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你、大胆!你是方腊的……你如何……”
金芝公主叹息:“你害了那么多人,却只记得这一个名字。”
寒光出鞘。赵佶转身就跑,张口大呼:“来人……”
几个侍卫亲军才挤进小地道,张目看时,均大骇。只见皇帝孑然立在拐角处,面朝地道入口,满面惊恐,双手垂下,指尖滴血。他胸中突出一节闪亮的刀尖。
这截地道外面,是皇帝最爱的瑶台仙境。今日他却再也走不出去。
扑通一声,御体倾倒,露出后面的血衣女郎。
金芝公主狂妄大笑,眼中闪出异样的光,眉头一紧,甩出尖利暗器,两个亲兵当即捂着胸口倒地。剩下的回过神来,拔出钢刀,扑了上去。
……
李师师跪在满地狼藉中,浑身发抖。
她生于京师,长于教坊,销金窟里泡出一身艳骨,平生几乎没见过血。江湖之大,世道之险,她只是在诗文唱词里窥见一二,纵有阔大胸怀,眼前只有香阁一间,锁住了她凝望世界的眼睛。
但她强撑着,不肯崩溃,不肯哭天抢地,只是静静地消化这惊天动地的残酷。
内室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金芝公主满身是血,捂着腹部一道流血刀伤,踏着满地死尸,一步步走出,居高临下,看着李师师。一滴滴血落到花魁的头顶衣领,又顺着她头上的珠宝流到地面。
李师师闭着双目,声无波澜:“奴只求速死。女侠请动手罢。”
金芝公主死死盯着她,带血的指尖,慢慢触上那吹弹可破的粉面。
她又摸摸自己的脸,汗水和血水混合而下,饱经风霜的肌肤粗糙如麻。
她慢慢收回手,忽地纵声大笑:“你是祸国妖姬,我是反贼之女,咱们志趣相同,我杀你作甚?你收留我做侍女,也不嫌我笨手笨脚,让我在这京城里藏了半个月——我要谢谢你才是,哈哈哈哈!”
李师师道:“外面御林军集结,你不杀我,我也无活路。”
金芝公主骤然收声,冷漠地道:“这不关我事。”
李师师放声大哭,朝着驾崩的皇帝拜了四拜,脱下盛装华服,摘下头面首饰,胡乱收拾出一包金银,又从桌上摸了一把裁纸刀,踉踉跄跄地奔后院而去。
御林军包围了青楼,有人大力踹门。
金芝公主握紧了刀,左手掣暗器,转头看向南面家乡的方向。
当啷!御林亲卫破门而入。她蓦然回转,视死如归地迎了上去。
第296章
李师师用尽全身力量, 攀上低矮的院墙,闭上眼,纵身一跳, 便崴了脚。她强忍着没出声,皱着眉头站起。
周围火光幢幢, 人声马声汹涌而来。她握紧那把并不锋利的小刀, 茫然四顾。
她在这楼里住了十年,却不识街上的房屋道路。
忽然, 面前巷子里驶来一辆马车。一个人影径直朝她奔来。
李师师面色惨白,举起刀, 本能地抵在自己颈间, “别过来!”
犹豫片刻, 又将那刀尖指向来人:“别、别过来!”
来人有些 眼熟, 好像是瓦子里一个伶俐俊俏的小厮。李师师痴迷《草莽英雄传》那会儿, 他宣称手里有未出版的书卷, 李师师重金求得, 因而见过一面。李师师聪慧, 对见过的面孔过目不忘。
“小人来迟,”燕青匆匆一揖,指着那马车, 快速道,“姐姐但随我来, 我护你周全。”
李师师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弦外之音。她自知天生丽质,见过自己的男人无不神魂颠倒。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却对她许下生死承诺, 难说没有别样的心思。
她捧起一包金银,颤声道:“若能得义士护我安全, 这些金银可做盘缠之资。奴的妈妈已死,她在白矾楼还存有黄金千两,若侥幸逃得性命,日后也可赠予义士……”
燕青脸色暗淡一瞬,随后又面色如常,朝她伸出手。
“金银买命,姐姐也把我看得忒小了。”他粲然一笑,“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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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从黑暗里疾奔而来,脱下身上的浸血软甲,月光下一身九纹龙花绣,蒸腾着热气。
“东华门内皇城司兵营,已经尽被我们控制,”他精神高涨,气喘吁吁地向阮晓露汇报,“我和石秀大哥带人杀散了千余人,其余的都缴械投降。内监闻知有人攻入,一股脑都跑了……”
即便是在浴血奋战之际,他也不失一副阳光面孔,顿了顿,朝阮晓露咧嘴一笑:“这是好消息。”
他此时才注意到郑皇后,以及被困在宫内的无数仕女佳人,其中不乏绝色。先是一惊,随后尴尬,赶紧转了个身,却忍不住偷眼回瞄。
阮晓露瞥一眼郑皇后和太子赵桓,“坏消息呢?”
史进回神,低声道:“审了几个皇城司指挥官,他们说,皇帝今日微服出宫,不在宫里!难怪兵营里人员减半,都出去随驾保护……”
和赵桓所说的一致。阮晓露这才确定,太子彻底吓怕,不敢再使心机。
情况一秒一变。现在可好,大海捞针,怎生寻找?
是分出兵力,去城中地毯式搜寻,还是抓紧自己手里这些人质,谋求最大利益?
己方看似占据上风,但她清楚,当务之急,非在于进取,而是……
不及细想,忽然何成白着一张脸,飞奔来报:“大大大姐不不不好了,御花园闹闹闹鬼了!”
