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第320章

作者:南方赤火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BG同人

  阮晓露叫道:“金芝公主!”

  她的脑海里蓦地划过一段画面:金芝公主被救上梁山……狼吞虎咽地吃素菜……大伙赠了她银子路费,让她跑路江湖……她额外管自己要了匕首、暗器和软甲……

  对了,自己当时还开玩笑,“别招呼在俺身上就行。”

  看来金芝公主在拿到这些兵器的当日,就已经想好了把它们招呼 在谁身上。

  哭声传开,宫内的后妃、女官、宫女、小黄门……忽然都像说好了一样,挣脱土匪们的监押,飞蛾扑火般扑到皇帝遗体身边,哭得一个比一个大声。

  “官家啊——”

  事态发展已经失控。阮晓露提刀大吼:“都给我不准动!”

  刀尖闪烁,又激起连绵的尖叫。阮晓露抓起桌上一个酒注子,闷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直通胸臆,头脑冷静下来。

  原本打算绑个皇帝当人质,没想到金芝公主这一头独狼,直接帮他们撕票了!

  有个“弑君”的罪名在身,什么“告御状”、“讨公道”,都成镜花水月。皇帝是谁杀的不要紧,在统治者眼里,全天下反贼都是一个品种,怎能不互相串通。这时候喊冤,说“刺客跟俺们没关系,匕首是俺们随便送的”,无人会信,越抹越黑。

  只能担起这虚名儿。

  她聚拢身边几个头领首脑,商议:“当下只有两条路。第一,就此将皇宫劫掠一空,撤回山寨,准备迎接朝廷围剿。第二,一不做二不休,咱给他来个改朝换代!”

  鲁智深将直裰衣襟塞入腰带,大吼一声:“怕什么?来都来了,不如杀个干净!”

  可也有人迟疑。孙二娘低声道:“武二兄弟、还有其他人都在守宫门,是不是得跟他们商量一下?还有山寨那边,寨主大哥也不知……军师不知道怎么说……”

  “当机立断!”阮晓露低声喝道,“李大哥还在外头顶着呢!”

  照梁山做派,这么大事儿怎么也得来个全山表决,开它十个八个研讨会。然而此时哪有工夫走流程?

  何成不敢瞎提议,一推六二五:“你说了算,俺们跟着便是。”

  延福宫靠近宫城西侧。借着风声,阮晓露似乎能听到有官军大呼小叫,声音越来越清晰,说明李俊带领的外围人马,正在一步步收缩后撤。

  尽管有数百精锐兄弟守御宫城,但和冗重的禁军体量相比,依旧是九牛一毛。禁军虽然本事不大,但人海战术堆上去,一轮一轮的车轮战,体力先耗尽的肯定是自己一方。

  时机稍纵即逝。她让人把赵桓带到面前。

  赵桓已经面如死灰。他今日见到的死人,怕是比一辈子见到的活人还多,下半辈子怕是日日要做噩梦。

  他拼命往墙角缩,结结巴巴地道:“先皇年迈体弱,长年服药,今日归天,也……也是命数。我是太子,父皇薨逝,现在由我监国。尔等庶民无知,擅闯宫禁,本宫可以赦免,只要你们……”

  郑皇后见太子如此软骨头,气得脸色发白:“你……你……乱臣贼子,太子何故与其沆瀣一气,先皇九泉之下得知,心也不安!禁军随时可至,千万要坚持……”

  赵桓无言以对,只是啼哭:“可是他们真要杀人啊……”

  郑皇后凛然道:“他们若杀了我,是本宫为国捐躯,求之不得!太子,你站起来些儿!”

  她情绪激烈,说到最后,剧烈咳嗽起来,忽然再次晕厥。几个宫娥连忙施救,又是啼哭不已。

  “你下令,让禁军立时缴械撤退。”阮晓露对赵桓道,“然后,不管以什么名义,把京里掌兵权的都宣进宫来……”

  刀枪并举,赵桓吓得魂不附体,立时猜到她的意图:等那些军权大户都被清理干净,是不是该轮到他自己了?

  阮晓露不理会赵桓反应,令左右:“冒犯一下,让这些娘娘挪个步,都送到那边小屋去。若不从命,每拖一刻,我们便杀一个人。待到午夜,全部斩首!”

