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酒楼挨着渡口,一条街全是摆摊的。有人卖水果,有人卖香药,有人支摊子算命,有人往小孩手里塞糖果,旁边大人让还回去,小孩已经一口把糖吞了,大人骂骂咧咧掏钱……
那个卖茶汤的妇女平平无奇,为啥武松就那么肯定,她手里有盐?
阮晓露跟在几个路人后头排着队,伸头看。那妇人挑着两个桶,左边桶里是姜蜜水,右边桶里是金桔汤,都是两文钱一碗。旁边另有一个水桶,喝过的碗在里头涮涮,还能回收利用。
不少相熟的小贩跟她打招呼:“茶娘子,二娃的病好点没?”
轮到阮晓露,她学舌前面的人:“来一碗姜蜜水。”
茶娘子头也没抬,一边从桶里盛汤,一边问:“加盐还是不加盐?”
阮晓露不禁皱眉。哪有甜饮料加盐的?
想了想,说:“加盐。”
“加多少?”
这她可不会答。犹豫了片刻,茶娘子有点不耐烦,替她做了决定。
“三十文。”
阮晓露暗自点头,数出三十文。
一碗姜蜜水递到她手上,赠送一个小布袋儿,约莫七八两重,直接挂在她手腕。
“下一个!”
茶娘子伸手一扒拉,阮晓露就被扒拉到摊子边上。茶娘子全程没抬头,已经在给下一个客人盛茶汤了。
这效率!阮晓露啧啧称奇。
她捏着手里布袋,转身回酒楼。
还没迈出一步,手腕忽然一痛,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敲!
布袋落在地上,被一只大手捡了起来。
“小娘子,”说话的是个巡逻的公人,戴顶红头巾,腰间挂着个弹弓,眯着一双眼打量她,“买的什么好东西?”
茶娘子猛地抬头,麻木的双眼中掠过一丝惊慌。
阮晓露怔了片时,看到那做公的身后,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小官。旁边几个小摊贩早就俯伏在地,管他叫“黄通判”。
这黄通判一张肥脸,几道淡须,一脸奸猾谄媚之相。
他转向畏畏缩缩的群众,大声问:“这个妇人在贩卖何物,有人知道吗?”
一群百姓面面相觑,都心知肚明,然而都闭着嘴,装傻充愣。
“咱们揭阳镇私盐泛滥,都是被这帮不守法的女子小人闹的!”黄通判自己给出答案,清清嗓子,对民众训话,“大家都看见了,对待不法之徒,就当依法严惩!”
那红头巾狐假虎威,冲着茶娘子吼:“说!你上家在哪?带我们去!”
私盐下乡,非一人之功。茶娘子充其量算是终端零售,上头肯定有中间商,有批发商,有 供货商,有生产商……
无为军通判黄文炳,要本事没本事要才华没才华,从业以后一直近似赋闲。但黄文炳堪称大宋公务员里的卷王,他拒绝躺平领饷,天天给自己找事做,只求上官看入眼,助他一飞冲天。今天给知府送礼,明天帮监察写诗,还搜刮了不少民间古董送到京城去献宝。可惜当今官家乃是天下第一文玩鉴赏家,黄文炳那些乡野玩意如何能入贵人的眼,还没送到大内就被人给扔了。
近来据说蔡太师要来巡视江南,江州知府严查私盐。黄文炳也就积极响应,热情追随,启用自己所有权限,点起几十兵马,天天在坊市热闹之地蹲守。
辛苦好几天,今日终于有所收获。虽然只是个小虾米,但他也不气馁。顺藤摸瓜,必能抓到大鱼。
蔡九知府必然赏识他,给他引荐出职,说不定还会直接见到蔡太师,往后就是光明前程……
茶娘子见这官老爷不依不饶,膝盖有点颤,硬着头皮装傻:“大人,小女子是寡妇,卖点汤水养活一双儿女,是本分生意人……”
“你上家是谁?”红头巾把布袋怼在她脸上,厉声咆哮,“说!”
茶娘子打了个激灵,无助地左看右看,依旧一口咬定:“小女子只是卖茶汤的……”
黄文炳连连冷笑。这帮刁民又蠢又坏,撞了南墙不回头。铁证如山,还敢嘴硬,狗都骗不过!
“那这是什么?”
黄文炳从手下那里接过小布包,慢吞吞的解封口绳子,打算来个当场打脸。
“是我买的汤料。她的茶汤好喝,我买个料包儿回去煎。”
阮晓露在旁围观许久,冷不丁开口,趁那黄通判不注意,一把将那布包夺回来,丢在茶娘子的刷碗桶里。
布袋皱巴巴的一沉一浮,一圈圈水波扩散开来。
黄文炳脸色变了,“你又是谁?
“买茶汤的。”阮晓露镇定答道,“父母官,执法讲究证据。你的证据呢?”
除非他肯去喝刷碗水,否则谁能证明那袋子里是盐?
黄文炳气得脸绿:“你……你……你目无法纪!”
阮晓露:“一斤盐两百文,我看你是扰乱自由市场,妄图破坏国家经济秩序,你才目无法纪呢。”
她一举消灭证据,拔腿就往酒楼跑,深藏功与名。
黄文炳有点愣。私盐这东西不讲究“买卖同罪”。否则大宋人人买过私盐,牢房关不过来。
只是,这买盐的妹子突然来这么一出,摆明了跟茶娘子站在一条战线。黄文炳当机立断,“给我拦住!”
