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花小妹完全没注意到阮晓露的伤腿,自顾自地继续:“……我给你讲,我才知道婴孩居然不会困了自己睡觉!得让人抱着哄!抱着就不能放下,上床就醒,比凌振的火药弹还灵!而且他白天睡,夜里嚎!一天吃八顿!我嫂子体弱,我哥哥要操练兵马,也不能一天到晚陪着,到头来都是我帮忙哄,你不知道我这半年过的什么日子!你看我胳膊都粗一圈,都是抱出来的!腿也粗了,都是蹲出来的!……”
花小妹语速极快,瞬时间的功夫,已经分享了二十几条育儿心得。凌振追在她身后,居然还颇感兴趣,追问了几句。花小妹说得更带劲了。
阮晓露忍俊不禁,在那聒噪的育儿经里,闭了眼,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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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阮晓露,跟着她一路抗敌的盐帮、灶户、渔民伙伴,此时也都精力耗竭,一个个就地瘫倒,昏昏睡去,不知东南西北。
中秋月圆,光亮如昼,照不醒疲惫已极的人。月色温存抚慰,沿着海平面逡巡一圈,依依不舍地挂在西边海岸。此时才有人逐渐醒转,斟上一杯残酒,祭拜这迟来的月光。
李俊和阮小七带人收拾残局,收殓宗朝和女真兵马的尸首,并自己人的尸首,打扫战场,派人点检伤亡人数,看觑伤员,收拾兵器,检查库存,整修船只,又谢了前来相助的各路英雄,安排众人等退潮时,一批批撤离娘娘岛…
踏上陆地,前几日的激战痕迹清晰可见,地上满是泥泞的脚印、折断的刀头、烧焦的木板、凝结的黑血……
一支兵马自远处而来,二三百人,却打着登州地方守备军的旗号。领头的那个守备使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锃亮盔甲,持着崭新长枪,下马之际,身形虚浮,迈着八字步,朝一干匪众走来。
“州府听闻,”那人拖着长腔,神气活现地晃着脑袋,“有海盗肆虐临海,为祸百姓,特派本将前来剿灭——你们这群百姓,是哪里人?是良民还是从匪?速速报上名来!”
盐帮众人交换鄙夷的目光。地方官兵原本对“海盗”避而远之,全程龟缩,听闻海盗被打败,迫不及待前来捡漏。
遂七嘴八舌地道:“早让我们杀死了!若是等你们来救援,黄花菜都凉了!”
那守备使大喜:“全仗我皇洪福齐天,府尹大人神机妙算,将士们英勇战斗,血战数日,聚歼盗匪,还我地方安宁。你们这群百姓,还不快跪谢?”
当然,对面的“百姓”是什么成分,这守备使也心知肚明,肯定不敢真把他们当百姓驱使,言语上逞逞威风,也就算了。其实若在平时,官兵也懒得踏足盐帮的地盘自找麻烦。只不过今日这“海盗”战绩实在太诱人,官兵才大胆开了过来。
又指示部下,收集“海盗”衣物、人头、及其余作战之证物,以及搬取缴获的粮草兵器……
“啊哈哈,还有几艘战船,都拖进港,莫要让不三不四的人给毁坏了。”
今番收获不少,必定加官进爵。
这是公然抢夺胜利果实。李俊使个眼色,几个虎背熊腰的帮众抽出刀来,鼓着肌肉横走上前,登时把那守备使吓得退后几步。
“人是我们砍的,地上的尸首也有我们兄弟,你是什么货色,也敢来冒领功劳?这些船和物资,都是我们一刀一枪夺来的,你想要,也来抢啊!”
那守备使兀自嘴硬:“那也要、要……收集敌情,撰写捷报,以备日后……”
“滚!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盐帮在此经营数年,已有对抗官兵的底气。那守备使喃喃骂了两句,上马回转,不甘不愿地带人走了。料想回城以后,依旧会拿此事来邀功,这大家就管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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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走官军,众人又检查了夺来的战船,兴奋大呼。原来这些船不仅制作精良,此前金兵哨船探岸,趁着帮众毫无防备之际,从两水集抢来的千来石食盐,大部分还都好好的存在这些船的货仓里。大家惊喜之际,又不禁黯然神伤。被金兵虐杀的那些灶户百姓却是回不来了。
阮小七忽道:“女真水军从辽东一路扑来,沿途不免停靠海中小岛,修理船只、上岸休整。咱们为求稳妥,最好到海里再巡视一番,若有残敌,当斩草除根。”
此言一出,一群亡命之徒都拍手赞同:“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第286章
阮晓露坐在个竹凳上, 对自己这小老弟刮目相看:“可以啊!最近读兵书了?”
阮小七跟她扯不出谎,揉揉自己脑袋,小声说:“是出发之前, 军师教的。”
阮晓露暗道:“军师也开始读兵书了?”
