢遍布,断木漂流……余下七艘敌船斗志全无,抛下兵器,降帆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