一群凶神恶煞堵在跟前。阮晓露撞在几个硬邦邦的胸脯上,只好立定回转。她冷笑,叉腰呆在茶娘子身边。
黄文炳使个眼色,几个兵丁上前一脚,踢翻了两个盛饮料的木桶。
茶汤洗了地,热姜和金桔的香气飘上半空。那木桶底下竟然是中空,里头赫然塞满了一个个鼓鼓的布袋。
“还有什么可说的?”黄文炳冷笑,“没收。”
茶娘子嘴唇动了动,一言不发地看着兵卒上前,收缴了那几百个布袋,装进一辆小推车里。
那车上,五花八门地堆着各种布袋纸袋麻袋,都是从各处收缴来的私盐。
黄文炳满意地点点头,正待收工,忽然想起什么,转向围观民众,开始发表讲话。
“本官性格宽厚待人,也知道民生多艰,一向秉承得饶人处且饶人。奈何这些刁民蹬鼻子上脸,逼我使雷霆手段。诸位百姓听着,今后再抓着贩私盐的,本官不再轻饶,不仅要没收赃物,重重罚款,还要收监进牢,以儆效尤——拿人!”
茶娘子方才一直装傻充楞,听到一句“拿人”,这才突然白了脸,大声叫起屈来。
“大人可怜见,我家里两个孩儿饿着肚子呐!要罚多少钱我都认,不能抓我啊!我的孩子要病死了!”
她这灰色生意做了好几年,也有好几次马失前蹄,被官兵识破。但不过是挨一顿叱骂,没收货物,顶多重重罚上一笔,可从来没抓她进大牢啊!
旁边的小贩有胆大的,小声应和:“本来就没挣几个钱。为了这,不至于把人给打入大牢吧?”
黄文炳眼神一扫,别人不敢说话了。
“这叫杀一儆百。谁让她犯法,自找!”
茶娘子哪见过这阵势,哆哆嗦嗦呆立着,眼看铁链往自己身上绕。
“不想去衙门也可以。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当然也不愿你的孩儿饿死。”黄文炳欣赏够了屁民的恐惧,态度忽然温和起来,附在茶娘子耳边,悄声问,“你上家在哪,这次可以告诉本官了吧?你从实招来,本官不治你的罪。”
那虚伪的笑容像毒蛇,笑得茶娘子浑身发麻,脸色一红一白。
她终于低下头,喃喃说了句什么。
黄文炳面露喜色,招呼兵丁,押着茶娘子就走。
阮晓露被人大力一推后背,大惊小怪。
“怎么,我也走?”
什么时候买家也入刑了?没天理!
黄文炳阴狠狠地说:“你销毁证据,是为同伙,待会去衙门说理吧。”
阮晓露小翻个白眼,悄悄往上看。酒楼二层的雅座里,鲁智深临窗坐,捧着个海碗,正吃得忘我。
武松倒是瞧见她了。这敬爱的二师兄面不改色,朝她举起一根大鸡腿。
晁盖看她要炸,赶紧做手势安抚,示意她稍安勿躁,等大伙吃完再去救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在这群人眼里自己不如一根鸡腿!
第52章
黄文炳带着一串兵丁和两个女犯, 走出镇子弯弯绕绕,来到江边一个偏僻去处,似是个渔家晾晒的作坊, 背靠颠崖,门临怪树, 几间草房分布左右, 门掩着。
阮晓露余光一扫,附近有几个渔民火家正在补网, 眼看官兵杀到,就要往那草房跑。
黄文炳:“他们要去报讯!拦住!”
官兵出其不意, 占了先机。渔民被撵散, 逃向四面八方。有几个倒霉跑得慢的, 被七手八脚捉住, 押得远远的。
一对兵卒训练有素地散开, 静悄悄包抄过去。
草房墙壁被烟熏得发黑, 内里两三个人, 听声音正在拎重物, 放到秤上称重。
咚!有人把一个麻袋惯在地上,粗声抱怨:“下次跟海沙村的人说,袋子不要装那么满!一天搬几百袋, 我腰都快断了!”
“人家辛苦煮盐,还要给你上秤约斤两, 要求未免太高。”旁边一人懒懒地说,“不如做完今年就金盆洗手,不用劳烦你干这重活儿了。”
这个人声音清亮, 尽管讲话很轻,却极有穿透力。
那搬东西的粗人急了:“大哥, 我错了,我说气话。我们大伙都当您是主心骨……”
那“大哥”哼一声:“别人家大哥都是一呼百应,我呢?我念洗手念了好几年,没人接我这茬。我算认清楚了,你们才不是把我当大哥,你们就是把我当钱袋子……”
黄文炳在外头听得真切,面露喜色。
里头藏的几个人,眼见是他心心念念的盐枭了。那“大哥”就是头目,旁边的粗汉肯定是打手。这回人赃俱获,“窝点”里的盐论麻袋装!
还“金盆洗手”,洗你大爷的手,拿命来罢!
“上!”
一群兵痞嗷嗷大叫,踢开了草房的门。
低矮的一间小屋里,架着一台大秤,一层层麻袋堆到天花板,地上洒得雪白一片,果然是盐!
草房里三个人。其中两个块头巨大,上宽下窄,都是赤膊,一个胸前纹着个青龙,一个背后纹着个赤龙。闻声都是一惊,叫道:“操他奶奶的,官兵!外头的兄弟呢?”
还有个人躺在竹椅上,也敞着怀,露一身硬朗线条。他倒是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放下了手里的蒲扇,向外看了一眼。
他的眉极浓,眼极亮。目光好似有热度,慢慢那么一扫,把几个兵痞灼得退了两步。
黄文炳命令把茶娘子揪出来。