说干就干。李俊、二童、三阮分别带人驾驶战船——阮小二阮小五的伤势已经养好一半,就迫不及待地再次出征。梁山水寨虽然船只辐辏, 各型号的战船都开过不少, 但金兵战船还是第一次上,决不能让李俊独占这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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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高烧伤重, 只能留在陆上。过了七八日,她烧退了, 船队也准时归来。一群大汉精神抖擞地踏上岸。
阮晓露问时, 众人七嘴八舌告诉她:船队一路开进渤海, 果然果不其然, 在几个近海岛屿旁边, 发现了停泊的女真补给船, 岛上建了简单的营地, 驻扎了一些后勤兵员。原本这些小岛都是荒的, 为了方便管理,宋朝官府早就勒令岛民都搬回大陆。因着此节,金兵来时, 轻轻松松就上了岛,无人阻挠, 更无人汇报。其间有几个渔民临时靠岸补给,都让金兵杀了。
李俊二童三阮带人登岛,毫不费力地消灭了岛上的金兵残余, 夺了不少物资船只,解救了先前被掳掠走的几十个青壮灶户。至于营寨, 倒是没毁,留着自己用,留了盐帮队伍驻守岛上,以防北虏突袭之事重演。
这样端掉了几个小岛,离辽东海岸愈发的近。船上好汉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反攻金国本土,给他们也放放血,也好出一口恶气!
阮晓露吓得一个激灵,险些站起来,“真去了?”
阮小五拍着她肩膀,淡淡道:“敌酋的水军全军覆没,眼下海防正空虚,咱们却夺了他好几艘大船,怕什么?就算他们有所防备,咱们撤退便可,又不会吃亏。”
阮晓露轻轻吐舌头。俺们江湖狂徒就是这么无法无天。
“到了辽东,果然没什么像样的防御,”李俊道,“我们从旅顺港上了岸,沿岸的盐田还是老样子,荒废已久,无人耕作,存盐早被搬空了……”
阮晓露心想,要等大金国找到能够耕作这些盐田的灶户,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她遗憾笑道:“可惜这些盐田夺不来。守不住。”
李俊忽然轻轻一笑,和三兄弟交换了一个踌躇满志的目光。
“不过……”
阮晓露大吃一惊:“不会吧?你们干啥了?”
“没干啥,”阮小七搓着手,笑道,“也就是挖开了纳潮坝,掘坏了盐池水渠。那几日风刮得烈,我们寻思台风要来了……”
阮小五遐思片刻,道:“那景象,甚是壮美。”
阮小二道:”我们沿海‘干活’,毁了至少几千亩盐田,女真守军闻讯赶来,俺们就上船,他们只能在岸上跳脚,哈哈!后来还是看台风快到,俺们才撤离的,嘿嘿……”
阮晓露瞠目结舌,看向李俊。这种断子绝孙的狠招,不像三兄弟能想出来的。
台风刮过,就算是维护良好的盐区,也会损失惨重;遑论这些被破坏的,多半就变成一片洪泽,等几个月后水退,重新成为泥滩一片。
李俊目光冷然:“总得让他们也尝尝被人欺负到 家门口的滋味。”
如果沿海盐田规整、设备齐全,女真人纵然没有相关技术,靠着积少成多地掳掠灶户人口,或者派机灵的工匠前去研究尝试,迟早能摸索出制盐的方法——也许不如别国的先进有效,但定然不会颗粒无收。
而如果盐田尽毁,海岸回归到原始自然的状态,再要复制人类千年的智慧结晶,从零开始,垦出可以持续产出的盐田——至少以女真人的文明程度,近乎天方夜谭。
阮晓露闭上眼。一口气毁掉辽东几千亩盐田,自己听着都心疼,但不得不承认,真是痛快。
当晚,蓬莱海岸乌云蔽日,落了一阵子雨。而对岸的辽东半岛,想必正是台风肆虐,大雨滂沱。海堤溃坝,道路全垮,先民们花费数千年堆砌的一座座盐池,在暴雨下土崩瓦解,数百年积累的富卤盐土,随着洪流冲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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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兵入侵数日,沿海盐区一片狼藉。李俊一早就起来干活,率领手下头目灶户,一起重建村庄、重修水井、修复盐池、整理物资……
还抽空去外面村子里请了个匠人,凿了一个“拒盗破敌碑”,立在娘娘庙门口,刻下所有牺牲帮众百姓的名字,以作纪念。并且趁机岁月史书,把这次入侵盐场的势力定性为“盗”,帮众百姓为民除害、伸张正义,打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正义之战。村中秀才妙笔生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谁也不会怀疑这“海盗”的来历。
一流的帮派勇御外侮;二流的帮派审时度势,加入战局;而那些没来得及凑热闹的三流帮派,听说盐帮成功歼灭海盗,赶紧遣人前来贺喜——说是贺喜,其实也是来窥探虚实。来了以后,看到盐场虽然损失不小,但重建工作井然有序,兵力依旧充足,元气未失——也不免叹为观止,收了趁火打劫的心思,表明心迹,以后唯李大哥马首是瞻。
“休要拍我马屁。”李俊坦率道:“这次亏得有人相助,我们才打出胜仗,非我一人之功……”
战绩摆在这儿,就算再谦虚,别人也不敢看扁。反倒是这一自谦,一群小头目更加敬畏。比盐帮还厉害的角色,还能有谁?