  众贵妇不知这是匪帮惯常的威吓之语,只道他们要大开杀戒,登时哭成一片。

  忽然,哭声中传来一声断喝。

  “阮小六,阮姑娘!你本是梁山侠女,智勇双全,嫉恶如仇,誉满江湖,何人不知!缘何却自甘堕落,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梁山兵马大闹宫禁,从未对任何人自报家门。阮晓露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如挨当头一棍,吃惊非同小可,立刻寻找那声音的主人。

  “花和尚鲁智深!九纹龙史进!母夜叉孙二娘!小霸王周通!……”那人声音铿锵有力,将在场梁山头领都点了一圈名,“你们都是响当当的绿林英雄,威震海内,播德于远。当年玄女碑轰然降世,将梁山尊为江湖之首。今日你等却背国忘忠,杀孽深重,天所厌之,悬崖勒马,尚未晚矣!”

  众人皆悚然:“谁?谁在说话!”

  一个身着碧青色襦裙的严妆贵妇自人群中冲出,大步挡在阮晓露面前,毫不畏惧地和她对视。

  阮晓露恍惚半刻,轻声道:“易安姐姐?”

第297章

  李清照脸色酡红, 发髻低垂,一身的酒气。她身为宗室命妇,进京探亲之际, 被皇后邀来入宫侍宴,席间不免诗文唱和、行令饮酒。方才大军闯宫之时, 她正醉酒, 让宫娥扶到小室醒酒;外头乱了一阵,她酒也醒了, 大胆探头一看,正看到凶徒逼宫, 耀武扬威的一刻。当即借着酒意, 悍然横在了大军之前。

  梁山人众也有识得的。周通低声道:“这不是来过咱们寨子的李夫人么!还跟咱们赌过……还读出了那玄女碑……还在我这买了好多仙人酿, 给出银子都不要找零……”

  童猛不忿, 低声道:“怎么她都认识你们, 却不识我们??”

  何成笑道:“谁让那绣像卡片上没画你们。”

  阮晓露骤见熟人, 那凶脸也有点摆不下去, 又觉她的斥责之语着实诛心。梁山兵马大闹京城, 虽是意在自保,但看看宫里那满地宿卫死尸,以及被无端牵连的妇弱, 确实当得上一句“自甘堕落、草菅人命”。

  她想,我们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了吗?

  “大势已去, ”她收敛情绪,漠然道,“太子都跪着听话呢, 你不必强行出头。”

  赵桓被点名批评,第一反应却是猜忌, 冲着李清照,小心翼翼道:“卿如何识得这些亡命之徒?今日之事,你事先得知么?”

  李清照面色苍白,不敢不答,禀道:“前年路过济州时,曾误入他们山寨。只是当时的首领是个姓晁的好汉,不是这位……”

  她只道阮六姑娘已继任寨主之位,其中定然有大变故。

  梁山好汉愤恨已极,七嘴八舌地喝骂:“你还有脸提俺们晁大哥!……”

  李清照面对一排排刀枪,以及无数凶狠狰狞的魁梧大汉,不免有些本能的畏缩。然而她深深吸气,还是挺直了身,说道:“我家沐浴皇恩,吃着皇家俸禄,当然要矢志报国,岂能漠然不顾?阮姑娘,我知道你们并非那等贪得无厌之盗匪。是受奸人挑唆,还是有大冤屈?你近前来,说与我,我或许能帮你们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体态纤瘦,弱柳扶风,双手笼在袖中,神色真挚。

  阮晓露不由收刀靠近,微微笑道:“你要当说客,皇后没意见?……”

  她走近两步,离李清照一尺之遥,突然面色一凛,出手如电,捏住李清照笼在袖中的右手。她腕力比对方强得多,略一用劲,夺下一支锋利的凤首铜簪。

  阮晓露迅速上前一步,用自己身子挡住夺簪那一瞬间,把李清照带转过身。旁人看时,却如两个人亲亲热热,拉手叙旧一般。

  “你以为行刺那么容易?要是随随便便揣个簪子就能制服我,我这几年功夫白练了?”阮晓露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道,“我当你是朋友,信了你的话,你给我来这一套?”