阮晓露仰天长叹。不带这么给她上难度的!
何成说得严重,还是得去看一下。她带一队人马奔赴御花园。
刚伏进草丛,就看到了灵异景象:假山旁的一处小屋,屋门无风自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门口一盏灯左右摇晃,投下扭曲的影子。
何成趴在她身边发抖,低声道:“这里的鹰爪都清掉了,花园里现在没人……”
阮晓露拍拍他肩膀,安慰:“也许是条狗,是只猫。”
话音未落,从那门内,伸出一双苍白带血的人手。
何成眼一翻,晕过去了。
阮晓露顿悟:“地道!”
燕青跟她说过,皇宫大内有地道直通城离,这事不是什么机密,凡是在东京住过三个月以上的,基本上都有所耳闻。
她用力揪何成耳朵:“醒醒,皇帝来自投罗网了!”
皇帝从地道回宫,随行而来的必定也有大量禁卫。阮晓露迅速传令小队,严格埋伏,不许出声。
果然,片刻后,一个宿卫将官从地道里爬出,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的位置,明显松口气,坐在地上揉自己胸口。
又爬出几个小兵,和自己的长官围坐一圈,却是低声抱头痛哭。
“此番定然性命难保,怎么办哪……俺家里还有老爹老娘……”
那将官也深深叹气:“咱哥几个一定要对好口风,就说刺客有百十余人,装备精良,早早埋伏在彼。咱们力战不敌,这才……”
那小兵着急:“可刺客尸首只有一具……”
“等这一阵过去,你们去乡下里借点百姓人头,不就行了?——我知道这是昧良心的事,若在平日,是万不会做的。但眼下火烧眉毛,只能出此下策。以后多多念佛……”
这几个残兵败将密密商议,全然没料到旁边埋伏了敌人。阮晓露没完全听懂他们所言,但也立时火冒三丈。
“借百姓人头?俺待会就借你们人头!”
随后,地道里抬出一个人——睡在门板上,盖着锦被,斑驳带血。四个宿卫小心翼翼地把门板放在地上,袖子擦擦汗,朝那门板下跪磕头。
“皇天在上,臣等无能,没能护着圣人。眼下也把您带回宫了,您在天之灵千万护着微臣,给小的留一条性命,日后保护新君,小的一定万死不辞……”
阮晓露听得寒毛直竖,不及细想,当机立断,伸手做了个手势。
何成此时已醒过神来,带领伏兵从四面八方跳出,霎时间把这几人送上西天。尸首拖入花园水塘。
待要检查那门板上的人,阮晓露听到地道里声音又起,灵机一动,下令:“别动那个门板!给他留在原处。”
此时地道里又钻出几个人。地道狭窄,原本只是为着皇帝和近侍进出来去。此时几百个宿卫挤在里头,不免摩肩继踵,挤得水泄不通,只能分批离开。
这几人出了地道,用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忽见那门板孤零零地放在花丛里,赶紧连滚带爬跑过去:“你们几个不要命了?怎么能让官家一个人躺这里……”
话音未落,让人兜头拽倒,静悄悄抹了脖子。
……
一批批宿卫探头,又一批批的被杀。后头的人不明就里,还在喊话:“喂,前头的兄弟,给个话,宫里情况怎样……”
就这么“围尸打援”,直到大家杀得累了,地道里头的皇城司宿卫终于觉出不对,只道宫城已尽被“刺客”势力控制 ,有的丢下兵器,举着双手出来投降,有的慌忙向后转,急急如漏网之鱼,向来处逃窜。
宫内众女远远看到匪兵杀人如割草,都吓得魂飞魄散。
几个黑影自城墙跃下。童威童猛带着一队盐帮精锐,大步前来会合,身上都是恶战的血迹。
“李大哥派我们来通报,”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道,“放的火都扑灭了,残余的禁军已反应过来,集结在外城。只因咱们手里攥着皇帝后妃,因此不敢妄动,和我们盐帮的队伍僵持着。但禁军兵马数十倍于我们,恐对峙不长久。如果能逼得皇帝下令……”
两人说一半,忽然注意到身边有陌生动静。
一具丰腴圆润的遗体被放在李师师家的门板上,慢慢抬进了延福宫。一群缴械投降的宿卫趴在地上,朝那遗体流泪磕头。
童威神色一滞,满眼不相信。
“这死的是……”
阮晓露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童猛也明白过来,齐齐傻眼:“你们要杀皇帝,咋不早说呢?”
阮晓露:“不是我们……”
郑皇后呆呆注视那门板上的人,几度晕厥。
阮晓露头都大了。出发前,她和吴用制定了几十样预案,却没有一个能料到如今这诡异变数。
皇帝莫名其妙死了!就在梁山军马大闹东京的当天!
她再次澄清:“不是我们的人……”
赵桓跪在地上抚尸痛哭,忽然从那肥胖的腹部抽出一柄尖尖的小匕首,带着凝固的黑血,在花灯下闪着异光。
“也不是李逵。”阮晓露微微一惊,轻声道,“李逵不使这种兵器。”
赵桓从没拿过刀,手一抖,匕首掉在地上。灯光下看得清楚,那匕首的刀柄上,凹凸铸着四个小字:替天行道。
饶是众人多不识字,也认得这几道弯弯曲曲的笔画,哗然:“这不是俺梁山军械库的公用兵器吗?”
一句话全招。郑皇后面容凄厉,长长的指甲指着阮晓露,厉声控诉:“你们、你们弑君……”
赵桓扑上去嚎啕大哭:“父皇!父皇让他们害死了!……”
鲁智深烦得要死:“行了行了,人死不能复生,号什么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