李俊笑道:“凭你们,也没资格和人家称兄道弟。以后到梁山拜山去吧!“
让他们自己打听去。
打听的过程中,必定会有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渲染烘托……这不比自己主动介绍要唬人多了。
阮家三兄弟正收拾行囊。这次缴获了不少女真兵甲物资,三兄弟分得不少,这个也想带回,那个也舍不得,又想着得给老娘带点特产,可惜山东海僻之地,无甚稀罕之物,附近的特产只有咸鱼……
“你又不走哇?”阮小七挤眉弄眼。
阮晓露指指自己缠得如木乃伊般的腿,故作虚弱道:“想让我瘸就直说。”
三兄弟哈哈大笑:“给你骑个马,又不费腿脚!再说,多走动走动,活动血脉,好得更快。就算好不利落,俺们养着你。”
阮晓露无语凝噎。这仨人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瘫痪的?真是天选之子。
运动损伤需要慢慢恢复。她自己前世做运动员时,就是因为受伤后急于恢复训练比赛,操之过急,引发炎症感染,小伤变大病,遗憾地告别了赛场。
这次可不能重蹈覆辙。她还得重新站起来,重新活蹦乱跳,在需要自己的时间和地点,重新拿起武器,捍卫自己珍视的东西。
花小妹款款进门,撂下一个暖手炉。
“喏,你说的,消肿以后热敷。小心烫。”
阮晓露受伤卧床,这几日亏得花小妹贴身照顾。不得不说,开始阮晓露还对她的靠谱度存疑,但几日下来,发现花小妹比以前耐心许多,发脾气也少了,也不嫌这嫌那,照顾起人来手脚麻利,除了在她的床头里养了几箱子蜘蛛、偶尔越狱爬出来几只以外,简直是个完美护工。
她封个五十两银子的红包,笑嘻嘻递给花小妹:“给你小侄子的一点心意,你回去麻烦转交……”
花小妹杏眼睁大,一退三步:“我?我不回去,我要在这照顾你。”
但红包还是要收,接过了,丢给阮小七:“一文也不许贪!”
阮小七冷笑:“这一大锭五十两银子,要想不多不少,刮下一文的量,倒也难为你七哥。”
阮晓露深深感动,拉着花小妹的手说:“你的嫂子侄儿还需要人看顾,你还是回去……”
“我不!”花小妹道,“我要是回去,又得天天照顾花逢春!我就留下,你留多久,我留多久。”
“你天天——?”阮晓露火冒三丈,“你哥呢?瘫了?”
“你怎么知道?”花小妹叹口气,“我嫂子产后虚弱,我哥弄到一个大补的方子,需要蛇胆、虎骨和熊掌。这事本来应该解珍解宝负责,但他们去辽东维和了。梁山物流人手不足,排队排到两个月以后。我哥就自己提了弓箭,跑去后山……”
阮晓露渐觉不妙:“然后呢?”
花小妹同情地看一眼她:“跟你现在差不多。还好东西都找齐了,没白受罪。”
阮晓露拍拍她肩膀:“家门不幸,靠你顶梁。”
又好奇:“怎么,照顾小孩比照顾大人还费劲?”
花小妹一屁股坐她床边,她赶紧挪动伤腿。
“当然是照顾你更轻松啦。”花小妹道,“起码你不会在吃东西时候满床乱滚,也不会半夜狼嚎,也不会换裤子的时候屙在我手上……”
阮晓露刚拿碗水喝一口,全咳在花小妹裙摆上。
“唉唉,抱歉……”
花小妹热泪盈眶:“你还会跟我赔不是!”
阮晓露百感交集,她搂着花小妹肩膀,豪迈道:“你就在这儿放个假,啥活也不要干,吃住都让李大哥包圆。看顾宝宝这么有意义的事儿,福气留给你哥嫂,谁也别跟他们抢!”
花小妹喜滋滋盘算一会儿,又摇头。
“可是他真的很讨人喜欢啊,还会冲我笑,比你可爱多了……唉,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我就怕我哥哥逞强,一不小心给他摔了,我嫂子一天说不出三句话,回头给他养傻了怎么办……我还是得回去。”
阮晓露道:“让他们请别人帮忙呗,别老可着你一个人薅。”
花小妹为难:“女眷就那么几个,也都无甚经验。别提山上那帮大老爷们,都是光棍,能懂什么?他们……”
阮晓露循循善诱道:“谁是生下来就懂带娃的呢?他们学武功学得那么快,照顾小孩总不至于比练武还难吧?大老爷们力气大,耐力强,责任心重,头脑活络,原则性强,情绪稳定,急公好义,老实憨厚……哎,最适合照顾孩子了,比咱女的强多了。”
花小妹半信半疑,看向旁边唯一一个大老爷们阮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