  李清照挣不脱手,面色红白不定,昂然看着她,遗憾道:“是我考虑不周。然家国大事在前,个人私交当居其次……对不住了。”

  阮晓露叹口气:“今日是我领兵不假,但这些兄弟姐妹也不是盲从的小兵。你就算真暗算了我,也不会看到什么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他们只会更愤更怒,把你剁成肉泥。”

  李清照针锋相对:“就算杀了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恒河沙数,你们杀得过来吗?就算全都杀了,你们要这天下何用?”

  阮晓露一瞬间疑惑。我们何时成了不义的一方?

  “我们要天下没用。”她道,“可坐拥天下的那位,他不让我们活啊。”

  她俩低声对话,梁山人马在旁,听不清备细,只见阮姑娘那始终紧绷的面孔,一时忽现彷徨之色。

  童威在旁喝道:“这女子学识渊博,巧舌如 簧,莫要被她绕进去了!莫要管她,我们自行事!”

  李清照看向这个虎背熊腰的硬汉,全然不惧,朗声质问:“然后呢?你们以为,改朝换代那么容易?国不可一日无君,推翻了赵家,龙椅上改坐哪位大侠,你们想好了吗?”

  赵桓在一旁听得什么“推翻赵家”,大怒,欲要发作,总算想起来这是自己人,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好汉们却也被李清照一时问住。早在闹招安那会儿,晁盖哥哥就坚决表态,绝不做那骑在百姓头上的富贵王侯。要让他荣登大宝,估计他是不肯。况且寨主远在千里之外,也没法飞过来。哦不对,事前营造的舆论,寨主已经让狗朝廷“害死”了……

  而其他人呢,虽然大伙都非常确信,就算是自己坐上去——就算放条狗,肯定都比现在门板上那位、或者墙角里那位要强些,但这种想法也不能公之于众,丢人。

  阮晓露待要接话,忽然意识到,李清照的聪明才智十倍于己,话里似乎在挖坑?

  她问“龙椅上该坐哪位大侠”,焉知不是在试探,这场作乱背后的真正主谋?

  如果真有人假手江湖势力,阴谋篡权夺位,在她问出口的同时,便应该有万众齐呼:我们拥戴某某将军、某某大王为帝!

  如果是几股势力狼狈为奸,共同阴谋推翻赵家王朝,打算事后分赃——那此时正是挑拨离间的良机。

  可惜,而方才众匪的迟疑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李清照,这纯属一帮意气用事的乌合之众。

  阮晓露冷笑。

  “龙椅是什么晦气玩意儿?谁坐谁是狗。”她道,“俺们山上缺木材,正要把它拆下来当柴烧。”

  当皇帝是什么结果?看看方腊就知道。好好一个热血豪杰,生生被腐化成了骄奢淫逸、唯我独尊的独夫。后宫佳丽比宋朝皇帝还多,盘剥百姓比宋朝官府还狠,死后的财富散入民间,养活了半个江南。

  梁山这些憨憨兄弟,当然都比方腊强得多。然而刚才闯宫时就接连被富贵闪瞎眼,又撞见一群国色天香的贵妇宫娥,眼珠子已经快要爆炸。虽然大家都颇有自控力,没做出什么蠢事。但这样日复一日的感官刺激,重复一个月、一年,甚至一辈子呢?

  那人还是他自己吗?还记得他的初心吗?

  刀在手,跟我走。社会制度千千万,俺给你先来个君主离线制。

  身后众匪原本被李清照绕进去,还在思考皇帝该谁做,听了阮晓露一句掀桌之言,一瞬间醍醐灌顶,怪叫道:“正该如此!什么皇帝狗官,都是害人的货,要他们何用!”

  李清照只觉不可思议,张口便斥:“你们、你们大逆不道……”

  阮晓露将她拉到酒桌一侧,低低耳语:“什么天命、尊王、忠君、尊卑,都是那帮老夫子们发明的游戏规则,用来奴役别人的玩意儿。姐姐你也不是男的,又不姓赵,也不能当官也不能封侯,何必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摇旗呐喊,当他们的喉舌?——你再添乱,我要让他们把你请出去了,休怪俺们不念旧情!”

  李清照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尊王忠君非女辈之事,那我问你,仁、德、才、善、诚、慨、义、勇,是不是女子之事?百姓安宁、万民福祉,是不是我们的事?”

  阮晓露沉默。

  许久,她才想出一句应对:“维护这么个倒行逆施、官逼民反的朝廷,也是为百姓万民着想么?”

  李清照飞快地瞟了一眼缩在墙根、眼神空洞的太子,确认他绝对听不到自己所言,才低声道:“阮六姑娘,如今宫里诸人已是砧上之肉,绝无还手之力。请你耽搁片时,听我一言,我虽死无憾。”

  阮晓露揪块桌布,漫不经心地擦刀。要是对面换个人,她这刀怕是已捅进去了。毕竟她对李清照还存着崇拜喜爱之心,只是提高警惕,生怕让她不知不觉牵着鼻子走。

  “当今朝政昏昧,积重难返。万民嗟怨。难以维生。这些无法粉饰。”李清照小心翼翼,低声道,“诸位英雄不图富贵、不屑权柄,也让人钦佩。然而你们以为,凭一腔孤勇,打下东京城,就可以打出一个清平盛世?我告诉你们会发生什么。梁山军马在山东威望甚高,地方上也许会畏惧而降,这个不假。可是山东以外呢?河北地界,凭着你们的江湖声望,或许再加上辽国朋友的一点点相助,也许可以勉强征服。然而京西、陕西、淮南、福建、江南、两浙、西川、荆湖、两广……这些地方,凭什么会奉你号令?若开战,大宋物阜民丰,人才济济,不乏能臣强将。诚然,如今朝廷里乌烟瘴气,贤路闭塞,军队羸弱,不堪重任。然而国家危急存亡之时,必定会有人不计得失,挺身而出,毁家纾难,保家卫国。如此,一州一府、一县一村,都需要浴血攻打。且不说双方兵力伤亡,到时会有多少城郭破坏,村落荒废,田畴荒芜,百姓失所?你的梁山军马虽然勇武,但也非金刚之身。三五年作战下来,即便能艰难取胜,弟兄们十损□□,剩余的,残废伤病,再不复当初……”

  阮晓露听得焦躁出汗,几次欲打断:“我们……”

  李清照神色平和,坦然道:“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结果。我不是为保赵家王朝才这样说。倘若与我对面而立的,是一个野心勃勃大丈夫,我断不敢出此言论。他会反驳我,欲成大事不拘小节,变革之时注定流血,要打天下,这些都是值得的代价——然而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见不得百姓受苦的贫家女儿,不是那等在乱世中伺机而动,踩着别人血肉成就大业的枭雄……”

  阮晓露大怒,吼道:“我心思如何,是善是恶,不是拿来给你猜的!也不是让你用来拿捏我的!”

  咣当一声,她一拳砸在酒桌上,无数山珍海味滚落在地,散发出扑鼻奇香。

  李清照冷静地看着她,几乎有些超然。小六姑娘吼得凶恶,但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命妇,那拳头终究没砸在她脸上。

  梁山众将虎视眈眈地围在她俩身边,虽听不清备细,但见小六眼圈红红,言辞上显然占了下风,都跟着勃然大怒:“臭婆娘,给脸不要脸!咱好男不跟女斗,孙二娘,你去给她来一帕子,让她闭了这张臭嘴……”

  周通提醒阮晓露:“姐姐哎,你莫要被她唬了!皇帝老儿的尸骨在咱们手里,太子也在咱们手上。他们其余的赵家子孙要是敢反抗,咱就给他来个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还不愁他们不听咱摆布?喂,太子,你到底听不听话?……”

  可赵桓也不是傻子,眼看李清照挺身而出,似乎将那女匪首劝动一分两分,他心中蓦地升起希望,脊梁骨也重新硬起来,鼓起勇气朝周通瞪眼:“孤乃堂堂太子,岂能受逆贼威胁?你们就算……就算真的辱我父皇尸首,孤也不会屈从的!”

  “挟天子以令诸侯么?你们想得太简单。”李清照愈发沉着,目视盛怒的群雄,问道,“如果有人将贵寨寨主挟持在外,甚至害死……”

  “干他奶奶的!”众好汉轰然躁动,“俺们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抢答完毕,才发现又掉进了这坏女人的坑里,不觉脸上五光十色,恨恨跺脚。

  李清照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